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解體。荊南公社改成荊南鄉。生產大隊改成村組。我們的楊柳村小學隻保持了六個小學班。楊永星的妹夫當了縣教育局副局長。楊永星通過妹夫的關係,到蓮湖鎮小學當代課教師。一年後轉正。他把家也搬到鎮上去了。楊永星總算熬出了頭。農村計劃生育抓得特緊。實行一票否決。民辦教師成了施行這項政策的試刀石。超生被罰下去的民辦教師很多。我們小學就罰下去三個。隻剩下六個老師了。計劃生育是高壓線,誰碰上誰掉下來。農民超生,可以出外當“遊擊隊”。教師不行,寧缺勿濫。關學章是教學骨幹,也被罰下去。由於計劃生育初見成效。小學生源也逐年遞減。
中國鄉村民辦教師的工資待遇問題,是困擾鄉村教育,困擾鄉村教師,困擾鄉鎮財政,困擾農民幾十年的老大難問題。從“三年困難時期”國家把這個“包袱”甩給農民之後,到2006年國家宣布中小學義務教育一律實行免費,鄉村民辦小學壽終正寢,整整45年啊!在毫無保障,毫不合理的生存狀態下,整整苦熬了三代“教書匠”。我幾乎親曆了過全程。因為你想轉正,力圖表現,隻得忍受著最低待遇。年複一年抱著“一朝轉正”的美麗幻想,拚死努力。稍有不測,就會被革就飯碗。民辦教師是非常不穩定的職業。歧視,風險,忍辱負重,像老黃牛一樣的的奉獻。當然,民辦教師中也有出類拔萃者。柳岸青和柳明山就是。他們憑籍個人的才智與奮鬥,做了雞窩裏飛出去的鳳凰。也有很多民辦教師,一旦出了名,上了電視和報紙,緊接著也會當典型轉為國家教師,一勞遠逸。這樣的人,這樣的事,百分之一不到啊!雖然轉正的指標遠遠大於這個比例。每年都有少許的民師轉正。靠關係走後門的就占了一半。告狀也無門。你若不平想去告狀,那你永遠也別想轉正了。自然會有人將你一腳踢出民辦教師隊伍。因為民辦教師的師職資格審查越來越嚴。沒有《準教證》你連上課的資格也沒有了。“民辦”本來就在國家體製之外運行,國家除了少許的補助,均由農民自理。卻也弄得跟醫生一樣,拿了執照才能開診所。民辦教師們為了保住包碗,也常常“窩裏鬥”。好在我的地位比較穩固;一是資格老,二是教導主任;三是柳岸青的影響在家鄉還沒有完全消逝。當地大部分基層幹部都是柳岸青當年的學生。鄉長,副鄉長,副書記都是。雖然他們都知道我和柳岸青離婚的事。但依舊叫我“嫂子”。因為我不會再婚。他們都很尊重我。
老師一年四季在學校工作。沒有工分可記,當然也沒有月薪可開。僅靠教育局撥下來的幾塊錢生活補助維持生計。因此,老師種好自家的承包地比上課更要緊。否則,他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年結結算,老師們才能從村裏收取的提留款中拿到自己該得工錢。提留款非常難收。收不起來,老師的工資就得拖欠到第二年。第二年再收不起來,拖到第三年。有的村拖五年的也有。往往是第二年才能拿到前一年的工錢。有的村甚至幹脆開了工資表,讓老師簽字。由老師自己去收。相當於向村民乞討。有學生的村民,擠出賣糧賣棉的錢來交老師的提留。那些沒有學生的村民,幹脆不理會。提留款是按照承包土地和人頭收取的。每家每戶都有。而學生不是每家每戶都有。有的人家,孩子已經上了大學,大學學費本來就夠他們發愁的了。他哪裏肯交小學學費?因此,欠收的那部分工錢,隻有啞巴吃黃連。但老師們又不想輕易丟掉這碗飯。因為取得了《執教證》,熬到一定年限,就有了轉正的希望。我和柳蘭成離這一標準隻有一步之遙了。
