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3 / 3)

柳岸青畢業了。一輛小汽車把他送回家來。帶回來許多東西。這輛從省城開來的小汽車,打破了古老村莊的寧靜。我殺了一隻雞,招待司機。司機吃過飯,回省城去了。岸青留下來,說要住些時,有些事要跟我商量。他說想到深圳特區去工作。特區剛剛成了立,那邊什麼也沒有,連機關也是暫住在工棚裏。一般幹部都沒帶家屬。除非倆口子同時調去。他的老師,中文係的係主任調到深圳特區宣傳部門當領導。要柳岸青跟著他去創辦一家新雜誌。讓柳岸青去組建班子,暫代主編。我說,這是好事呀!正合乎你的理想。有什麼好商量的。你放心去吧!

他跟父母商量,把承包地讓出四畝,隻留兩畝。父親不同意,“又不要你來種。你遠走高飛去吧!田是農民的根本,我和你娘死了,還要一塊地埋哩。”柳岸青說,“我是怕您累著。曉月在學校,也幫不了您。種地收入的那點錢,我會給您的。一畝地打八百斤稻子還不頂我多熬兩個夜。”“你能了是吧!我不稀罕你的錢。有錢你多帶點回家來,多管管你的老婆孩子。你是長子,要給兄弟們做個榜樣。”

柳岸青跟父親談不來了。

他也不再下地幹活。呆在家裏。好像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他每次麵對我時,一副張嘴欲言又止的神態。夜裏睡覺,哀聲歎氣,再也沒有久別的喝求。我躺在他懷裏,灸熱的身子傳出的信息好像碰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他失眠,長籲短歎。我問他,“你心裏還有事吧?有話沒對我說完是嗎?”他隻是歎氣,不作答。“衛東和迎九你別愁,我不會帶著他們跟你去深圳的。”“勞累你了。也是,他們去城裏怎麼辦啊!不過,今後,隻要我在,他們的生活費我會給的。”

他晚上整夜的失眠,白天也不說話。房前屋後地走。看了讓我難過。他肯定有重要話跟我說。所謂“商量”的話,不會是去深圳特區。去當主編我是不會反對的。這無須商量。他必有難言之隱,不好向我開口。

我到學校去上課。他也去小學看了看。跟蘭成、永星聊天,一如往常。兩個小堂弟說:“大哥,你去了深圳特區,也給我們在特區找個活幹幹。看門也行。總比當民辦老師強啊!”蘭成問他:“岸青哥,嫂子一定是要跟你去的吧!聽說,深圳離香港隻隔一條街。你去過香港吧?”岸青便跟他們說起深圳特區與香港。他跟著係主任去過一次。我說:“我才不會跟他去哩。”永星說,“姐,你那麼傻,去做太太不舒服,還守著這小學幹嘛?”“我生氣說:“我是傻,因為我生了兩個傻瓜。”

他回家七天,居然沒有跟我做過愛。這很不正常。冷冰冰和身體,一張憂心如焚的臉。整天哀聲歎氣。我猜測的沒錯。他一定有重要的事跟我商量。

我一語把那層紙捅破:“你回來是跟我商量離婚的事吧?”

他怔怔地望著我的臉,我的話讓他驚詫,他無言以對。

我逼視著他,“是吧?我沒說錯。”

他囁嚅著,“可能嗎……這有可能嗎……”

“有什麼不可能的?明擺著的事,你怕說,你先開口,免得讓你為難。”

他直搖頭,不再說話。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

“如果你沒有忘記,我曾經對你許諾過。如果第二胎生出來還是個傻子。我會主動提出跟你離婚的。給你機會,讓你再結一次婚。現在不正是機會來了嗎?”

“唉!曉月,你怎麼這麼說呢?”

“你實話跟我說,你是不是已經有人了。別瞞我。我不會跟你哭鬧,也不會投河上吊的。我會輕鬆地讓你走。如果你瞞了我。你會永遠內疚的。”

他沉默了十多分鍾。終於向我點了一下頭。

“她是誰,我就不再追問了。那是你們的事。我與你剩下的就是商量怎麼離婚。十六年的夫妻啊!終於走到這一天。”

“我會對你,對衛東和迎久負責到底的。”

“我不要你再許諾。我當初要跟你結婚就沒有要你許諾我什麼。這場婚姻是我主動的。孩子也是我要生的。我自釀的苦酒自己喝。”

“曉月,你別再說了。”

“我倒是對你有過許諾,是兌現的時候了。”

“她是我的同學。家在廣州。今年二十五歲。”

“未結過婚吧?”

