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2 / 3)

關學章是楊柳大隊小學畢業的。他跟柳明山是同班同學。年齡一般大。但性格跟柳明山完全不同。他家出身好。小時調皮得要命。簡直就是柳岸青用教鞭調教出來的。他做作業特會偷懶,耍刁。他懶得思考,卻善於想偷懶的辦法。布置他抄寫課文三遍,他用複寫紙複了交來。他喜歡逃學去撒野,碰到村裏有熱鬧事,他十有八、九去瞧個夠。他約了同學去捉魚摸蝦,捅鳥窩。甚至在人行路上挖陷阱,陷阱裏放了牛屎,做好偽裝,讓行人一腳踏進去,濺得滿腿稀牛屎。他和夥伴們躲在樹林裏子笑,叫“鬼子踩地雷哪!”踏了“地雷”的村民跑到學校來告狀,柳岸青就把他揪了出來,一頓教鞭狠揍。他不像楊貴生那樣回家向老子告老師的狀。他父親老不是村幹部,是“盤戶”(外來戶),在本地沒有親戚六眷,勢單力薄。他對兒子也很嚴格。關學章在學校裏挨了老師的揍,回家不敢吱聲。如果讓老關知道了,加倍地揍。關學章特別怕柳岸青,柳岸青的教鞭一揚起,他也跟著揚起一支胳膊,遮著腦袋,歪著脖子,呲著牙齒,嘻皮笑臉望著柳岸青笑,一邊認錯,一邊準備挨揍。伸手不打笑臉人。柳岸青的教鞭往往停在半空,或者輕輕地敲著他的頭。改罰他加做作業。他最怕加做作業。如果不完成作業,讓老關知道了,還要加罰。甚至不給飯吃。不過,關學章也有他的優點,愛勞動。他上過高中一年級。中途因家庭因難輟學。許書記提議他當老師。大家也沒有異議。

楊柳大隊小學在恢複了晚辦公。這對有兩個弱智孩子的我是一大考驗。丈夫再也幫不了我。他的工作更緊。縣師範為了提高師資水平,搞設立了在職教師業餘函授部。分小教,中教。小教函授結業發中專證書。中師結業發大專證書。教育局承認其學曆。若有轉正指標,優先錄用。柳岸青參加了中師函授。他除了工作,還得學習。函授班每月跑到縣裏去麵授一次。來往往路費住宿費自付。每學期要參加師範學校的正規考試。缺考或格不合格者,取銷學籍。柳岸青不僅自己參加函授。還逼著我也參加小教函授。他不能在家裏幫我,還給我加碼添忙。

柳蘭成有三個孩子了。楊永星老婆生又了雙包胎,也是三個個孩子。老婆出工忙得連頭也來不及梳。我總算不下地,比他們稍好一點。他們又帶孩子又燒飯,還要種自留地。他們說張文浩想搶功,表現好了提到中學去當老師。想跟柳岸青一樣拿工資。柳岸青每月三十二塊錢是現拿。相當兩個農村勞動力。我們在經濟上要比他們強多了。所以,我沒有資格反對張文浩搞晚辦公。

張文浩身先士卒。你們不來,他一個人也堅持晚辦公。但要把缺席記在《校務日誌》上。柳蘭成楊永星自然也怕這一招。因為閔校長下來檢查工作時,首先翻看的就是《校務日誌》。

張文浩有四個孩子了,雖然他的孩子比我們大一點。他的課程也不比老師們少一節。張文浩希望抓點成績出來,樹樹自己的校長威信。聽說民辦小學的優秀校長可以轉正。他然當不放過機會。他每天填寫《校務日誌》。誰遲到十分鍾就填上。五分鍾隻“提醒”——你今天遲到五分呀!遲到,缺課,晚辦公不到,要扣補助,每一次扣五分錢。叫經濟懲罰。這是張文浩的土政策。民辦教師由縣教育局每月發三塊錢的補助。半年發放一次,這補助由閔校長掌控著。柳蘭成晚辦公遲了四次。楊永星遲到了兩次。張文浩把填寫考勤薄的任務交給柳明山。柳明山特認真。他小夥子單身漢,整天泡在學校裏。關學章長大成人,也不再調皮。月底算考勤賬。張文浩扣了柳蘭成和楊永星的幾毛錢,以效儆尤。柳蘭成白白丟了兩斤鹽錢,當然不服氣。於是和楊永星結盟想整整張文浩。他們倆約好提前到校。蘭成一進辦公室就爬上桌子,將掛鍾的指針往前撥了十分鍾。這掛鍾還是柳岸青和張文浩那年下漢口買回來的,取代了汪老師遺留下來的小鬧鍾。那鬧鍾早已走不準了。張文浩的兒子拿回家當玩具去了。蘭成撥鍾的同時,楊永星就去敲上晚辦公的鈴。他們倆是老教師,兩個新進來的小老師當然聽他們的。我晚飯地學校裏吃。衛東有姆媽管著。放了晚學我不回家。他們倆在給張文浩做套子。我笑著默契。吳美麗住在大隊部,鈴聲一響進辦公室也來得急。鈴聲過後,大家正經危坐,就等張校長來。那時誰也沒手表。他們倆一唱一和,做得天衣無縫。張文浩家離學校不遠,但跑步也要十分鍾。張文浩此時剛剛吃晚飯。聽到鈴聲扔下碗就往學校裏跑,還是遲到了十五分鍾。柳蘭成和楊永星把張文浩嘲弄了一番不說,還要記載下來。張文浩知其中有鬼,主動作檢討,自己扣補助一毛。蘭成逼著他在《校務日誌》上簽名,不得反悔。下晚辦公後,他們倆故意說幾本作業尚未改完,拖延了一會。等老師們走了。蘭成把鍾撥回去。倆人哈哈大笑。反正扣下的錢也不上繳,買兩盒粉筆充公。

