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2 / 3)

柳岸青每次回家,都要到學校裏來指導教學,指導教師。這也是他的小學。他把這所小學當成永久的義務。

他曾經跟我說:

鄉村小學,就像是一個村莊的文化與思想的靈魂。她是村人精神向往的所在。鄉村小學頗像是一棵樹上的鳥巢。她是大樹生命向藍天無限延伸,向大地無限鋪展的翅膀。鳥巢雖然不是陽光,空氣,水分,不是大樹生命的本體支撐。但她卻能將大樹的生命符號帶向藍天,大海。一棵有了鳥巢的樹,比一棵無巢的樹豐富一千倍。這鳥巢就是文化與精神的傳感器。一個沒有鄉村學校的村莊,等於是一棵沒有鳥類巢的樹。他生命的本體再興旺,也顯得蒼白,單調,孤孓。缺少內涵。“學堂”是漢文化的象征,漢族不像其他民族有具體的宗教信仰。儒教是以“學堂”為場所的。漢民的鄉村裏沒有教堂或者清真寺。漢文化中的所謂信仰,隻有通過“學堂”這個鳥巢來孵化。如果把一個村莊比做一棵樹,這棵樹的種子是隨風飄來也好,隨水流來也好,鳥兒銜來也罷,落在這片土地上,埋進這片泥土裏,根下了根,淵遠流長,枝葉繁茂。血統,姓氏,人口,婚姻,組合成人類生衍的格局。但“鳥巢”也是這棵樹不可豁缺的部分。

他還跟我講起我們的這個村莊的來曆。他是從睿之先生留下的一份《柳氏宗譜》裏看到的。相傳,楊柳村始建於明末清初。柳家的開疆始祖名叫“柳能”。有一塊清道光年間立的墓碑為證。(立碑時已傳三代,離始祖落籍此地約一百年)柳氏始祖是這塊荒原上立下足的第一人。根據口頭傳說,我的始祖柳能公蕩著一船隻小船,載著他的妻子和四個兒子爬上河岸,拉了泡屎。四顧一望,覺得這地方不錯。就將小船停泊在此。在岸上搭起了茅棚。開墾荒地,建立家園。爾後,來了姓楊的一家人。姓柳的住前灣,姓楊的住後灣。曆經百年。通婚生衍,人丁興旺。清同治年間便有了讀書人。也就是睿之伯伯的高曾祖。睿之伯伯的曾祖辦起了第一所私塾。這私塾就相當於西方鄉村裏的教堂,私塾先生相當於布道者,傳播著中國相襲幾千年的儒教文化。睿之伯伯祖孫三、四代詩書傳家。直到解放那年睿之先生的私塾被廢止。共產黨辦起了第一所鄉村小學。兩百多年來,除了汪老師的十年公辦,幾乎都是鄉民自辦學校。可見我們的祖先對“鳥巢”的重視。柳岸青也經營了這鳥巢十年。他和我都是這“鳥巢”的小鳥。不管是楊家柳家,許家胡家。誰都希望自己的後代飛得更遠更高。我們的孩子雖然飛不起來,但我們讓別人的孩子飛起來,也是一種成就啊!

我把他的那番話琢磨了許久。似懂非懂。但我接受了他的思想。柳岸青越來越深奧。我們身體的距離拉大了,思想距離也拉開了。我為我們的兒女感到悲哀。

新擴建的校舍看上去有點像鎮上的小學了。兩排長長的教室,辦公室,專用的廚房,教室寢室一應俱全。整體成“U”字形。教室裏全做了水泥黑板。內牆也粉得潔白。中間是個大操場。操場上有了一副籃球架。還有兩副水泥做的乒乓球桌。乒乓球桌前豎了一杆鋼管做的旗杆。旗杆上掛了國旗。每天早操時,領操的學生跳上乒乓球桌,吹著口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近三百學生站滿了操場。對著國旗,向著太陽,喊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毫不遜色於公立小學。做罷早操,柳校長再跳上乒乓球桌訓一通話。

學校的辦公經費不足,我們自力更生。柳蘭成找大隊要了塊地。種上了棉花。我們帶著全校師生,把河灘地河坡地開墾出來,種上了蓖麻。利用勤工儉學的收入,將教室內做成水泥地麵。還添置了一批新課桌。我真沒想到,柳蘭成當校長後,變了個人似的,令我刮目相看了。他一心撲在學校裏。再也不像當年好玩。他也參加了中師函授班。爭取拿文憑哩。因為民辦教師要憑《執教證》執教了。

七十年代末,楊柳民辦小學居然被評為全縣的先進小學。柳蘭成出席了全縣先進集體的表彰大會,在會上介紹辦校經驗。我真沒想到,這位會打小算盤,有點斤斤計較,連雞下蛋也要應一應的人,(早晨放雞出籠時,捉住每隻母雞摸一下,看有沒有蛋,叫做“應蛋”)居然成了辦學模範。我為我們的小學感到驕傲。柳蘭成肩膀硬了起來。連大隊長的兒子想當老師,也被他擋在門外。學校再也不是菜園門,教師相對穩定起來。我們學校每年都有考上縣城中學的學生,這成了我們辦學的資本,連鄰村的學生也跑到我們學校來入學。楊柳村每年都有考上大學的人。大學生拿到《錄取通知書》,首先就宴請全校老師。考高中,考大學,蔚然成風。擺大宴,請老師一時也成了風氣。連教導主任柳明山自家也考取了華中師範學院的函授班。假期到大學去麵授一個月,正式師大中文係。學校在村民的眼中,遠遠超過大隊部。“民辦民辦,穿衣吃飯”的話再也沒有提了。

柳岸青帶薪進了華中師範大學中文係,插班修本科。三十四歲那年實現了他的大學夢。我為之高興。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依。運命的航船,在風浪裏總是看不到彼岸。

農村分田到戶,聯產承包。實行了二十多年的工分製突然壽終正寢。幾家高興幾家幾愁。那些靠集體混輕爽工的懶漢,或者靠喊革命混飯吃的人說:“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老師也是拿輕爽工的。工分沒了,改為由大隊提留款開支。所謂提留,也就是攤派。這一轉軌給鄉村小的帶來了許多麻煩。民辦教師成了吃百家飯的乞討者。又是漫長的二十多年啊!

