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1 / 3)

一場大革命暴發。鄉村中小學也停課鬧革命。誰不停課就是不革命。柳岸青吃過一次苦頭,不想再“革命”了。當了“逍遙派”。我當然是夫唱妻隨。柳岸青說,“我們‘冷眼向洋看世界’,讓他們去‘熱風細雨撒江天’吧!”胡高覺得革命形勢大好,是出去大撈一把的好時機。他假也不請,跟著全區公辦教師參加全國“大串連”,去北京見毛主席去了。我們學校的老師都成了“逍遙派”。“逍遙派,多自在,人家表態,我表態。人家造反,我閑怠。”

不久,傳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胡高在省城的那場“大武鬥”中被亂槍的死了。他媽媽拖著他爸去省城把屍體找到。帶回來的隻是一個骨灰盒子。看到胡高的骨灰盒,我們更加遠離運動。民辦教師,頭上的緊箍咒是“工分”,不像公辦教師,“大串連”工資照拿。貧下中農不給你工分,你喝西北風去?

大串連是自願去就去,不自願也可以不去。要我們造洪書記的反,我們當然不會幹。有人來家裏鼓動柳岸青到公社去造焦書記的反。說柳岸青呀!你可是工作隊的受害者,別的公社把外地的工作隊都揪回來鬥爭。我們公社的焦作仁是不走的工作隊,你正好找他秋後算賬,要他跟你平反,恢複名譽。柳岸青搖著頭說,我沒那興趣。你們奪權拿我當先鋒呀!我才不跟你們買力哩。我也不期望丈夫出去惹事生非。新婚不久,我決不讓他離開我。胡高出去被打死了的教訓就在眼前。

課不準上,學生放了,教師仍然到校,持堅原地鬧革命。民辦教師鬧誰去?如果呆在家裏,怕群眾提意見。要麼到地裏幹活去。張文浩領著老師,躲在學校裏下象棋。隻當是在開批判會。連我也學會了殺兩盤。張文浩有裏有孩子,老婆要出工。他在家裏領孩子,每天到校很遲。我對下棋沒興了。人家出工,我就到自留地裏去種瓜種菜。當時,隊裏有人搞副業,買了蘆葦回來,在家裏打蘆席。一張蘆席買四、五錢。除去成本可以賺兩毛多。張文浩買了蘆葦在家裏打蘆席。我要岸青也去買了二十個蘆葦回來。躲在家裏打蘆席。有時,他也幫著我把蘆篾錘好。我們一天可以打四知蘆席。相當一兩天的工分,而且是現錢。群眾都這麼幹,我們幹也很合群。日子過得非常無聊。

鬧了將近一個月,群眾對學校停課有意見。學生沒人管,四處搗蛋,家長不放心。說我們不上課,也沒有去造反,是白拿工分。柳岸青聽了很愧疚。跟張文浩商量,悄悄複課。也不去請示閔校長。閔校長挨了鬥,也不敢出麵工作。

課堂的形式也得有革命性的改變。舊教材不許再用,說是封資修的東西。毛主席語錄發了下來。人手一冊,全是免費。正好做小學生課本用。從學政治中學文化。培養紅色接班人。老師進教室,學生起立,不準再喊“敬禮——老師好!”麵對毛主席像畢恭畢敬齊呼:“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老師則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課本翻開前,師生要一齊背誦一段“最高指示”,唱一首《語錄歌》。然後再上課。下課時也要背一段“最高指示”,齊聲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四節課上完。作業也不敢布置,作業多了,學生要造反。柳岸青想了個辦法,家庭作業寫毛主席語錄。既練習寫字,又學習了毛澤東思想,看誰敢反對!一段語錄給寫三十遍。字跡要端正。不久,許多小學也相繼複課。柳岸青的教學經驗,在全公社得到推廣。放了學,老師們留下寫大字報,辦批判欄。把五年級學生留下來,參加辦判批欄活動,練習寫批判文章。學校買了許多紙筆,大家都來練字。批判內容以抄報紙為主。寫學習心得為輔。學雷鋒,做好事。撿了一粒芝麻,放大成西瓜,叫做“一點水裏看太陽。”“活學活用。”“上麵”發下許多批判資料。小字報滿天飛,小道消息遍地傳。聽誰的都不是。我們以有紅頭的文件為準。把判批“劉鄧路線”,批判“桃園經驗”的資料畫成漫畫。人人動手,個個上陣,口誅筆伐。批判欄一期接一期,把整個走廊,牆壁全糊滿。紅的X,綠的扛,通欄大標語從東頭拉到西頭。學校成了大批判的戰場。上工的社員們都來看。大隊書記很高興。風雨一來,卷了個淨光,守大隊部的老頭把亂紙收去曬幹,當廢紙賣了買兩包香煙。煙抽完了,問我們還寫不寫。

