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回潮時期。鄉村小學大跨了一步。行各業重整規章製度。學校的規章章製度也恢複起來。民辦小學要跟公辦走。閔校長的肩膀又硬了起來。狠抓“四十五分鍾”。還提出“把丟掉的損失補回來。”的口號。
農村“抓革命,促生產”,再也沒人敢提“寧要社會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大隊經濟情況好轉。建起磚瓦場,搞起副業隊。學生增加,原來的五間教室不夠用,新添蓋三間瓦房,一間辦專門的辦公室。另蓋了一間廚房。修了大廁所。兩排教室,中間一個大操場。楊柳小學正規起來。
二舅(我公公)被派到小學來當校工兼炊事員。工分由大隊水利工裏攤派。公公住在學校裏。白天掃掃操場,種種菜。中午給老師們燒一餐午飯。晚上守校護產。上麵發來的民辦老師補助款,用作夥食費。公公把迎九帶到學校來看管。我婆婆和姆媽又可以出工了。這對我是很大的照顧。柳岸青當了中學教師之後,大隊財也不為難他了。
馬萌夫婦走後。大隊支部選推了兩個老師。一個叫柳明山,要不是柳岸青竭力推薦,他是上不來的。因為他家是富農。還有一個叫關學章。這兩個都是柳岸青的學生。再加上縣“知青辦”特送來一個來,她叫吳美麗。
吳美麗頗有來頭,是不可拒絕的人物。她是由另地轉來的。指定安插在我們大隊。因為我們大隊徐謹病退回城後,知青指標也空缺。她來補缺。知青政策有紅頭文件。而且有紅線,誰踩了這條紅線。連坐牢下大獄的可能都有的。
吳美麗是名符其實的“美麗”。我算是鄉村裏漂亮的女人,站在她麵前也覺得有點自慚形穢了。她是省城首批下放的知青。據說她媽媽出身不太好聽。舊社會當過舞女什麼的。吳美麗下放在縣城郊區菜農大隊。聽說迷倒過縣城裏的很多男人。最後羊落入狼口,在狼窩裏懷上了孩子,掉進婚姻的巢穴。跟縣“知青辦”離過婚比她大十多歲的副主任結了婚。結婚不久,丈夫因為打成“三種人”倒了黴運。連飯碗也敲掉了。她本想找靠山,沒想到靠山山崩,靠水水流,最後不靠神仙皇帝,隻得自己靠自己,帶孩子到偏遠鄉村小學來教民辦。這是縣裏特別安置的。聽說她有個綽號,叫“1059”(巨毒農藥,誰沾了沒好下場)。城裏的幹部怕沾她,把她差得遠遠的,也有點懲罰性質。她跟馬萌性格恰恰相反,滿腹哀怨,叫苦不迭,逢人就傾訴。言辭哀惋,有時還聲俱淚下,怵怵動人。我第一次接觸她時,就遭受了一次傾訴的感動。馬萌夫婦住的房間給了她。她的小女兒長得跟她一樣,活可愛潑,會唱許多歌。小姑娘兩歲多,不忌生人,開口就唱,動步就跳。百靈鳥似的逗人。她媽沒有示明,她就主動叫喊我阿姨。叫張文浩伯伯,叫柳蘭成等人叔叔。我的迎九要是有她百分之一我也滿足啊!
她對人十分熱情,不是那種低眉自艾的人。性格外向,三言兩語之後,就抓住了談話的主動權。讓你隻有應諾的份兒。她的聲音也十分脆亮。喜怒哀樂,溢於言表。毫無遮攔,更不隱諱。她向我訴苦,談她自己怎麼受害,怎麼遭遇,怎麼受人欺騙,受人蒙蔽。她大大方方,坦坦蕩蕩,談起男女私情也毫無羞色。當然,她言談之中不涉及丈夫,好像她的生活中不存在那個人。我聽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她是在我麵前洗刷關於她的流言蜚語,且對那些誹謗之詞嗤之以鼻。力圖向我證明她是個好女人。我當然應諾,也深表同情。她一會兒笑,一會兒欲哭無淚。她的語言很煸情。這個女人確實具有吸引男人聽其訴說的本事。說到後來,她居然拍著我的肩膀,搖著我胳膊哭泣起來:“楊老師呀!你是個明白人,知道我娘倆的苦衷。他們對我不公啊!”我隻好說:“是是是,確實苦了你。也有些冤。”“聽說你愛人在中學當老師?”我說,:“是啊!代課老師。”“你們家柳老師長得真帥氣,我見過的。有才有貌哇!你真幸福。”她的奉承叫我肉麻起來。幸好她沒有撮我的痛處,把我的女兒同她的女兒比較。我都有點害怕她了。我確實也同情的艱難的處境。我問她:“你愛人在哪裏工作?”她生氣地說:“楊老師你別提我那死東西了。狗雜種!我全是他害的。我正要跟他離婚哩。”我看了看她房裏的陳設,以及大人孩子的衣著,跟馬萌迥然不同。別看她母女倆棲身鄉下,完全是城市的派頭。連我都自歎弗如。後來,我才從張文浩口裏得知關於她老公的一些情況。