柳明山取得了正式的師大的文憑,加上他的努力。離開了教育戰線,從政去了。教導主任的事落到我的頭上。也不知是福是禍。岸青在大學讀書。幾乎不回家了。他寫信來要我努力地幹。兩個月寄一次錢回來。每次三、五十元。聊補家用。他的工資也就六十多塊錢。大學生活也要花銷。我理解,這是他的夢。有時,他拿到了稿費,寄百來塊錢回家。他的稿費大大超過了農家養豬的收入。我們家不養豬了。用柳蘭成的話說:“嫂子,岸青哥又賣了豬嗎?你請客呀!”我聽了高興。立即到小賣部買香煙散給大家。

我和兩個孩加上母親,分到了六畝口糧田。民辦教師們都分得一分地。隻有拿了國家工資,轉了戶口的人,村裏才不再給地。“背袋子”的幹部也有地。不然,他吃什麼去?地成了農民的生存之本。民辦教師的身份還是農民。所以,也務必有地。六畝地對我來說,是個不輕的負擔。能種地的隻有五十多歲的老娘。母親畢竟是個女人。耕田耙地她不會。這不是女人做的活。我就更不會了。衛東十五歲,一米五、六,像個小夥子,也有一身蠻力。叫他挑,他就挑。叫他拿,他就拿,重複性地勞動他還能幹一點,稍動腦子的事,沒有指叫,他就傻呆呆地不動了。初中名義上混到頭了。小學三年級的水平也達不到。教他插秧插不成行。叫他拔草連莊稼也拔掉。高中他是沒法上的,隻能幫外婆幹點憨活。耕田耙地,播種下秧的事,公公代做。沒有集體工。公公也不能在學校幹了。學校的食堂解散。看校的事交給姓猴的——一把大鎖。“戴帽子”的初中班因生源不足取了帽子。中學生全部轉入公社公辦中學。大隊無力再負擔初中。農民負擔太重。公社中學是公辦的,當年收費不高。加上教初中的柳明山走了,另兩個也考上師專讀書去了。這頂帽子不取也戴不下去了。楊柳小學昔日的輝煌已成曆史。老師們個個都是兼職教書的農民。都有一份地要種。整年在學校工作,等於是在打白條。年終大隊收了提留款再跟老師結賬。收不起來就欠著。拖欠教師工資的事已成為全國性的普遍現象。很多人無心教書,堅持著的也隻是心在曹營身在漢。站在課堂裏,想著地裏的事。巴不得早點放學去地裏幹活。教學質量一落千丈。

連柳岸青上大學也惦記著地裏的事。放暑假回家來,跟農民一樣,泥裏水裏幹。不能讓地荒著。一家四口張嘴要吃哩。他那點工資是養不活我們的。暑假正是搶收搶種時節。我和他都下地。連衛東也逼著他做憨活。母親勞累得骨瘦如柴。岸青有時幹得趴在田埂上。他又餓又累。倒在田頭睡了。我一個人咬著牙幹活。姆媽燒了飯叫迎九送到田裏來。迎九拎著飯籃子,在田野上到處轉,找不到自家的地界,直到別人把她領來。岸青躺在田埂上仰天長歎!“那年,我叫你到縣城裏去不肯去,現在沒地方去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我不悔,這是我的命。”我連累了他。好在他不再是農民。等大學畢業,分配以省城裏。他說等省城有了房子,把我們接到省城,給我找分工作。我說,“衛東和迎九怎麼辦?”他沉默了。一個暑假總算熬到頭。他回學校去了。

回到學校後,他把回鄉來的體驗寫成小說,引起了不小的哄動。他在大學裏成了名人。他不再回家,信也少了。我守著這個家。守著我的小學。守著我的學生。

我每周給他寫一封信改為一月寫一封。他也一月回一封。好像成了例行公事。說些家事,連親昵的話也不見了。字裏行間,我漸漸發現,他對家庭淡了,淡了。疏遠了。我預感到這場婚姻的末日即將來臨。他照樣準時給家裏寄錢,而且越寄越多。據他說都是稿費。他還叫我把責任田讓出一半,隻種兩畝口糧田,夠吃就行。錢他會給的。甚至叫我幹脆出錢去雇工。公公不肯出錢雇工。他要自己做,不願把錢給人家賺。公公甚至說:“你們才翻幾天身,想當地主呀!這長工老子來做吧!”公公對兒子也有意見了。常常在地裏罵兒子。公公也許感到了他兒子與我的關係微妙的變化。我畢竟是他的外甥女呀!公公婆婆為我們這個家沒有少操勞。岸青的四弟在公社當了幹部。這是岸青的關係辦的。四弟媳生了孩子,婆婆去公社給他們照看孫子去了。六十歲的老公公,成了三家的長工。他牽著生產隊散夥時分來的那頭老牛。這家耕完耕那家。累得腰都彎了。看了讓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