正文 第十四章(2 / 3)

這個再簡單不過的思維方式,在場的人難道不懂不會嗎?誰都懂,誰都會。但誰都不肯去換位思考。唯獨他兄弟倆站在對立麵。

王學兵被柳蘭成算得下不了台階。拍著桌子,站起來吼:“你們兄弟倆對抗中央,對抗市委,跟黨委唱對台戲。我看,你這個校長也不想當了吧!”

柳蘭成笑笑,“校長不當,書還是可以教的嘛。”他知道,王學兵有權撤他的校長,但沒權敲掉他的飯碗。他是教育局發工資。

王學兵手一揮:“你走,你也走!”

柳蘭成挾起筆記本,笑笑,“王書記,我的校長是不是也撤了?”

“死了胡屠戶,吃了帶毛豬不成。你走!”

柳蘭成兄弟倆當場被撤職。王學兵當場指定村長楊三清兼村支書。這正中楊三清的下懷。他老早就想當一把手。

他們叫楊三清把我叫到會上去。王學兵當場任命我當校長。弄得我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關於撤了柳蘭成和柳蘭義兄弟的事,是事後蘭成跟我說的。我當時不知怎麼回事。一下子將校長的烏紗扣到我的頭上。我有些暈。我勉強坐下來,聽了好一氣,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們把一切都定好了。甚至連合同書也擬好了。要我和楊三清簽字。

我能不簽嗎?但我不想當校長。我都虛歲五十了。再幹六年我要退休了。

我想蓋棟教學樓總歸是好事吧。我簽了字。

合同簽後幾天,就是暑假。舊校舍拆光,大興土本,建新樓。楊三清也很賣勁。我也沒休息。要抓緊在新學期開學,讓學生坐進教學樓。兩層樓,六間大教室,一間公辦室,一間學生活動室。下雨也可以在室內上體育課了。

楊洪才出言有信,先墊付了三十萬。由他的建築隊承包。這項工程,他可淨掙五萬。縣裏撥來補助款隻有五萬塊。鄉政府沒錢。每個學生攤兩百塊。按土地和人頭,包括剛出生的嬰兒,每戶均攤一千多。縣裏撥來的五萬當場交給建築隊。剩下的二十五萬年終征收時,一家也不肯付。按學生攤派的兩百元也收不齊。

教學樓蓋得很氣派。是全村最好的樓房。外牆還貼了馬賽克。舊校舍拆下來的磚頭,打了院牆。校門也做得很漂亮。裝了鐵柵門。柳蘭成不當校長了,跟我倒了個位,當教導主任。他在牆院外用紅漆寫了兩條大標語:

百年大計,教育為本!

再窮也不能窮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

三裏遠也能看清這兩句口號。

他看著自己寫的兩幅大標語,不禁哈哈大笑:“曉月嫂子,這債,你去討吧!我看是來生債了!”

全市“普九”現場會如期在荊南鄉召開。市委書記和市長都來了。荊南鄉著實的熱鬧了一番。風光了一番。楊柳小學受到了表彰。

不過,參觀表代們到楊柳小學前,王學兵派人把柳蘭義和柳蘭成兄弟倆叫到鄉政府去了。讓派出所的胡所長陪他兄弟倆打麻將。並且很的招待了一餐酒。柳蘭成回來跟我說說:“王學兵在封我們的嘴呀!哈哈哈!他怕我們壞他的事哩。”

第二年春天。王學兵如願以償,調到市城建局當了局長。多肥的缺呀!

楊洪才一個月來討一回債。逼著楊三清要錢。春季開學,他居然坐到辦公室不動。盯著我們收學費。我們收多少,他就要拿走多少。隻讓我們留書本費和少量的辦公費。我把他沒辦法呀!合同書上有我的簽字。我是校長。柳蘭成在一旁怪話連天:“洪才叔,你賺的錢還不夠呀!貢獻一點嘛。”小學的產權是村裏的,屬於集體財產。一百多學生,連書本費也隻能收一萬多點錢。他就拿去了八千。他揚言,要把楊三清告上法庭。楊三清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恨不得鑽地洞。

楊洪才老了。把建築隊交給兒子去經營。他回家養老。兒子把楊柳小學的二十萬欠債作為老子的養老金。他討回多少用多少。討不回他沒得用。

楊洪才沒事就到小學裏來。找我要錢。我當然沒錢給他。他簡直就成了我頭上的一塊千鈞石。一見他來,我就頭暈。

支書楊三清被他告上了法庭。躲著不去。最後撂了挑子。到南方打工去了。他找接任的支書,新支書說:“新官不理舊事。誰拉的屎,你找誰揩屁股去。”

