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1 / 3)

身兼中學校長又是公社教育輔導組領導的閔校長出了問題。這是誰也沒想到的事。

閔校長出身寒門,老母守寡將他撫養成人,娶妻生子。土地改革時參加工作。擔任鄉村小學校長長達三十餘年。各種大風大浪都闖過了。萬萬沒想到在陰溝裏翻了船。

也不知是誰揭發。說閔校長貪汙了民辦教師的補助款。有人懷疑是陳兵。說陳兵急於當正校長。那時“搶班奪權”是掛在嘴邊的常用語。我認為這種猜測過於牽強。陳兵跟柳岸青是朋友,為人還不錯。他不會做這種事的,何況他是閔校長一手提拔起來的呢?也許是有人做了這事,覺得把汙水潑到陳兵的頭上最合理,最能掩人耳目。有的人懷疑是剛調來的副校長老戴。老戴排在陳兵的前麵。他是第一副校長。揭發材料是匿名信。而且直接放到教育局局長的辦公桌上。閔校長是縣教育局的直管幹部。民辦教師每年的補助款都是由他經手領取、發放。他主管著十所民辦小學。還兼管中學的人事大權。民辦教師雖然由大隊推選,但要得到他認可才能進校。教師的轉正,提幹也都是他辦理的。他像慈父一樣對待大家。當然,他也把自己的兒子推薦上了中師,(工農兵學員,不用考試)媳婦也弄成民辦教師。這並不違規。他為當地的民辦教育發展費盡心機,日夜操勞著。一雙解放鞋都跑得露出前趾來,還舍不得丟掉。他生活十分節儉。家庭負擔沉重。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群女兒。妻子在生產隊做工分。兒子二十多歲了,安排工作,娶媳婦。老母生病。他是個孝子。他那四十多塊錢的工資入不付出,常常作襟見肘。抽兩毛錢一包的“圓球牌”香煙。他兒子以為老子當幹部,有本事,在老子身上榨油。成了家,卻不肯立業,靠著老子過。他簡直就像一條負重的大船,還拖著幾隻小船。他親家是公社副書記,門當戶對。大兒媳結婚後本該自立門戶。媳婦卻不是省油的燈。沒過門就開出一大溜清單來。那時辦一場像樣的婚事,花千兒八百就算場麵很可觀了。閔校長也是個愛麵子的人。舉債熱鬧吧!他的確動了民辦教師補助款。我記得是六百多塊錢。也就是全公社民辦教師兩個月的補助沒有及時發放,拖欠了半年。他還跟我們打過招呼,說是借用,緩些時候,等年終一起發。事情已經過了一年多。我們都把這事忘了。後來,他又跟我們說過一次。他給兒子辦婚事借用了,一時奏不齊還。我們在補助表上簽了字。等到於領了錢,借給了閔校長,誰去逼他要錢呢?這事本不算大,何況是上司呢。縣教育局收到揭發材料,派人來人一查,果真有此事。而且說是事後找我們寫的借據。專案人員一追,閔校長立即借錢還債,作了檢討,態度也夠老實的。但還是以“挪用公款”,給了個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免去了校長之職,被晾了起來。他那時還不到退休的年齡。一晾就晾到退休。老戴頂了閔校長的職位。陳兵還是副校長。民辦學校的事由老戴兼管了。閔校長在教育輔導組成了勤雜工。

閔校長晚節不保,晚年過得十分淒慘。雖然保留了工作,工資也降了一級。好在他給兩個兒子都弄好了工作,兩個媳婦也有工作。二媳婦過門後也當了小學老師。他本來可以安安穩穩地等候退休,安度晚年的。但老運不佳。大媳婦鬧著離婚。把孫子甩給了他。兒子跑了,媳婦另嫁。這還不算倒黴。更倒黴的事還在後頭。二兒子師範畢業分配回來。在中學任教。老婆娶了,兒子也生了。本來好好的過日子,不再要老子操心。但他愛玩。居然賣了一支獵槍學打獵。

一天放了晚學,他提著上了火的獵槍到學校旁邊的樹林裏去打斑鳩。他把槍夾在腋窩下,掏出香煙來。煙還沒點著,槍從胳窩裏順著他的身子滑出去,直豎著篤在地上,“轟!”地一聲,子彈從他的右腦穿入左腦。當場斃命。年僅二十三歲。不算工傷,也不算病亡。連撫恤也無法呈報。啞巴吃了黃連。閔校長掛著老麵子去局裏哭秦庭。討到了一點安葬費。閔校長死兒子,老母接著也去世。他算倒黴到了地頭。剛剛生孩子的媳婦哭得一片惘然。媳婦還算念公公的情份,守了兩年。也把孫子甩給了他。閔校長終於熬到退休。領一份退休工資,撫養著孫子。老倆口生計維艱。分田到戶後,閔校長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種菜種棉,栽秧割稻。六十歲,又撿起解放前的生計。做得連腰也伸不直了。

柳岸青有一次回來。說他看到了閔校長。柳岸青去深圳二十多年了,他對家鄉的許多人和事不了解。他說在蓮湖橋頭碰到閔校長。閔校長蹲在街橋邊,也就是當年劉長生賣“趕刀肉”的那地方。他在那裏賣辣椒。看樣子很難賣。他頭戴一個破草帽,幾絲白發從穿頂的草帽裏剌出來。腳穿破塑料鞋,窮酸到了極點。柳岸青差點認不出他來了。當柳岸青叫他時,他抬起頭來,摘掉草帽,苦笑地看著我,“是岸青啊!,回來哪!”柳岸青說,“閔校長,您還好吧?”“哪裏好得起來喲!”那滿頭的白發,零亂得如一蓬枯草,臉上的縐紋溝壑一般。他抽著劣質的煙。柳岸青看著他,淚水差點掉下來。他把一包“紅塔山”給了他。也不知用什麼語言來安慰他。閔校長為鄉村教育傾盡一生,落到這份田地。隻好說他命不好了。柳岸青再一次回鄉看母親時,向我問起閔校長。我告訴他,閔校長已死了三年。柳岸青想去看看閔校長的墳。我說,不知他的墳在哪叢荒草裏。每年清明時節,不知是否有人回來祭掃。我也不知道他墳前有沒有墓碑。聽說他的兒子,孫子們都到南方打工去了。他老伴也早死了。

