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部會作出了決定。許克振會後找柳岸青,把“去一留一”的土政策甩給了柳岸青。讓柳岸青自決。他的如意算盤是柳岸青去老婆,保自己,因為柳岸青是一家之主。得罪我的事,許克振不會做的。我楊家也有人。他不會主動找我談,當著我的麵,要我下。
柳岸青回以家裏,跟我說了大隊支委的決議。我說,“既然決定了,我就下吧!免得他們瞎眼睛。都得了紅眼病,連我家的幾位堂嫂也在詆毀我了。”柳岸青冷靜地說:“你錯了。他們既然把‘去一留一’的政策交給了我。由我來決定。他們想讓我來決定你下。嘿嘿!聰明過頭了,這個許克振。你千萬不能下。你下了,下田做規劃活,慢說你身體吃不消,你從小就沒有多參加勞動。農活也不行。還有兩個孩子怎麼辦?衛東快要上學了。不管他學得了學不了,六歲就是資格坐在教室裏,算學生。你是班主任。在你的教室裏給他個座位是合理合法的事。他笨,讓他讀三個一年級也行。你想到過這點沒有?”我沉默了。柳岸青畢竟是男人,有頭腦。想得遠。我隻是氣得:“他們要我下,我能不下嗎?”柳岸青堅定地說,“不能輕易下。你已經有五、六年教齡了。民辦教育是國家困難時的權宜之計。民辦小學不會永久是民辦。社會主義國家畢竟是社會主義製度。蘇聯、朝鮮、古巴和許多東歐國家都實行全民教育,一直到高中都是免費的。中國的經濟底子薄。暫行民辦教育。隻要經濟情況好轉。國家會把鄉村教育再度納入國家體製的。工齡長,有教學經驗的民辦教師總會有轉為公辦的那一天。你如果下了,機會就沒有。要堅持下去。何況我們的兩個孩子……如果一氣之下,丟了這碗的。再撿起來就更難了。”“那我說怎麼辦?難道我厚著臉皮不走?”“不。我下。”柳岸青說得十分堅定。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你下?你瘋了?你為這學校盡心盡力都快十年了。全校的師生不會答應讓你下。難道你連大局都不顧了。”“我下,隻能我下。這是對他們的反策略。全大隊的群眾也許不讓我下。但我一定要下。因為我不能讓你下。你下了,你的將來和我們的孩子會是什麼結果?我是男人。東方不亮有西方。即使是真下了。我也可以找個地方當代課老師。憑我的能力與資力,教中學也沒問題。縣教育局已有文件下來了。明年春天,有條件辦中學的公社都要辦中學。沒有條件上的。小學“戴帽子”也要創造條件上。(公社公辦中心小學加開初中班叫“戴帽子”)你沒有看到報紙上的新聞嗎?鄧小平出來工作了。教育在恢複正常,大學也要招生了。中學教師會奇缺。我出去代課去。不再拿工分。讓他們眼紅去吧!”“萬一沒人請你去?”“我一個大男人,即使幹農活,也比你掙的工分多。你得聽我的。出去打苦工,舂鐵,我也會養活你們。我會朝前走,尋也要尋出一要路來。你帶著兩個這樣的孩子,去做農活,你的一生就徹底毀了。”
柳岸青深謀遠慮是我不及的。我隻能聽他的。
他做好我的思想工作。向大隊支部主動提出他下。而且馬上交出工作,請大隊派新老師來接替他。他向許克振撂了挑子。跑去找閔校長彙報去了。張文浩攔也攔他不住。我堅持上課,不理睬許克振。許克振找我談話。我說:“我們夫妻下了一個,達到支委要求了。你還有什麼話可說的。”許克振直搖頭:“這個岸青呀岸青。牛脾氣,支部的意見不是要他下嘛。”“那就是要我下,明說好了?現在再說遲了。”
柳岸青到公社找到閔校長。閔校長一聽說柳岸青被大隊“下”了。也火了。他們不要,到我這裏來。我正要找你們大隊要你哩。”
“要我?”柳岸青心裏一喜:“要我幹什麼?”