民辦教師待遇越來越成問題。縣裏下來新政策。將民辦教師工資改名為“教育附加統籌費”,(按人頭與土地附加)統籌由鄉鎮收,也由鄉政府直接發放。民辦教師的工資也改為按工齡、資職,工作表現評定等級。跟鄉鎮裏的編外幹部同相待遇,也同發工資。當時,鄉鎮編外幹部猛增。七站,八所多如牛毛。在編幹部由國家財政發工資。超編幹部由統籌解決。農民的負擔苦不堪言。民辦教師在鄉鎮幹部中排位在最末。如果鄉鎮出現財政困難,首先拖欠的就是教師工資了。
鄉村小學在尷尬中硬撐著。學校沒有關門。中國鄉村知識分子逆來順受,忍耐也是有名。
有一年年終歲末,荊南鄉政府都快要放年假回家了。全鄉的教師工資仍然沒著落。柳蘭成天天跑到鄉政府去打聽工資的事。老師們等著錢辦年貨哩。都臘月二十五了。十個民辦小學校長加上部分老師。到鄉政府去靜坐。弄得黨委書記和鄉長十分難堪。靜坐兩天,依然沒有答複。王鄉長是正鄉長,主管財經。他說:“坐死今年也沒錢,明年開春再說吧!希望大家能理解鄉政府的困難。幹部的工資也還欠一個月哩。統籌款收不上來,我有什麼辦法。我又不開銀行。哪來的錢給大家。”
幾個校長憤憤地怒吼起來:“鄉政府吃喝的錢也夠發我們一年的工資。”誰也不敢否認這個事實。校長們手裏有證據。“不發我們的工資,我們就告以縣裏去。”王鄉長笑笑:“有膽地去告吧!哪個鄉鎮沒吃喝。迎來送往,招商引資,鄉鎮辦企業,不吃不喝能成嗎?我們鄉算是節約的了。你們提供的那個數,說不定還會評我們廉政哩。”“鄉裏既然這麼困難,連老師工資也發不出來,為什麼還買新轎車?”王鄉長哈哈大笑:“你以為一輛桑塔那是什麼好車呀!人家都坐上奧迪了,我們出去還嫌丟麵子哩。車是全鄉人民的臉麵。”“坐吉普就不能工作嗎?”吉普?哈哈!你們看到哪個鄉長還坐吉普?省城都不讓進哩。同誌們,理解萬歲!”
討要工錢的校長們回去沒法向老師們交待。得不到答複,坐在鄉政府門口堅決不走。王鄉長不得不跟黨委書記商量。打算先到信用社借點錢,給老師們發百分之三十。校長們這才答應離開。第二天,校長們跑去拿錢。王鄉長不在,黨委書記也不在。所有的正副書記,正副鄉長全逃避了。而且給管教育的宣委留下話:“誰再帶鬧事,就下他的崗!”
校長們憤怒起來。臘月二十七。柳蘭成與幾個校長商議。全體民辦教師,二十八清晨去堵王鄉長家的門。再若不發工錢,就上縣裏去。
臘月二十八日清晨,王鄉長的家被幾十個民辦老師團團圍住。把剛要出門的王鄉長堵在家裏。王鄉長給住在縣城裏的黨委書記打電話,請他回來解圍。半小時後。黨委書記坐著桑塔那趕來。並且把派出所的警察也帶過來。教師們被鎮住了。羅書記不是本地人。他是縣裏下派來鍍金的年青幹部。他下令驅散討要工錢的教師,且並聲言,要派出所長辦案。查帶頭鬧事的是誰?凡是領頭的人,一律下崗。
為了緩和局勢。羅書記從縣農行找朋友弄來了十萬塊錢,當天發放。他也怕把事態擴大。萬一鬧到縣政府去,他也擱不住。他是要政績的。不能拿烏紗帽當兒戲。但要嚴懲肇事者。