隨著農村人口的急聚膨脹,學校生源猛增。計劃生育政策出台。但已經是亡羊補牢了,全國人口已接近十億大關了。楊柳大隊的人口番了一倍。文革結束,撥亂反正,正本清源。高考恢複,尊師重教。學校又一次的大發展。

孩子們要上學,學校擴展刻不容緩。教師人數也猛增。很多剛剛初中或者高中走出校門,便一腳踏進了民辦小學。民辦師資再也沒有那麼嚴格了。推薦選拔的程序隻是憑口空說說。有路子的就上,沒路子的幹望。連大隊民辦小學也戴上初中的“帽子”。弄得“鼻子比臉大”。公立小學的地盤龜縮到城鎮。具有城鎮戶口的兒童才能上公立小學。農民的的孩子隻能上農民自辦的學校。城鎮公立小學拒招農村戶口的兒童。古代孔子“有教無類”的教育思想被現代嚴格的戶籍製度所摒棄。教育分化的局麵日漸擴大。民辦小學因為不負教師工資,隻記工分,教學設施也由大隊籌辦,成本低廉。國家有限的經教經費向城鎮中小學傾斜。在農村,義務教育的“包袱”最徹底地甩給了農民。反正是大鍋飯,工農商學一鍋煮。唯一的公助就隻剩下對民辦教師的一點生活補助款。公社所在地的小學全都“脫褲子”,變成初中、高中。龐大的民辦教師隊伍簡直就是雜牌軍。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教師嚴重不足,連一些遺反下放回鄉的老右派份子也被起用當民辦老師。在業務上,他們倒是挺合格貨真價實的老教師。在右派平反前,有的人就提前“上崗”了。

柳蘭成當了校長。柳明山做了教導主任。這是楊柳民辦小學鼎盛輝煌的一段時期,長達八年之久。

吳美麗回城去了。張文浩、龔如慶調到中學。構岸青到縣教研室去了。我們的小學是青一色拿工分的本隊人了。教師仍然不穩定,今天你來,明天我去。跟生產隊派工一樣。複員軍人回鄉,要安置一下,教書吧!教了幾天,上麵有了更好的安排。招工走了。高中生畢業回鄉,教書吧,教了幾天,複讀再考,考取,上大學去了。有背景的人,找到了鐵的關係,禮一送,客一請,招工,哪怕是到縣招待所當炊事員,也不願當民辦教師。招待所是鐵飯碗。民辦教師是“沒把的夜壺”啊!我們小學隻有我和柳蘭成、楊永星是忠實的守望者。如鐵板釘釘一樣釘在這所民辦小學裏。如果不是衛東和迎九,我也早走了。柳蘭成是個胸無大誌的人,當上校長他也很滿足了。熬吧!總有一天會轉正的。楊永星和關學章一樣。無門無路,守著這碗飯。

大隊書記許克振調到公社“背袋子”去了。換了我的堂弟楊青山。青山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是擴建學校。又蓋了三間教室。增加了五個老師。楊柳小學也戴上了初中“帽子”。我成了六年級的班主任。衛東小學總算混到頭了。隻能認一千多字。百以內的算術勉強能計算。十有八九還算錯。迎九跟著我,我教幾年級,她就讀幾年級。升級降級像開電梯。公公還在學校當炊工。老師多了,他也忙。沒時間看迎九。迎九也長大了,看也難看住。岸青一個月也難得回家一趟。他每個月的工資隻夠他開銷。我家生產隊的賬要倒掛了。年終,他才擠出一百多塊帶回來還超支。

我還是心安理得,守著我這份事業。我愛我的小學。我愛我的學生。我已經兩度被評為公社的先進教師。這並不是因為柳岸青的背景。我的班在全公社統考中,兩次拿到前三名。柳岸青跟我說,如果能評上全縣的模範教師。教育局有政策,免予考試,隻要考核,優先轉正。我有岸青做後盾,希望從這條路上走過去。“縣級模範”的路有多遠,有多少人在這條狹路上擠,我心裏是明白的。民辦教師成千上萬啊!

柳蘭成當了校長之後,也把這所鄉村小學當成自己的歸宿。他也想把學校辦成先進小學。出了成績,校長也可以轉正的。民辦教師開始要講究學曆資力,再也不光憑思想與熱情了。“兩力”不達標。門坎過不去。柳蘭成也不想出去闖天下。三十多歲,兒女一大群,走不了。隻想這個小窩經營好。這也是一個鄉下的小知識分子的理想,也是一種生活的境界吧。

楊柳小學的學生成批的考上高中。有的還考上縣一中。進了縣一中,等於一隻腳邁進了大學的門坎。中小學教育開始了兩極教學。年級分普通班,重點班。中學也分成重點中學和普通中學。楊柳小學在全公社十所小學中名列一、二名。柳明山抓教學很有一套,他是柳岸青的嫡門弟子。柳明山的教學經驗被縣教研室推廣到全縣。民辦小學的初中生,居然有兩名同時考取縣一中,一時成為大新聞。楊柳大隊的老百姓,從學校看到了希望與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