閔校長五十出頭的人了,一頭花白的頭發,居然夜裏騎了自行車跑到各民辦小學去查看晚辦公。簡直就是搞突然襲擊。老師們把他叫做夜襲隊。他摸黑騎車十來裏,有時連人帶車摔到田溝裏。柳岸青是黑夜騎車的高手。當年,我們買了一輛舊鳳凰。岸青還有一塊半鋼的上海牌手表。民辦教師中,有這兩樣設備的人很少。柳岸青年青時很趕時髦。他掙的錢,我由他。買手表家裏貼進了半頭豬哩。柳岸青有時下了晚辦公也騎車回家。而且是走田埂路。他精力旺盛,有時半夜爬起來寫文章。有一次,他下了晚辦公回家,在田埂上與閔校長相撞了。一老一少你笑我,我笑你。他們這些“回潮派”幹得起勁。好像真的要把丟掉的損失補回來似的。

柳岸青在中學當老師時,在《湖北教育》雜誌上發表了兩篇文章。講語文教學與作文輔導的經驗。受到縣教育局教究組的重視,縣教究室也來聽他講過課。他成了頗有點名氣的中學教師。閔校長許諾說:“等有了指標,就給你。”柳岸青更加努力。他希望取銷“代課教師”的民辦稱號。他每月得回家背米到學校去。拿現金回家買口糧。我和姆媽的工分幾乎不夠我們分糧,分柴,分油。那時,隊裏分任何物質都得憑工分。

鄉村教育空前的發展,國家對教育的投入也有所增加。教師隊伍人數激增。師範的畢業生也分配到各鄉村中學來。政府把民辦教師的事也提上了議事日程。撥下了指標。優秀的民辦教師可以轉為公辦教師,給予國家幹部的待遇。荊南公社第一批就撥給了五個轉正指標。這讓民辦教師看到了希望。柳岸青以為自己大有希望了。但事情並不是他所想的那樣。五個指標撥下來,也沒有開會正式宣布。一切都是組織決定,內部操作。處於半保密狀態。聽說張文浩也填寫了招工表。柳岸青回家來。我問他填了表沒有。他暗暗吃驚。閔校長並沒有給表他填。張文浩也沒有向柳岸青透露,暗自得意著。填招工表是半秘密狀態。個人不好去問去討的。一切由組織決定。閔校長怎麼瞞著柳岸青呢?他的許諾難道是哄人的?我和岸青疑惑不解。聽說有幾個民辦校長也填了招工表。同時填表的還有代課的中學教師。唯獨柳岸青蒙在鼓裏。紅衛大隊小學的王校長也填了招工表。王校長跟柳岸青交好,以為柳岸青也填了表,便問柳岸青填了沒有?他以為柳岸青瞞著他哩。因為,在老師們的眼裏,柳岸青此次必轉無疑。他是民辦教師中最優秀的。柳岸青聽我一說,王校長一問,骨子裏吹進一股陣涼風,吸了口涼氣,歎道:“也許我是破腦殼吧!(挨過整)”他灰心極了。幾次想去問閔校長,但拿不出勇氣來。幾天後,他聽說還空著一個名額。他想,也許是在考察我吧?柳岸青冷靜地等待著。一個月之後。別人的轉正正式通知下達,請客慶祝。柳岸青沮喪之極,心灰意冷。讓他怪奇的是,劉長生也轉正了。劉長生就是前麵提到過的那個跟柳岸青同名的同學。小學畢業後也當了民辦教師,是南岸小學的校長。這次轉正的有三個民辦小學校長和兩個中學老師。事後閔校長跟柳岸青談話。他說,柳岸青原本是第一個列入招轉的。名字報給黨委,焦書記那裏被審下來。因為焦書記是“四清”工作隊隊長。柳岸青的那筆“四不清”的舊賬未清。閔校長安慰了柳岸青一番。柳岸青隻好仰天長歎了。