閔校長說,我們已經向縣教育局找了報告,開春試辦一個初中班。先把“帽子”戴起來,然後逐年擴展。爭取三年內中學獨立。眼下,正愁沒有合格的教師。縣局批準先請代課教師,工資由局裏開,三十二塊錢一個月。戶口嘛,暫時難辦。口糧家裏背。農轉非有指標。每年教育局指標很少。工作好的,能力強的,有一定工齡的代課老師可以考慮優先轉正。你不會不幹吧?”
柳岸青喜出望外。當即表態。願到“戴帽班”來代課。
他回來,把這好消息告訴我。“天無絕人之路啊!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禍兮福所伏,福兮禍所依也!”
第二年,果然教育大回潮。許多公社都辦起了中學。蓮湖鎮辦了高中。大學也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鄉村小學生源猛增。學籍考試也全麵恢複。學年製也調整為十二年。取銷了實行多年的“十年一貫製”。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我們小學又要擴班。擴校。柳岸青當中學教師去了。許克振勸他也不回來了。張文浩說:“岸青,你是糠蘿裏跳到米蘿裏去了。祝賀老弟,前程輝煌。”張文浩也想去中學當代課教師哩。
再也沒有人動議我了。我成了楊柳大隊小學資曆最深的教師。張文浩是在我當老師之後移民來的。雖然他的教齡比我多三年。我得珍惜這份工作。柳岸青要我把工作搞好。衛東也上一年級了。他雖然是班裏最差的學生,但畢竟有媽媽在,誰也不敢欺侮他。人家能記住十個字,隻能記住一個字,還得我回家多教幾遍。十以內的算術題,他一學期也沒學會。衛東坐在教室裏,也不調皮。這讓我省了許多力氣。岸青在中學任教。他是創辦中學的第一位教師。工作特別賣勁。星期天才能回家。有時想我,下了晚辦公,夜裏十點之後摸才黑回來。清晨起床就走。剛隻能睡一覺。
迎九三歲多了。其他還算正常,長得也挺可愛。也能說些簡單的句子。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家家(外婆)也都挺會叫。叔叔伯伯也能分清。最可的的是,她的記憶能力相當差,差得到了可怕的地步。出門往前走,不知道回頭的路。一直往前不會轉彎。一離開大人,她就迷路了。我姆媽下田去,也得帶著她,還要用根繩子拴著,不然,她就一直往前走。有一次掉在水溝裏差點淹死。我不敢把她帶到學校裏去。有時姆媽實在忙,就把迎九一個人鎖在家裏。把水缸蓋用石頭壓著。怕她掉進缸裏淹死。
柳岸青走後,楊柳大隊又增加了兩個老師。張文浩提議要許文博當教導主任,許文博堅決不幹,他懶得操心勞神。柳蘭成想幹。蘭成從岸青哥那裏看到了一點甜頭。他聽岸青哥說,民辦教師可能有轉正的機會,對教學也熱心起來。
新來的一個女老師來非一般人物,很有能力的。好像在縣城裏當過什麼幹部。也許是犯錯誤,受了處分。下放到大隊裏來的。她直接由公社安插到大隊。大隊哪敢不接收呢。何況她還是帶薪下放,不要大隊開工分,等於是白得。公社直接把她安排她小學當老師。許克振沒話好說。那年頭,經常會有犯錯的幹部下放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改造思想。
她叫馬萌。一個男人的名字。她居然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來鄉下教書。有點像當年的徐英。他大兒子比衛東還大一歲,長得像個絲瓜秧兒。聽她說,這孩子有先天性心髒病,發育不正常,須要動大手術,得花一大筆醫療費。唉,難怪,她總是緊鎖著眉頭,看上去一副苦相。她的女兒也跟我的迎九差不多大。乖巧玲瓏,粉臉嫩腮,活潑可愛。馬萌百般委屈,有淚不輕彈,強忍作歡笑的樣子,令人產生幾分同情,也令人產生幾分尊重。她年紀比我大。