老師包片,當毛澤東思想宣傳員。到田間地頭教唱語錄歌,跳忠字舞。生產隊把所有的牆頭粉刷一白,再刷上紅油漆。用黃油漆寫上毛主席語錄。搞成“紅海洋”。打穀場上用磚砌起高大的“請示牌”。隊長們請老師去畫上毛主席像(按照發行的木刻像拓版)。上方再用美術字寫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下麵寫上三個大“忠”字。即“三忠於”。柳岸青寫得一手漂亮美術字。主席像也畫得好。洪書記給每塊請示牌畫像的老師獎勵兩個工分。張文浩也搶著幹。柳蘭成和楊永星給他們當助手。田間地頭,村舍牆壁,到處是毛主席像和語錄。洪書記說:好好!政治突出了!你們教學革命兩不務。給你們加工分。

陽春三月。正是農忙季節。公社造的團派來幾個青年人,到隊裏批判“唯生產力論”。他們高舉著紅旗喊:“寧要無產階級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隊長柳祥寶是貧協主任,罵道:“放你娘的臭屁!你他娘是吃草長大的嗎?”造反派要揪鬥柳隊長,說他攻擊革命派。他把牛鞭一揮:“你敢來揪老子,老子八百代貧農,惹惱了,老子兩鞭子抽死你這狗日的。”造反派嚇跑了。

星期天,我們無事可做。大白天在家裏打蘆席,群眾看了有意見。柳岸青和張文浩合計:幹脆走遠點去玩。不讓生產隊的人看到。我說:“哪裏好玩呀!”柳岸青說,“我們去蘆葦灘掐藜蒿。踏青,遊春,到無人的野地裏去撒野去吧!反正沒天管,沒地管,自己管自己。閔校知道了。我們就說是‘體驗當年遊擊隊鬧革命的生活去了!”(類似重走長征路)當年遊擊隊就是鑽蘆葦林,吃藜蒿。岸青的提議真是妙極了。於是,我們四男一女,到曠裏無人的青草灘去撒野。

天高地闊,青草沒膝,蘆葦出筍,燕子花姹紫嫣紅。春燕在草尖上隨風劃來劃去。春日融融,大地回春,綠野一望無垠,隻有我們五個人。“天涯無處不芳草,何須世間亂紛爭”柳岸青躺在青草上,口裏銜著一支小小的十二瓣的燕子花,來了詩興。楊永星和柳蘭成樂得在草地上打滾。我們拔蘆筍,采藜蒿。我將燕子花結成一個花圈,戴在頭上。我結婚不久,還是新娘子。他們把我抬起來,像拋彩球一樣摔在蘆葦上。張文浩是結過婚,生過過孩子的男人。連忙從草地上拉起我:“楊曉月,你懷了沒有?摔動了胎,我們可陪不起的呀!”岸青立刻抱住我,“沒事沒事,哪裏話,懷孩子早著哩。”我們寵辱皆忘,簡直就是一群孩子。把那嚴竣的鬥爭拋到九宵雲外去了。我們還高唱“逍遙派,多自在……”鬧到下午,唱著《打靶歸來》“日落紅霞滿天飛,戰士打靶批營歸……”揮著手裏的藜蒿,邁著正步“一、二、三、四!”藜蒿拿回去當晚餐菜。至今我也沒忘記那一天。人與自然多麼和諧啊!把自己放逐到曠野裏去。