那天夜裏,他獨自在操場上徘徊著。孤獨,無援,努力全是白費,沮喪到了極點。

閔校長呀!一直認為是公正的,愛才的,無私的,何為不據理力爭呢?我也安慰了他。他跟我說,不能在本地幹下去了,得走!他滿以為憑硬功夫真功夫可以轉正。結果空想一場。許多老師為他不平。他冷靜地思考著自己的未來。

事後,我才漸漸地聽到了一些關於第一批轉正的內幕。有的人送了東西,有的人托了關係。劉長生的名額原準備是給柳岸青的。因為焦書記把柳岸青審掉了。名額空起來。劉長生走了邪火運。誰也不會想到他會在第一批轉正。因為他的校長幹得並不好。能力也很差。張文浩如願以償。得意時終於說露了口。我才得知劉長生轉正的經過。當時,閔校長提出的名單被書記否決一個。讓閔校長另挑一名。指標金貴,不能浪費。當時四個人填了招工表。還缺一名。招工表要按期上交了,人還沒落實。閔校長急著物色人。他去蓮湖鎮向區裏彙報。辦理轉正的手續也是由區教育輔導組經辦。閔校長在蓮湖橋頭碰到了劉長生。劉長生剛好在橋頭賣“趕刀肉”。(快要病死的豬殺了叫趕刀肉)劉長生請閔校長吃飯,喝酒,吃的正是賣不出去的“趕刀肉”。他索性送了一大刀“趕刀肉”給閔校長。他也沒有想到填表轉正的事。他參加民辦是有幾年,剛剛任校長。劉長生為人厚道,沒有什麼能力。但作為民辦小學的校長,他也有轉正的資曆格。他萬萬沒想到,五斤“趕刀肉”,居然換了一張招工表。閔校長把剩下的那張表給了他填了。人不知,鬼不覺地送了上去。順順當當成了國家教師。老師們都說他走了邪運。誰又去告發呢?無憑無據。再說,人家轉正也合格呀!組織決定的,告也無門。劉長生的“趕刀肉”換了“國家教師”一直傳為笑談。也好,算是終生無慮了。他一直在南岸小學幹到小學停辦,學校賣給了人家做倉庫。他也到了退養之年。人啊!也有走憨運的時候。

柳岸青命運多舛。他強打起精神來。一邊認真教學,一邊發奮地偷偷寫小說,另尋出路。不久,他的處女作在本省剛剛恢複的文學雜誌上發表了。他的名氣更大了。

不久,縣教育局教研室把柳岸青借調到縣教研室當了教研員。成了“背袋子”幹部。(沒有商品糧戶口,拿國家工資,回家背口糧的臨時幹部,當年戲稱“背袋子”)從此,我們夫妻分居,我成了連年超支的“半邊戶”。

張文浩轉為公辦教師。有了調動的資本。他本想調到中學去當老師。但閔校長不同意。三個轉正的民辦校長搞交換。他們不再是工分教師,得服從上級分配。張文浩跟龔如慶對調。龔如慶到我們小學當校長。柳蘭成想接張文浩的位置落空,也對龔如慶調來有意見。龔如慶原來荊東大隊小學當校長。他也想進中學。結果也沒成。也許閔校長要考驗考驗他們,先把他們調離家。龔如慶高中畢業,教齡也比較長。他移民來之前就是民辦教師。當校長時比張文浩還積極。由於脾氣強,跟同事們搞不來。調到中學沒成功,給他挪個位置。他一向跟閔校長跟得很緊。七十年代有股風氣,叫做“緊跟”。一級跟一級。一直跟上去,直到毛主席。縣教育局局長有個順口溜流傳很廣:“我聽挨級的話,緊挨著上一級走。犯了錯誤好清賬,免得算到我頭上。越級越位犯了錯,兩頭一推你吃虧。”那年代尚沒有產生貪官汙吏的土壤。吃吃喝喝也難報銷。關鍵在於聽領導的話。龔如慶特聽領導的話。屬於黨指向哪裏,他就戰鬥在哪裏的那種不討價不還價的忠實執行者。領導上說一,他不敢來二。領導說拿左腳,他決不會拿右腳。對於領導的意圖,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在執行中去理解。他算得上是活學活用,立竿見影的好同誌。那年頭,滑頭的人也有,有主見的人就更難了。柳岸青屬於不愛聽人指使的那種人。所以他吃虧。中學的副校長陳兵送了柳岸青兩句評語是很貼切的“柳岸青這家夥,你有千條計,他有老主意。”所以,他總是跟不上。哪怕工作好,跟得不緊要吃虧。吃了虧還不認賬。頂著頭皮撞南牆壁。我的丈夫我知道。我也不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