楊洪才哭笑不得。他也知道,找我是要不到錢的。每學期開學他都坐在公辦室等著。我們也采取了回避政策。學費讓班主任悄悄地收。不讓他看到。他空坐三天,一個錢也沒拿到。欠錢的是爹爹,討賬的是孫子。柳蘭成笑他是楊白勞。我們是黃世仁。拿他取樂。

曆史驗證了柳蘭成的預見。

楊柳村在冊人口雖然還有一千。但在村人口卻隻剩下五百。青壯年幾乎都到城裏去打工去了。有部分人跟柳鐵成一樣,把家也搬到城裏去了。“普九”的欠賬找誰要去?楊洪才也隻得默認了這個現實。不再來學校要錢了。

楊柳小學在“普九”後堅持了五年。

柳蘭成三十年教齡一滿,就申請內退了。農村中小學教師空前過盛。人浮於事。三十年工齡以上的人,隻要提出內退,立刻批準。工資減去百分之十。五十多歲的人,你想幹什麼都可以。許多教師內退後另謀職業。有能力的教師,被新的“民辦”中小學雇請去當寶貝。他們有教學經驗。這時的“民辦”才是真正的民辦。董事長是出資,校長教師全是高薪聘請的。高學費的貴族學校。民辦成了賺錢的企業。而不再是事業。柳蘭成受聘到市郊的一所貴族小學,一千元的工資。收入等於番了一番。更重要的事。他把孫子帶到貴族小學就讀去了。一舉兩得。他還在城裏買了一套房子。舉家進城。他算達到了幸福的彼岸,熬出了月花頭。

他把楊柳小學甩給了我。我成了走不掉的“守湖鴨子”。

小學生源逐年遞減。所有的班都不足額了。楊柳小學隻剩下六十多名學生。單班教學一個班隻有十來個學生。複式班教學效果差。鄉村教育又一次大調整。三年級以上的學生集中到鄉中心小學就讀。大部分老師們也抽調到中心小學。加強心中,突出重點,優中優勢兵力。村小學被抽了血一般的衰敗下去。教學也鬆鬆垮垮,人心也不齊了。柳蘭成的女兒轉正後也抽調到中心小學。柳名揚經過三番考試也轉正了。楊柳小學再也沒有民辦教師。盼到的好景卻是落山的太陽。隻剩下一抹餘輝。我也五十了。為楊柳村的孩子發揮我的餘熱吧!

命裏注定。我將跟這所小學同歸於盡。隻要她還有一口氣,我就守著她。

帶著四個老師六十來個學生。堅持教學。

教學樓空出整整一層。

為了教學方便。也為了更好地看管迎九。我接受了教訓,再不能讓媳婦和兒子管迎九了。我得盯著她。我搬到學校來住。我把孫子也帶過來。學校的空房多。學校院子鐵門一關,迎九出不去。孫子五歲就開始認字。我親自教他。他出世時,柳岸青回來看母親時,見過孫子一麵。爾後,他再也沒回來過。迎九特別喜歡楊萬裏。她的智力雖然不及楊萬裏。但她畢竟是姑姑。楊萬裏反倒看管姑姑。他常常帶姑姑出去玩。孫子跟著我比跟著兒媳放心。他是我新的希望。

2000年,楊柳小學隻剩下三個低年級班。不到四十來名學生了。柳名揚也調到中心小學去任教。各地的中心小學生源爆滿,教師雲集。優勢資源大集中。有些教師自費進修,拿了市教育局的《派教證》,取得了正式教師資格,卻無處上崗。被淘汰的民辦教師,加入了打工者的行列,出外謀生去了。鄉村教師多得像浮頭魚。又無處上崗的教師,工資也暫時沒著落。

