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 3)

悠悠歲月,渾渾噩噩,社會上還很紛亂,我們懶得去理會,照常上課。我們是拿工分的教書匠,沒那個本錢去翻燒。如果你出去幾天不歸,說不定生產隊派人來把你頂了。胡高死了,不是馬上就有人頂替嗎。我坐月子,楊姣芝來代課,代著不肯走人。民辦教師總比在田裏死做強啊!現在不再是全大隊隻有我一個初中生的時代了。連高中生也回家當農民了。再加上省城裏下放來的知識青年,哪個不是初中、高中文化。如果不是大學停招,徐謹早就上了大學。她父母都大學教授。她就是高中的尖子學生。當民辦教師她還嫌屈才哩。

課間閑暇,柳岸青常常站在走廊的台階上望著藍天。操場前麵是一片茂密的杉樹林。林子裏時而傳來鷓鴣低沉的呼喚。杉樹林三十餘畝,是柳大生伯帶著四個老頭花了近十年時間營造出來的,給了全村人一片蔭涼。大隊開群眾大會常把杉樹林當成會場。孩子們也常在杉樹林裏嬉戲。林子裏有一條光潔的小路。柳岸青常常在小路上徘徊。我看了替他難受。我們的孩子衛東兩歲了,勉強學會走路。隻能簡單地說幾個單詞,先天性弱智無疑,沒法治的病。放在家裏由我姆媽看管,我都不想把他帶到學校裏來,怕人家的孩子笑話他。這個愛情的結晶成了一枚終生的苦果。他給我們的婚姻蒙上了一層陰影。壞就壞在岸青早有預料。所以,他特別痛苦。

當然,他還有更深的痛苦。那就是對人生對前程一片惘然。我也無法緩解他的那種沮喪。從汪老師去世他接過這所鄉村小學,已經五、六個年頭。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轉眼間小樹已成林。學校拆遷擴建。雖然他和我為這所鄉村小學付出了努力。也有些成果。彈指揮間,白駒過隙啊!我們由稚童變成二十大幾的男人和女人。青春消逝得何以如此之快啊!三十而立,立了什麼呢?理想與抱負安在乎?庸庸碌碌,平平淡淡。上課,種自留地,幹家務。學校教學也由不了他。一切都要聽“革委會”的。民兵連長居然當了大隊革委會主任。洪書記說話也不靈了。革委會整天抓階級鬥爭,抓大批判。幾個地主富農都被整得像龜孫子了。

大學招生也停了。大批知青下鄉。大學生都下放到鄉下去鍛煉,學工,學農,學軍。學生讀了兩個五年級,沒學可升。蓮湖鎮上的中學也不招我們公社的學生。十四、五歲的孩子回家去當社員又太小,滯留在小學裏,重讀了三個五年級。小學學製縮短,沒有六年級,教材也沒有。學籍也混亂了。民辦小學的唯一目標就是培養未來的“社員”。讀到十六歲就當半個勞動力下地去吧!你著急也沒用。閔校長常常跟我們說:“一切要待運動結束後再說。”我們天天盼運動結束。什麼時候結束?

衛東三歲了。總算能說些簡直的句子。也會走路了。岸青對兒子非常失望。但那份舔犢之情仍在,衛東總喜歡騎著爸爸的脖子,坐在他肩上。他教孩子說話,一句一句,反反複複。他還畫了許多卡片。狗、貓、豬、雞、牛、羊、馬等等。教孩子辯認,發音。有時弄得我都不耐煩。一個“豬”,衛東居然頭一天教十遍,總算能說。第二天再教他認。“豬”成了“狗”。我把了他一巴掌,“豬狗不如!”我傷心地哭泣起來。岸青瞪著我:“能怪他嗎?”“怪我!你恨我吧!”岸青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冰冷的字:“怪——我!”我更加傷心。他便來安慰我。把我哄得不哭了。孩子又哭起來。“爸爸,爸爸——我要騎馬馬——”岸青隻得把他放到肩上,走門去走一圈。他才止哭。

我不信命。為什麼傻子就生在我家?姆媽又去找有甫先生算命。銀甫先生說我宜生女,不宜生男。我暗自下定決心,保持好心態。希望再懷孕。

不久,我真的又懷孕了。岸青知道後,堅決反對我再生。逼著要我去鎮上醫院做人工流產。那時,誰敢做人工流產?別說沒人跟你做,做了也會被唾沫淹死。即使鎮上的女孩子,因不正當關係懷孕,要出大醜,才會去醫院秘密地請醫生做人流。而且做人流要單位證明。私做人流是非法行為。醫生要受處分的。我能去大隊偷偷開了證明去做人流嗎?我才不去丟人哩。岸青說他可以弄到證明。而且主動跟醫生講明道理。醫生是理解的。我們生了一個弱智兒,不能再生一個。我堅決不去。我要把第二個孩子生下來。決不相信再會是個傻瓜。我跟他大吵了一頓。我發誓說:“如果我再生個傻瓜。不再連累你。我主動提出離婚。給你機會生乖孩子去!”