柳蘭成和三個帶頭的校長被傳喚到派出所。王鄉長親自督陣,對他們進行了長達半天的審訊。他們四個人誰也不肯承認帶頭。說老師們自發來的。事情鬧得很僵。直到天黑還沒放他們回來。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柳蘭成的老婆哭著來找我。我沒有參與堵王鄉長的家門。柳蘭成剛好回來。他把事情經過跟我說了。看來,他非常悲觀。為大家討工錢,讓他背了黑鍋。羅書記和王鄉長點名要下他的崗。二十多年教齡,一度模範校長,再熬三兩年就夠資格轉了。“曉月嫂子,你跟王鄉長關係不錯。跟我說說情吧!”鄉長、書記要革除一個民辦教師,勿須要辦理任何手續。他們都是不在冊,沒編沒製的體製外從業者。革了你,不入檔案,也不發文件,不算處分,也不算過失。多數人拿不到工資,也隻好委曲求全,忍氣吞聲。硬著頭皮熬。希望熬出點月花花來。這次實在逼急了,才出此下策,集體去討工資。
我想了半夜。決定去找王學兵。他是柳岸青的學生。他兒子去年大學畢業。他帶著兒子,跑到深圳去找柳岸青。柳岸青幫忙把他兒子弄到一個區的宣傳部工作。羅書記也曾當過老師。從政前跟著柳岸青在教育局教研室共過事。他挺崇拜柳岸青。如果有政績,他明年肯定是某個局的正局長。
大年三十清早。我騎了自行車跑到王學兵家裏,他還沒開門哩。我拍門把他叫起來。他見了我吃了一驚:“曉月嫂子,這麼早,出了什麼事,大年三十來拍我的門呀!”我進了門。他連忙給我倒茶讓坐。我說:“我不坐了。先跟你說說,然後,我再趕到羅書記家去跟他說。”“嫂子,什麼急事。都年三十了。”
“老師討工錢的事,是我策劃的。要下崗,我先下。”
“曉月嫂子,靜坐我沒看到你,堵門那天也沒你。你這不是伸出腦殼來接磚頭嗎?”
“我是幕後策劃,幕後指揮。”
“嫂子,你這是何苦呢?關於你的轉正,羅書記說,正在跟你想辦法。明年的指標,摳也得給你摳一個出來。這麼弄,我們怎麼對得起岸青老師?”
“別提他。他是他,我是我。你們別再追查了。帶頭的是我。”
我把寫好的一份材料丟在他家的茶幾上。“我現在就去找羅書記說清楚。”
“嫂子,嫂子。你別去。”他拉著我,“我這就給羅書記打電話。”
“好。我等你們回話。”
王學兵回到樓上去拿手機。我坐在客廳裏。
不一會。他下來,“嫂子,你別去了。羅書記說,此事到此為止。不再追究。欠教師的工資,我們也有責任。”
“不下崗了?”
“到此為止。下了你的崗,我們怎麼跟岸青老師交待。他如果把這事拿到深圳去一炒作。媒體一曝光,說不定下崗的是我們哩。哈哈哈!嫂子,年貨備得怎麼樣了。”
“那好,我回去了。年貨嘛。唉!”
王學兵的老婆立即拿出兩條大魚來:“嫂子,我正地準備給你送去哩。你來了,正好。沒什麼。隻當我兒子孝敬您……”
“你兒子回來過年嗎?”
“今天中午的飛機。我正準備去機場接兒子哩。”
我看到那輛新的桑塔那停在他家門前。他會開車。用公車去接兒子。
這事就這麼平息了。幾個校長都很感激我。過年還特地來給我拜年。
鄉村教育開始縮身。轉為以城鎮為重點。荊南鄉集資蓋起了中學教學樓。羅書記因為這項政績工程回到縣裏當局長去了。村小學教育進入維持狀態。一些頗有實力,有能耐的民辦教師,下海從商,跑到沿海去闖天下去了。
柳鐵成高中畢業後頂了楊永星的空缺。在小學裏幹了幾年。也是骨幹教師了。他弟弟銅成考上中師,畢業後分到荊南中學。這兄弟倆就是我開頭講過的地主柳琴聲的孫子。他們沒見過耳聾眼瞎麵又麻的祖父。他們出生時祖父早就去世了。他們家為這所小學的創辦作出過最大的貢獻。柳琴聲的老瓦屋做了楊柳灣小學的第一任校舍。當年把他們的爺爺奶奶和父親掃地出門的。柳鐵成肯定不知道這學校牆基下的老磚頭就是他們家祖宗的遺產。他也沒有必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