“當然。她將同我一起去深圳特區。”

“懷上你的孩子啦?我猜得對吧?”我強裝笑臉逼視著他。

他低頭默認了。

“那麼,我們就商量離婚的事吧。怎麼離?你想好沒有?從這個台階下來,你我都不摔得太慘。給人留點麵子。”

“我已經跟公社管民政的助理胡長新討論過了。”

“他是你的學生。”

“嗯。他說隻要我們弄好雙方的證明,他可以不上任何人知道,悄悄地跟我們辦。保證跟我們保秘。保密多長時間都可以做到。”

“看來,你是早有準備了。我沒話再說了。學校的公章是我管著。自己給自己開張證明,誰也不會曉得。父母兒女家人全不會知道。”

“如果你真的同意——”

“我已經說了。還要我給你簽字畫押不成。明天,我就跟你去找胡長新。到他那裏,我決不會反悔。我會簽字的。你帶回了單位證明嗎?”

“帶了。”

“不用再商量了,明天去。”

“隻要我有飯吃,不會不管你母子們的。”

“不要再說了。”

我那被擰得緊而再緊的整個神經係統和身體,如一根發條,頓時“嘩嘶”一聲,徹底鬆馳下來。再也不想什麼。我癱倒在床上。淚如雨下。

他抱起我:“曉月,曉月!如果你感得……那就暫時不離吧!”

我再也不吭一聲。

我們的婚姻到此為止。還有半輩子的路,我得自己走下去。

我像一隻停擺的鍾,癱條啦!從肌肉到骨架整個癱條,放鬆放鬆,放得不能再鬆。處於半休眠狀態。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整整睡了一天,一動不動。除了呼吸與心跳,沒吃沒喝。姆媽以為我病了。

岸青伏在床前,她害怕起來,哀求著我說,“曉月,那就不離吧!”

我爬起來,“我說出去的話,不會收回。不離,她要生孩子怎麼辦?我不是跟她著想。我不認識她。我跟你著想。難道你要帶著個懷了了孩子的姑娘去上班嗎?深圳特區改革開放,也沒有放到這一地步吧?”

他推出自行車。我坐在車後。到公社去。

迎九趕上來:“媽媽媽媽,我也要去!”

岸青拿出兩張鈔票,給迎九:“你去小賣部買糖吃吧!爸爸媽媽一會兒就回來。”

迎九拿著兩塊錢:“我有錢哪!買糖糖去!哥哥,哥哥!爸爸給我錢,買糖糖!”

我們在非常保密的狀態下。辦妥了離婚手續。岸青騎著自行車,把我送到學校去上課。他回家,下地幹活去了。

他也輕鬆了,我也輕鬆了。遲早這一天總是會來的。再拖幾年又有什麼意思呢?遲決不如早決。我們之間沒有恨。

三天後。他去了省城。一個月之後,他去了深圳特區。

去了之後,三五年才不回來一次。回來時,他住在四弟家裏。偶爾打個電話。問問我母子的情況。每年寄兩次錢回來。從一千兩千到八千一萬。跟著物價與工資增加。我給衛東和迎九積蓄著,存在銀行裏。衛東總得成個家呀!蓋房子,娶媳婦的事,我得有所準備。瞎子瘸子我也得跟她找一個。總不能一輩子跟娘過吧。他智商不高,但還沒傻到生活不能自理,何況外表上看上去,很像個男子漢。迎九如果碰到合適的人家,我也想把她嫁出去。我們村裏也有兩個傻媳婦。生下的孩子一點也不傻。哪怕她能嫁個半殘的男人也行。街頭修手表的楊二生跛子,坐輪椅也娶了個媳婦哩。迎九長得好看。都說她是個“漂亮苕”,我想她還是嫁得出去的。如果誰想娶她,我一幢瓦房給她做賠嫁。這錢,我跟她積攢著,沒大事,我不會動柳岸寄來的錢。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我們離婚的事才漸漸地被人默認了。風平浪靜。沒有引起一絲波瀾。家裏人也默認了這個現實。他父母也知道岸青再婚後,生了個兒子。父親再也不罵他了。

我的姆媽因為勞累和憂鬱。一病不起。去世之前,他想再看岸青一眼。畢竟是他親姑媽啊!岸青從深圳飛回來,把我姆媽送到省城醫院。她已經是癌症晚期。沒住十天,就病逝了。後事是岸青一手操辦的。他給姑姑送了個熱鬧葬。村裏人沒誰說他不是。還讚揚她孝道哩。

姆媽去世後。我退出了四畝地,留下兩畝種點口糧。衛東快二十歲的人了。他總算能幫我幹點農活了。迎九也成了大姑娘。出落得水靈靈的。我沒有讓孩子們缺吃少穿。迎九走出去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真叫人煩,更叫人憂。如果她不說話,人家還以為她是個漂亮的少女哩。如果有人哄她,她就跟著人家走。給吃她吃,給喝她喝。鎖她不住,關她不了。她是個大活人呀!我叫衛東管著她,衛東有時連自己也管不了。我除了學校工作,還得管我那兩畝地。我的全部心思用到學生身上。楊柳村小學出去的學生們,考大學,考研究生。一批一批的,他們回家時,總要賣帶著禮物來看老師。學生給了我極大的慰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