柳岸青沉默了。

秋天,我的第二個孩子降生。果然是個漂亮的,長得非常像我一樣的女兒。岸青也高興極了。女兒出生時,正慶祝“九大”召開。我把女兒叫“迎九”。柳岸青依了我。

女兒一滿月,我就回學校上課。岸青的肩上馱著衛東。我懷裏抱著迎九。家裏一隻搖籃,辦公室裏也有一隻搖籃。他的手提包裏除了備課本就是奶瓶。我的提包裏除了作業薄,就是尿布。我姆媽要掙工分。她還不到五十歲。不要我們養她。因為我們夫妻都在學校當老師。拿的輕爽工分。上學帶孩子張文浩校長開的好頭。柳蘭成和楊永星也結婚了。柳蘭成的孩子快一歲了。也常常帶到學校來。楊永星的老婆也快生了。我們的辦公室,快成了幼兒園了。張文浩說:“把大生伯請回來吧!可惜,上麵不再提倡貧下中農管理學校了。哈哈!”

社員們看到我們帶自己的孩了上學,很有意見了。我們出了工分,是要他們來教我們的孩子的。他們一天到晚守著自己的孩子,哪有心思來管我我們的孩子?尤其是柳岸青和楊曉月,一年四季,鞋襪不脫,夫妻倆拿頭等工分。生孩子,管孩子,全是我們出工分。這公平嗎?大隊裏一時也議論紛紛。有的女人甚至還挖苦我說:“她的孩子是傻瓜,別把我們的孩子也教傻了。”我聽了氣得直哭。

柳岸青聽了這些議論。一咬牙,把兩個孩子扔給他母親去照管。不再帶孩子到學校裏來。為此,我姆媽和婆婆還爭吵了一番。爭吵的結果是,兩個母親輪流誤工管孩子。迎九正是哺乳期。姆媽和婆婆輪著把她抱到學校來喂奶。

柳岸青帶了頭,不許再把自家的孩子帶到學校裏來。張文浩的孩子大一些。也不敢再到辦公室和教室裏鬧了。柳蘭成也不在帶孩子上課。總算暫時平息了民怨。這樣一來,我們的家裏就顯得忙亂起來。

徐謹看了我的女兒迎九。也誇迎九長得像我一樣漂亮。迎九五個月時,徐謹仔細地觀察嬰兒。並且做了一些嬰兒感覺的反應測試。她擔心我女兒的智力有問題。她說她媽媽是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婦產科主任醫師。她爸爸是醫學院的教授。她也懂得一點醫。她對迎九的反複測試都讓人失望。迎九吃喝拉撒還算正常。也會笑了。笑的樣子特別傻,傻得可愛。不愛哭,愛睡。吃了奶就睡。也不吵不鬧。岸青又擔心起來。

