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博初來乍到,我們都不知其細底。以為又來了充數的。許隊長把他堂弟大吹了一番:“嘿嘿嘿,我這位老弟絕對比你們都行。人家是正宗師範畢業哩。不信,你們去調查調查?”
張文浩和柳岸青當然不信。他們看到過許文博,老實農民一個。哪會是師範畢業呢?他看上去他比張文浩年紀還大幾歲,兒子上四年級,女兒讀一年歲。許文博遷來時,到學校來找過老師,把兩個孩子的《轉學證》交給柳岸青。當時,誰也看不出他是個有文化的人。都說許隊長在吹牛。既然是師範畢業,為什麼當農民了?他也不是當年精簡的對象呀!是犯了什麼錯誤,受了什麼處分開除的?張文浩當然要去調查一番。張文浩去請示閔校長。學校進新老師,要去公社教育組注冊的。不然,三塊錢的民辦補助找誰去要?(加了一塊錢)
柳岸青去許文博家了解情況。許文博果真拿出他的中師畢業證來給柳岸青看。貨真價實。跟高衍珩居然是同一師範畢業。比高衍珩晚兩屆。他回家當農民已經多年了,早已成為老莊稼漢。生產隊安排他教書,他還不太願意哩。
張文浩回來說:閔校長早就認識許文博。他跟閔校長是同一地方的人。閔校長很了解許文博。說他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挨不了餓,自動離職的。他肚皮大,自願回家種田了。閔校長還說,許文博人老實,不善言詞。但數學教得很好。閔校長還不知道許文博遷移到楊柳大隊的事。聽說大隊推薦許文博當老師。閔校長當即同意,還說,你們楊柳小學有一張硬牌了。
許文博果然是個好老師。我們都稱他許大哥。看樣子老實巴交的。果然不善言辭,但他肚裏有貨。連微積分也會。他少言寡語,特能吃苦耐勞。數學功底很深。他從來不主動講自己的事。默默工作,從不參與議論什麼。對政治漠不關心。他家的自留地種得特別好。他不看書,也不看報。演算數學題是他的一大愛好。柳岸青安排他代四、五兩個年級的算術課。他除了上課,改作業外,就愛打瞌睡。從來不參予說笑。更不議論時政。下課十五分鍾,他也能坐在辦公椅子上睡得流出夢涎來。如果是不鈴聲把他敲醒,睡到放學也不知道。有一次我們開玩笑。放了晚學大家悄悄地回家。讓他一個人靠在椅子上睡著了。直到他兒子來叫他,他才醒過來。他決不參與學校事務的說長道短。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哲保身,引火燒身的事決不沾邊。火不燒到他家房頂上,他不著急。他隻關心數學,不關心時勢。聽岸青說,當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測想》發表時,他居然捧著那張報紙讀到爛也不肯放手。他巨有極強的忍耐性。可以一天不飯,不喝水,照樣幹活。他承受力極強。什麼冷落,孤獨,輕蔑,小視,欺侮,嘲笑,他如癡如聾,視而不見。他的修養也相當好。與世無爭。他也閉口不談自己的經曆。我們開玩笑說他是餓得當了逃兵,把個鐵飯碗也逃掉了。他笑笑,也是作答。他逃走還有個原因,他家庭成分是富農。他怕“運動”。他是被政治運動嚇跑的。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食量很大,老是吃不飽似的。他熱愛體力勞動,疏懶於心機運作。是個力求生活簡單的人。複雜的階級鬥爭,爾虞我詐他吃不消。當年,他跑回家去結婚生子,傳宗接代。他的口頭禪是“吃個飽,睡個足,天大的享受。”睡著了什麼也不知道。睜眼看得多,就會煩惱,就會憂愁,醒著會產生恐懼,睡著了什麼也怕了。他不擇床第,草垛裏也能舒服地睡上一覺。醒來精力充沛,繼續幹活。他還有個嗜好就是酒。每天四兩老酒。早二兩,晚二兩。他酒量接近一斤,但從不喝高。也從來不醉。幾顆花生米,一碟蘿卜幹,也能喝下二兩酒。品完二兩酒,再來一大碗米飯。酒足飯飽,上幾節課,睡上一覺。他像一架永動機,極有規律的動轉著。課餘時間,就到自留地裏去勞作。他對種菜頗有研究。因為他懂點農技。他家的自留地裏的季節時令菜,總比別人家早十多天。拿到街上去賣“搶新貨”,價格高不說,特搶手。他常常早起,提著一籃新鮮蔬菜,踏著晨曦。一杆小秤,一個稱砣,別在褲腰帶上,風塵仆仆趕早市。菜賣完,二兩小酒,一盤小菜進肚。精神煥發,趕回學校。老師們還沒有到校哩。