吳美麗到楊柳小學來,發揮了她的特長。她能歌善舞,再怎麼革命的歌詞,再怎麼革命的豪情,經她那白蓮藕般的長腿柔胳膊那麼一招一式,一甩腿,一伸手,把個革命豪情甩到一邊,伸出幾分小資情調情。甩出幾分女人的天性。讓男人看了吞冷涎,伸舌頭。那性感也讓女人頓生嫉妒。吳美麗把馬萌組織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搞得紅紅火火。馬萌原來隻是教學生學雷鋒,唱革命歌曲。吳美麗則領著小學生跳舞唱歌,還排了節目。參加全區的學生彙演。這可是楊柳小學有史以來沒有過的事呀!她排練的節目在全區彙演中得獎了。她代二年級。她班裏總是熱熱鬧鬧,唱唱跳跳。學生們特別喜歡她。連她女兒也成了班裏的寵兒。我女兒迎九整天被公公關在廚房裏,很少放出來。一放出來,她就到處跑。跑進教室大喊大叫。一不留神,她就跑得不見了。要花時間去找。吳美麗開始不知道迎九有毛病。叫我把迎九放到她房裏去同她女兒玩耍。她女兒有許多城裏帶來的玩具。迎九看到沒看過的。我怕迎九惹出事來,沒讓她去。有一次她主動把迎九抱到她裏去跟她女兒玩。一節課不到,她女兒跑來亂叫。說迎九把尿拉到她床上了。真是大丟人呀!我隻得老實告訴她,迎九有毛病。她反而同情起我來,“曉月,女人的命都有缺陷的,上帝不會給你十全十美。隻有樂觀可以填補缺陷,我一唱一跳,就把痛苦拋在腦後了。別悲觀,曉月,你還有個好男人,比我強。”
不久。大隊就傳出一個疑團來。這疑團也許是從我公公口裏傳出來的。我公公守學校,晚上要在學校過夜。吳美麗住在大隊部。大隊部還住著大生伯和肖丫伯。兩個老頭看守樹林,晚上還要巡邏。偷伐樹木的事常有發生。吳美麗和女兒跟三個老頭為伍,顯得有幾分孤淒。她自炊自食,照顧孩子,也夠苦的了。晚上,老頭們見到她老公來。帶來一些食品。吳美麗可不像馬萌夫婦去種菜。菜都是男人從街上賣來。油鹽柴米,魚肉雞蛋,總是有個男人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遞送。晚上也在吳美麗房裏過夜。那男人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獨來獨往。有時吳美麗還把男人臭罵一頓。張文浩作為校長,隻管工作,也不好管人家的家事。他也不認識吳美麗的男人是誰。他好幾次想見見。因為那男人來得晚,去得早,時間老是錯開。碰也沒碰著。也許是吳美麗故意排安,不想讓老師們看見她的男人。據我公公說,那男人來得很晚,一般都超過十點,老師們早已下了晚辦公回家。第二天走得也很早。有時,天不亮就走了。一周來一次,最多兩次,形同幽靈。關於吳美麗的男人,隻有三個老頭見過幾麵。也沒打過招呼。那男人根本就不理人。人家曾當過縣裏的副局級幹部,哪肯跟幾個鄉下老頭招呼。他悶不做聲,挨罵受氣,照樣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送菜送糧。我公公不久就發現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不同的男人。而且都送東西來,都在吳美麗房裏過夜。她小女兒將這兩個不同的男人都叫做“爸爸。”我公公感到十分奇怪。於是悄悄地問張文浩:“張校長,究竟哪個是吳老師的愛人?”張文浩也奇怪了。反問我公公:“您看到兩個男人來過夜了?”他這麼一問,我公公就答不上來了。過夜不過夜,三個老頭子就有兩個老鰥夫,不會有誰去窺探,隻是疑團。我公公說:“一個男人騎著破自行車,車上馱著菜或者米。看上去四十多歲,很老相的,胡子拉喳的,頭發也很亂,瘦瘦的。另一個男人騎的是新自行車,穿得很體麵,很年輕,約三十多歲,像個老師樣子。送來的都是孩子吃的東西或者玩具。吳老師對老的男人很不客氣,還常常罵,叫他快滾。老男人就灰溜溜地滾了。對年青的男人很客氣。孩子也喜歡年輕的男人。”張文浩也來了興趣:“兩個男人都在她房裏過夜?”張文浩瞪大眼睛再一次問我公公。反倒把我公公問得無言以對了。我公公出於好意,才問張校長的。鄉下人對男女之事都十分忌諱,弄不好壞了學校的名聲。不跟校長說說,讓外人知道了,傳出去,還說我公公姑息養奸呢!被吳美麗收買了哩。反映情況也是守校人的一份責任嘛。