瘦小如雞的身材,剪著齊耳的短發,有點“五四”青年的韻味。她臉上沒有紅潤,顯得有些蒼老,眼角布滿麵魚尾紋。兩隻大眼睛神情恍惑,讓人猜不透她懷有什麼心思。可能是由於生活太艱辛,臉龐充盈不起來,顴骨便高隆起來。嘴巴也就大了點。她聲嗓音宏亮,說話鏗鏘有力,帶點磁性。講話很有煸動性,而且煸情。說悲則悲,眼角噙淚不出彈。說怨慢怨,怨天尤人。說憤就憤,一腔烈火。鼓動起來,極有號召力。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女人。她見過大世麵,經過大場合,受過挫折,看來婚姻與家庭也不是十分幸福,一副飽經風霜不折腰的堅韌勁頭顯示在她那顴骨上,甚至有點傲然。
馬老師來到這偏遠的鄉村小學。學校沒有住處。張文浩跟許書記商量,讓她住到大隊部裏。守大隊部的是大生伯和丫頭伯伯兩條老光棍。他們騰出一間房來讓馬老師母子三人住。馬萌一副落難飄泊的狀態,暫且棲身在大隊部。自家搭灶起夥。張文浩安排馬老師代五年級。六年級張文浩自己帶。馬老師除了上課,還得自炊自食。兩個孩子的媽媽,也真夠苦了。還要照顧生病的大兒子。弄不好,那孩子氣不來,就有生命之慮。老師們也很照顧馬老師。能幫的幫了把,可幫的幫不上。她缺錢,大家比她更缺錢。她和孩子是商品糧戶口,這點比我們還優越。她經濟上作襟見肘,孩子要營養,要吃藥。聽說她丈夫沒有工作,而且是非商品糧,也是個民辦教師。關於她的經曆,她閉口不談。張文浩從閔校長口裏探得,馬萌原是縣團委的幹事。負責宣傳工作。她站錯了隊,一度跟縣革委會一個副主任纏在一起,犯了路線錯誤。那個革委會主任進去了,判了五年。案子牽連到她,她反戈一擊有功,總算保留了工作籍。下放到農村改造思想,以觀後效。馬萌並不因逆境而趴下。而且還十分好強。不幾天,她就把個亂糟糟的班帶成了學校裏最有秩序的班。連教室的裏布置也煥然一新。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也不知怎麼都肯聽她的話。白天,她圍著學生轉。領著學生學雷鋒,做好事,把學校走廊也打掃得幹幹淨淨。表現好的學生,她把表揚送到家裏去,讓家長也高興。她常常左手牽著弱小的大兒子,右手抱著稚嫩的小兒子,去走訪家長。家長感激她,從菜園裏拔些青菜蘿卜,讓她帶回來。她省吃儉用,給兒子補充營養。她的兩個孩子吃煉乳。在農村裏,隻有缺奶的嬰兒才吃三塊多錢一瓶的煉乳哩。她是個好母親,好妻子,好老師。她有一肚子委屈,從來不跟人講。我很同情她。沒過多久,她丈夫來看她和孩子。我見到了她的丈夫王詩雲。
王詩雲文文雅雅,臒瘦白皙,個子不高,地地道道的文弱書生。馬萌向我們介紹說,愛人叫王詩雲,張文浩很認真地握著王詩雲的手說:“詩雲,子曰,王兄看來是愛文的羅。”馬萌說:“他還就是喜歡文學哩,還在省報上發表過詩歌和散文哩。”張文浩立刻肅然起敬。
王詩雲還把自己發表的詩作拿出來給張文浩看。
張文浩佩服得五體投地。人家在報紙上發表過詩,是大人才呀!馬萌說他們夫妻分兩地,生活實在不便。希望張校長推薦推薦,讓王詩雲到楊柳小學來代課。大隊正好還缺一名教師。張文浩向大隊提出了推薦。並向閔校長彙報。說王詩雲是個不錯的老師。馬萌的生活很困難等等。讓王詩雲作為移民,把戶口也轉到楊柳大隊來。許書記很快說同意了。王詩雲就來了。他們夫妻倆跟我們不同。王詩雲安插在六隊拿工分。馬萌是有國家工資的。群眾沒法眼紅,反而很同情他們夫婦倆。王詩雲一家住在大隊部。大隊還給了一小塊地,讓他們種菜。馬萌夫婦除了教學,精心地經營他們的菜地。還養起一窩小雞,很像一戶人家。
馬萌夫婦在楊柳小學工作一多年。縣團委重新給她安排工作。她回了縣城。王詩雲也跟著回去了。馬萌老師那種不怕挫折,努力工作,倒下去東山再起的精神影響了我的後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