他像頭老牛,拉著重車,不緊不慢,一步一步地走。從來不叫苦,不叫累。再加碼他也還是幹。他的數學教得不錯。不但教學生,還教老師。他也有個壞毛病。常常拖堂。直拖到學生弄懂他才肯放手。他教小學真有點大材小用。
兩年後,公社辦中學。閔校長把許博文抽到中學當數學老師去了。十多年後,轉為公辦教師。退休後他承包了中學校園內的一片菜地。種菜賣菜。他把老伴也弄到學校裏來。老屋給了兒媳孫子。他同老伴在學校菜園地旁蓋起了一幢小房。一日三頓小酒,拿一千多元的退休工資。過著田園牧歌式的快活日子。可是,好命不長。一天早晨,老伴摘了一籃新鮮蔬菜,回屋叫他去買菜,再也叫不醒他了。他就這樣睡過去了。中學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我去送了個花圈。這都是二十多年以後的話。
話說回來。
張文浩當了幾年校長,跟柳岸青也算合得來。我們夫妻一唱一和的。他當然也就依了。柳蘭成和楊永星也成了老教師。仗著哥哥姐姐,有時也不太把張文浩放在眼裏。張文浩有點油嘴滑舌,性子隨和,人家怎說他怎好,盡量不得罪人。許文博不附不和,埋頭上課。批林批孔又鬧了一陣。鄉村小學又平靜下來。“抓革命,促生產”。教育戰線也相應提出“抓革命,促教學”。這幾年的教育太無序了。閔校長也放膽抓起教育質量來。他穿著草鞋,戴著草帽。在你上課的時候,說不定悄悄地鑽到你的教室後邊聽起課來。柳岸青管教學,抓得挺緊,他怕群眾議論。張文浩有時候和稀泥,和去和來,把自己也和進去,弄成一盆漿糊。他工作也很賣力。腿勤手勤,奔來跑去。有時還有點好大喜功。偶爾也吹吹牛皮,兌不了現。他老婆又給他生了兩個孩子,一共四個孩子。家境也不寬鬆,家務事多,要求別人做到的,他有時做不到,人家也跟著他做不到。稀稀拉拉,嘻嘻哈哈。柳蘭成處處事事盯著他,跟著他幹,不前不後,一步一驅。張文浩如果上午幫老婆挑棉花。柳蘭成下午也會找機會幫老婆打農藥。張文浩如果拿走了學校的一塊瓦,柳蘭成也會拿一塊磚。柳蘭成是個精明溫和,善於衡權利弊的人。是學校的骨幹教師,教學也還認真。但不愛學習,懶得讀書。就他那大半桶水來澆灌學生。柳岸青以兄長的身份曾勸他多讀點書,他反笑柳岸青說:“老哥,你讀書多,還寫這寫那的,不是挨了整嗎?”那時,“讀書無用論”盛行。也難怪他不肯多讀書。他感得僅他那點初中文化,教小學足矣。讀書是自找煩惱。他拿柳岸青當前車之鑒。不如去打豬草,把豬喂肥點去賣肉哩。楊永星跟著柳蘭成學。我也不好說什麼。我們倆口子在學校,沒有種地,當然不須要去幫老婆老公完成生產隊交的“規劃”。生產隊的農活是按“規劃”記工分的。我們沒有“規劃”,夫妻倆記“靠工”。這就比別人優越得多。張文浩跟柳岸青是老同學,學校又是他們倆在負責。各方麵要做點榜樣。我是兩個孩子的媽媽,而且兩個孩子都不太理想。做人也有點抬不起頭來。岸青敦促我學點東西。我也不耐煩。兩個孩子已經夠我苦的了。還學什麼,不就混點工分嗎?張文浩身為校長。他喜歡讀點雜書,滿足好奇心,也是做麵子,說起來他都知道一點。半瓶水喜歡搖起來蕩蕩,蕩出點浪花來,讓人瞧瞧。尤其是古典文學,他覺得古典文學是最能顯示出老師水平的東西。明知是“四舊”,他也偷偷地學。鄉下老百姓對懂幾句古文,說說“之乎者也”的老師另眼相看。能道出“矣焉哉”的先生,更是“嘖嘖嘖”稱讚。能詩詞歌賦,詠詩答對者,鄉下人尊重得不得了。他們可不管“四舊”“五新”哩。鄉村人缺少文化,但幾千年的文化意識的傳承方式卻難以更張改弦。越是他們不懂的東西,就越奉為是有文化的東西。