這事引起張文浩的注意。他便暗中觀察。果然發現了其中的奧秘。他也沒有當麵揭破。悄悄地做了個暗訪。結果令他也吃了一驚。那老男人原來是在蓮湖鎮橋頭擺攤補鞋的老魏。那年青的是蓮湖中學的一個老師,姓李。張文浩認識李老師。也見過補鞋匠。張文浩也是個好奇的人。他跑到蓮湖橋頭,裝做修鞋,找老魏聊天。聊到適當時機,有意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來。而且主動提起吳美麗的名字,便向老魏說明,他是吳美麗的領導。那老魏可是見過世麵,有過經曆的人。張文浩聽閔校長講過老魏的事。老魏開除了工作籍,脾氣很硬,韓信受胯下之辱,能伸能屈吧!蹲在橋頭做鞋匠,掙錢養家糊口。他便坦然地承認自己是吳美麗的丈夫。那麼,小李便是情人了。張文浩當然不會在老魏麵有提起小李的事。他回來後主動跟吳美麗談起鞋匠老魏來。吳美麗是個聰明女人,不得不承認了與老魏的婚姻事實。而且哭訴了一番。張文浩趁機旁敲側擊虛晃一槍,說他昨天清早上街,在學校門口碰到了蓮湖中學的李老師。問吳美麗是否認識小李老師。吳美麗臉紅了。說她要與老魏離婚。張文浩故作驚訝:“哦哦哦……小李老師來打‘提前量’了吧!哈哈哈……”吳美麗居然坦誠地說:“愛,有我的自由。”這在當年可是勇敢到了極點的行為呀!吳美麗敢愛敢恨,敢說敢做,而且坦誠。看來,那些流言蜚語也不是空穴來風。為了學校的名聲,張文浩叫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捉奸的蠢事就別幹了。她是上麵特別安置下來的,由上麵去管吧!我們是民辦小學,自己都沒有工作籍。李老師是國家教師,我們管不了。流言蜚語在村裏流傳。許多女人還跑到學校來看吳美麗。站在教室的窗外:“嘖嘖嘖……”把吳美麗惹惱了,跳出教室來:“嘖嘖嘖,嘖什麼的?我有這本事,你們還沒有哩!”我佩服吳美麗,真勇敢。他照常跟李老師來住。而且有點肆無忌憚。後來,他跟老魏離了婚。知青大返城時,她帶著女兒回省城去了。當然,小李也沒跟吳美麗結婚。他早有妻子。
馬萌和吳美麗是兩個不同類形的女人。她們分別給了我許多做女人的見識。也都跟我交情不錯。我同情過她們,他們也同情過我。但我們畢竟不同。相同的隻有一點。我們都在這所鄉村小學裏工作過。她們隻是匆匆過客,而我是整整一生。
岸青竭力推薦柳明山當老師。因為岸青太喜歡柳明山了。柳明山從上年級一直讀到五年級上初中,幾乎全程跟著柳岸青。
柳明山家在三隊。他小時候長得像個小女孩,胖敦敦,笑咪咪,不打架,不罵人。天生就跟他父親一樣,生就一副禮賢下士恭謙忍讓的樣子。很討人喜歡。讀書也很聰明,成績一向很好。長大後,那溫良恭儉讓的性子更為突出。甚至還有些靦腆。說話時不緊不慢,不急不躁,有條有理。從來不會發火。他樂意聽從別人指揮。但事情落到他肩上,再重他也擔起。他家是富農。在我們這個村,隻有三家地主,兩家富農。幾十年來,他們是階級鬥爭的主要目標。他父親讀過好幾年私塾,略通一點文墨,但從來不曾提筆寫字。耕田耙地,栽秧播種,茅匠瓦匠,樣樣精道,倒是個好莊稼把式。他大哥是睿之先生的學生。睿之先生私塾廢止那年,他才下學種地。讀了十年長學,《四書》、《五經》背熟了一大堆,下學後全部還給了先生。腦子裏隻剩下灌輸進骨子裏的那套禮讓謙恭之道。用他父親的話說:禮多人不怪。他們父子講禮貌文明幾乎達到了迂腐的程度。八十歲了,對三歲的小孩子恭敬如大人。口裏從不吐出個髒字。有一次,我看著一條惡狗向他猛吠,朝他撲來。他居然不躲不退也不對抗,向撲過來的狗微笑且鞠躬道:“你這畜牲,我沒惹你呀!”那狗也覺得此人太反常態了,將凶狠的“汪——汪——汪——”換成疑惑的“唔——唔——唔”夾著尾馬走開了。柳明山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把狗豬牛都叫做“畜牲”,仿佛是給予尊稱。所以,他調教出來的子女都文雅溫順。他父親叫柳春林,為人口碑極好。我們村的兩個富家分子,被譽為全村最有福氣的老頭。一個是柳春林。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裏。柳岸青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力舉他兒子當老師,也算有勇氣的了。也正是由於這一推舉,幾乎改變了他們家的命運。柳明山沒有辜負所望,工作出色,後來轉正提幹,進修提拔,當了當地的黨委書記。這些都是後話。另一個有福氣的富農是我家堂叔楊明彩。彩叔的兒子我是我們學生。是村裏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後來去美國留學,成了美國博士。這也是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