有一天,徐謹跟我聊天。我問她有沒有對象。她跟我同齡。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而她還沒有談婚論嫁。好像根本沒把婚姻當回事。我說:“你家庭條件哪麼好的,當然不會在農村找對象,也不會在鄉下結婚的。”她說:“我對婚姻很淡泊。愛情是可欲不可求的事。沒有我認可的男人,我不會去戀愛,更不會結婚。哪怕獨身一輩子。”“你年紀也不小了啊!在知青中找個合適的不也行嗎?鄰大隊不也有知青在當老師嗎?”“民辦老師我是不會嫁的。民辦教師我也不會當長久。我的理想是進醫學院,將來做我爸的研究生。”“哦!我理解,你是有誌向的人。不像我,一個農家出身的姑娘。”“曉月,你也很優秀,不要自暴自棄。你的愛情與婚姻都不錯。柳岸青是我少見的農村青年,是個優秀的男人。他很睿智,敏感,思想深刻,而且有主見。如果碰上了好時機,他會大有作為的。”“你誇獎他了。”“我不嫉妒你們。真的。我甚至很讚美你們的愛情。但你們不應該草率結婚。把愛情與婚姻混淆在一起。”“愛情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婚姻嗎?”她笑笑說:“兩回事。當然,在農村看成是一回事。這是傳統文化與道德使然。在我的眼裏。你們相愛是美好的。結婚也可以。但不能生孩子呀!難道柳岸青連近親結婚可能生育弱智或者殘障後代都不懂嗎?”“他懂。他也提出過。但我太愛他了。”“你們可以節育呀!”“節育。”“就是結婚不生子”“可能嗎?他想過也用過不讓我懷孕的法子,但沒有成功。因為我想生孩子。造成苦果,我隻好吞下去。”她勸我說:“你趕快節育吧!不能再懷孕了。看來你的生育力很旺盛。”“怎麼節育法?”“我媽媽就是這方麵的專家。如果你願意,柳岸青也不反對。等迎九十個月後,我領你去我媽媽的醫院。不用開證明。吃住在我家。你我是朋友嘛。連醫藥費我也想辦法幫你免掉。”“怎麼做節育?”“一個很小的手術。局部麻醉一下,二十分鍾,把輸卵管紮斷。再也不會排卵,也不再生育了。痛苦不大。刀口很小。”“真的?那——”“你放心,不會影響正常的性生活。女人紮了沒問題,男人可能會差一些。”這是我們兩個女人的悄悄話。我真沒想到,文俊,典雅,淑女一般的徐謹。平時連話都不愛多說。談起男女之事,懂得那麼多。而且開放坦蕩得讓人目瞪口呆。我不得不佩服她了。我們成了好朋友。

我把節育的想法告訴了岸青。而且把徐謹說的話全跟岸青說了。

岸青說:“有這麼好的事,早知道就好了。”

我們暗暗決定,等迎九十個月後,我跟著徐謹去省城找她媽媽做節育手術。這事是不能跟我姆媽和婆婆說的。更不能在村裏透露。如果讓村裏的女人知道了,她們吐出來的唾沫也會把人淹死的。這等於是在做滅子絕孫的事啊!誰會想到十年之後,結紮在農村是再普遍不過的事哩。

蓮湖鎮已經有汽車通往縣城,再從縣城乘車去省城也很方便。

終於盼到放暑假。我請了假,跟徐謹去了省城。在她家住了幾天。她媽媽和爸爸都很熱情。她媽媽親自給我做了手術。我真懊悔,要是早點認識徐謹就好了。徐謹要是早點跟我說也免得我第二次懷孕生迎九。我懷迎九時,徐謹已經在學校當老師了。那時,我總感徐謹太高傲,不好接近。她有時跟岸青談得來。談什麼文學哲學的。我也鬧不懂。一度跟她產生過隔膜。我以為她在刁我老公。其實,徐謹是個大好人。後來,她父親弄了個醫院證明,讓她病退回城自修。高考恢複後,她直接考上了研究生,跟她父親學醫去了。

由於徐謹的幫助,我們再也不擔心受孕的事了。但迎九卻讓人看不到希望。比他哥衛東還遲鈍。但長得很漂亮。洋娃娃似的,也好玩。

徐謹病退回城。我們都知道她是假病退。她父母是省城裏的名醫。關係很多。許多大首長都專找她父親做手術。弄個病退證明是不成問題的。再說,人家已經下鄉滾了一兩年了。大隊給她的鑒定也不錯。柳岸青和我當然很感激她。張文浩給她寫了個很好的鑒定。她媽媽專門到荊南公社來跑了一趟,可能也送了點人情。一隻上海牌手表什麼的。病退回城的手續很快就辦好了。學校全體師生開歡送會送她回城。

徐謹走了。學校又缺老師。

許文博到學校來頂徐謹的空缺。

許家有三個哥哥是全縣大移民遷來的。他是老四,還在老家。他見哥哥們在這裏生活得不錯。也要求遷來。大隊就同意了。許家老四許文博帶著老婆孩子,舉家遷來。姓許的人在移民的五隊占人口的三分之一。幾乎半個村子都遷到楊柳大隊來。許隊長見知青徐謹回城,學校教師空缺。第一個想到的是許博文。徐謹的戶口本來就是落在他們生產隊的。一個蘿卜頂個坑。許隊長便把堂弟許文博推薦到學校來教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