張文浩深明這一點。所以冒著風險也讀點《古文觀止》,背幾句《唐詩宋詞》,來點“之乎也者”。有時還跟柳岸青爭論一番。出個上聯讓柳岸青對下聯。我挖苦他宣揚“四舊”,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還敢與未代皇帝溥儀的同室難友彭鳳藻先生詠詩唱和。(他們生產隊1958年大赦回鄉的偽職人員)也不怕人家追查他的階級立場。他還跟滿肚子舊故事的許家老爹切磋《七俠五義》。弄得五小隊的群眾以為張老師很學問。都求他寫春聯。婚喪事喜,甚至還請他當司命先生。(相當主持人)柳岸青挖苦過他,他說在鄉入俗嘛。所以,他在生產隊裏很受群眾尊重。張文浩請假去當司命先生,我們給他代課。事完後,柳蘭成和楊永星就逼他拿煙出來大家分享。柳蘭成對這些事毫無興趣,除了課本就是練習本,完成教學任務就行。自身文化修養無所謂。他是個不肯多吃虧,也不少幹事的人。“平打直過”是他的處世原則。
柳蘭成跟岸青是堂兄弟。他家在三隊,我們一隊。雖然隔著一個隊,卻是緊鄰。柳蘭成結婚後,他父母跟他們分開住。跟我們房對房,窗對窗,鍋對鍋,灶對灶。放學後,一邊喂豬,一邊燒飯,一邊聊天。我們兩家的菜園隻隔著一道籬笆。他的菜園比我們家種得好,我常常向他討瓜秧子,菜苗子,蘿卜種籽。柳蘭成向許文博學了一套。還從許大哥那裏討來良種。有時,他家的瓜菜吃不完,也提到街上去賣。跟著許文博搞點資本主義尾巴。柳岸青對此無興趣,他的興趣是閉門雪夜讀禁書。死不接受教訓。我怎麼勸他也不聽。我叫他去菜園摘南瓜。他跑去看了看。見一個南瓜吊地籬笆上,正想去摘。柳蘭成這時也在菜園裏。跑過來說:“岸青哥,你別摘了我的瓜喲!”岸青捧起南瓜說:“長在我這邊,當然是我的羅。”柳蘭成過來,牽起瓜藤,順藤摸到岸青手裏捧的瓜,哈哈大笑:“岸青哥!你看,這瓜是我的哩。根在我這邊。”岸青也笑了:“你呀!太精了。”岸青把瓜遞過去,“那就讓它長回去吧!”柳蘭成不好意思,摘斷了瓜蒂子,“你拿去嘛,叫曉月姐一劈兩半,兩家同吃一隻瓜吧!”岸青把瓜拿回來,我劈了一半遞給他老婆。柳蘭成老婆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柳蘭成不像柳岸青好高騖遠,喜歡折騰。尋常人家,安安穩穩,沒有遠大誌向。他克勤克儉,比我們會過日子。
年底。大隊支部討論老師的工分問題。洪書記在“吐故納新”時下了。換了移民隊的許書記。許書記上過初中。“批林批孔”表現積極,新黨員。公社培養的新一批農村基層幹部。我們隊的隊長提出了一個意見:一小隊付擔兩個教師的口糧燒柴工分等等,不合理,要求調劑。六小隊胡高死後再也沒人上來。隊長建議把我的指標劃到六小隊去。一小隊隻付擔柳岸青。一隊隊長提出這個意見,完全是是基於隊裏的群眾反映。社員們天天看到我們夫婦倆同出同進。學校每天隻上六節課,上學晚,放學早。自從文革開始,老師晚上再也不辦公,也不走訪。學生成績如何,上級也不出題來考試了。星期天沒有被革掉。休息也工分照靠。大家眼紅了。我也聽到有人在議論:“夫妻兩個拿輕爽工不合理。皇帝也該輪著做哩。現在找個教書的還不容易嗎?用靶子搭哩!傻瓜都會。”這些話矛頭明顯是對著我的。柳岸青在大隊威信依舊,沒有敢詆毀他。再說,柳家大姓占了全大隊四分之一。關於我們夫妻雙雙教書的事,在全大隊都有反映。許書記新上台,也想拿點事來樹自己的威信。碰碰柳岸青這顆硬釘子,正是試他鋼火的好機會。何況,提出異議的不是他,而是一隊的隊長。這個提議正中了他的下懷。許書記跟柳岸青年紀差不多。平時交情也還算好。柳岸青萬萬沒想到,許克振在支部會上提出:夫妻二人同時在一個學校任教,這是搞特殊化。他的意見立即受到多數支委的讚同。會上決定“去一留一”。這也明顯的是要去我了。柳岸青是教導主任。去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