教育組把無處上崗的楊寶財派出楊柳小學來。

楊寶財是本村人。1975年正式招工到教育戰線,是閔校長在任時辦的。他是作為中學的炊事工特招的。

那年,下鄉知青開始回城,招工指標大開門。閔校長跑教育局,要了個炊工指標。寶財的哥哥那年剛好當支書。他得知有個炊事員的招工指標,便找閔校長。那幾年,年年都有招工指標。楊柳大隊沒有一個被招,這很不公平。便把這個特殊指標給了楊柳大隊。楊寶財到學校裏來當炊事員了。當年他剛滿十八歲。他在中學裏一幹就是二十多年。九十年代後,中學食堂由別人承包。學校不再辦食堂了。寶財無崗可上,被派去進修,準備當老師用。因為他是國家編製內的人。寶財人很老實,小學畢業。教書實在是為難他了。但值得他驕傲的是,他兒子特會讀書。荊南鄉第一個考上北京大學的就是他的兒子。北大化學係。寶財的老婆種地。種地的收入不足以供一個北大生。於是把地挖成魚塘。養魚。夫妻倆很勤勞。寶財雖然領著一份國家工資,工資也很低。他主動請求回到本村小學工作。教育組也同意了。這樣,他就跟老婆住到了魚塘邊的小棚子裏。白天管學校,晚上守魚塘。他兒子北大本科畢業後,又考上北大研究生。研究生畢業,接著讀博士。楊柳村出現了一個北大的化學博士。寶財和他老婆很是受人敬仰起來。火頭軍楊寶財也就被人稱為楊老師了。

天下的事就這麼怪。

早幾年彩叔的兒子去美國讀博,留在了美國。近來又出了楊寶財的兒子這位北大博士。更讓人想不到的還有個博士居然是私塾先生柳睿之的孫子。我居然是這些博士的啟蒙老師。

楊柳小學衰敗了。

楊柳村卻人才輩出。

也正因為如此。全村有近五分之一的家庭,因兒孫讀出改變了他們的命運。遷進了都市。變成城裏人,永久地遠離故土。榜樣的力量真是無窮啊!楊柳村的的孩子們都發奮讀書,互相攀比。蕭條得鬼唱歌的楊柳村,卻被方圓幾十裏的人誇耀成了出大學生、研究生、博士的“金窩子”,書香福地。鐵鍬也挖不斷的文脈。柳睿之家就是證明。

我想起睿之伯伯的許多往事。他四十不到喪妻鰥居。一直沒有續弦。丟了祖宗三代傳下來的教書飯碗後,脾氣變得特別古怪。可能是因為身陷逆境,貧寒寡居,找不到發泄。除了不讓兒子邁學堂門之外,還把他們當成發火冒煙的出氣筒。動手就打。小時候,我看到他哥倆被打得皮青臉腫,頭破血滾,帶著傷放牛,燒飯。人家的孩子都背著書包上學讀書。他們兄弟倆眼睜睜地看著,不敢近進學堂門一步。日積月累,對父親的仇恨填滿麵胸膛。天天盼著長大了能打贏父親。打父親便成了他兄弟倆的生活目標。我還聽到他們發誓賭咒,要教訓他父親。睿之伯伯生來並不曾對兒子有惡意。從他倆的名字的字麵上分析便可得知。他兄弟倆的名字非常特別。溫文爾雅,頗富理想色彩。老大乳名庶康。富庶康樂啊!他可一生沒有富,也沒有康樂過。好在晚年兒子成了博士,給了他一些精神上的康樂。他的學名更是稀罕,叫柳良弼。這名字一天也沒用過。白“弼”了。他弟弟名“品清”,品行清廉之意。可見其父對兒子的希望有多麼美好。這期望落空了。他掉進苦難的深淵裏。兄弟倆長到十七、八歲,甚至結婚成人之後,聯合抗父。把老父親趕得滿村跑,打得趴在地上呼天叫地:“蒼天呀!忤逆呀!五雷轟頂,劈了這孽障吧!”柳庶康站在趴倒在地上的父親身邊,雙手插腰,沒有踏上一隻腳,腳上留情:“叫!叫!你今天總算知道挨打的滋味了吧!”柳品清踢上一腳:“別裝死賣活!你打我們一千次,一萬次,我們還沒報複完哩!”睿之伯伯從地上爬起來,抓起靠在我家門口的一把鐵揚叉,水泊梁山好漢張橫一樣,翻江倒海,揮舞著鐵叉,呲牙咧嘴,咬齒咬得格格響,直搗過去:“我殺了這忤逆子,替天行道!我要食其肉而寢其皮也!”村裏圍觀的人站在一旁,笑著,沒有拉架勸架。因為這事三天兩頭就發生一次。看厭了,勸煩了,拉累了,由他父子去吧!估計也不會出人命。睿之伯哪裏是兩個兒子的對手,搗過去的鐵叉一下子就被攔截。村裏人隻當看遊戲。這樣打打殺殺好多年。我還勸過兩次。直到分田到戶。睿之伯伯田也不要,地也不接。另起爐灶,單獨過日子去了。孫子上小學,他已無權反對了。父子們也各自相安無事。睿之伯伯有時候還幫助品清照管一下孫子。庶康的兒子,他是不沾手的。睿之伯伯對庶康的媳婦意見最大,非議頗多。甚至懷疑她不守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