“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指示下達。公立小學往進了工宣隊。民辦小學要求住貧宣隊。而且要求專職住校。大隊把老支書柳大生派到學校裏來管理我們。大生伯伯幾曾何時是全縣的紅旗書記。從自兒子犯案。他從書記的位置上跌落下來。做了林業隊隊長。種樹。經他手種的樹長滿了溝渠河堤,荒坡河灘。大生伯伯年年評為模範黨員。大隊派他來管理學校。他戴著破草帽,拖著栽樹的鐵鍬,到學校來上班。他把破草帽往窗台一掛,鐵鍬往走廊裏一靠。走進辦公室,問:“張校長,我做什麼事?”張文浩拖過一把椅子,扯過大生伯說:“大生伯伯,從今天起,您是我們的領導了。我的這個位置你坐。”大生伯伯把椅子推回去:“你這娃,瞎搞,你是校長,我聽你的分派。”張文浩非常認真把大生伯伯按在椅子上“大生伯,您這就錯了。您是領導一切的。”“我又不會上課,組織派我來,我就來了。”“我們給您排好了課。一天一節,每個班輪流講。”“我講什麼?”“憶苦思短甜唄,對我們進行階級教育。”“那好吧,我講。講完了,我還要去看樹哩。”柳岸青學說:“大生伯,您就把我們當成樹。修剪修剪,培培土,施施肥。”“你這娃,你們是先生,五尊菩薩哩。(天地君親師謂之五尊),我一個種田打土巴的,除了‘共產黨’‘毛主席’和‘柳達生’這九個字我會寫會認之外,第十個字我就搞胡塗了。哪能培養成你們?”我說,“我們要的就是您這種最樸素的感情澆灌嘛。”柳蘭成說:“達生伯,你不聽他們鬼嚼牙巴骨,先到我班裏去上課吧!學生等到著您哩。”柳蘭成搶過大伯,往他的班裏拉。張文浩說:“蘭成!你這家夥,搶什麼?你想歇課是不?”胡高死後,大隊沒有即時再配老師,我們每個一個班,沒有空課的人。蘭成老實交待:“我有點事去。你們就把大伯先給我用用嘛。”大生伯被他拉到教室裏去了。大伯給三年級學生憶苦思甜。柳蘭成提了竹籃,拿了鐮刀,割豬草去了。他家養了頭大母豬,下了崽賣了給他辦婚事哩。他養豬的積極性很高。一節課,他可以割一籃豬草。

大生伯在學校裏講了五天課。每個班講了一次。憶苦思甜,講他過去吃不飽,穿不暖,給地主當放牛娃的故事。講了一遍,再講一遍。鑼打三遍無人聽,戲唱三遍無人看。學生再也不聽了。甚至學著大伯的腔調當遊戲:“娃娃們呀!我像你們這大的時候,三九天裏打赤腳,半夜起來叫牛尿(把牛牽到房外拉屎拉尿),吃不飽,穿不暖的,凍得牙巴骨打磕磕。苦哇——苦哇——”一下課,滿場操一片“苦哇——苦哇——”。你追我趕地“苦哇——苦哇——”。大生伯也沒有新的故事了。他對張文浩說:“張校長,我投降。你們再不要我進教室。幹什麼我都願意。”我們也同情他了。讓他去上課,簡直是受罪。當然,我們的課也還是照例進行。以學毛主席語錄為主。柳岸青還是教五年級,除了教語錄,《老三篇》外,他還自選了《毛主席詩詞》當教材。關於數學的沒有階級性?是不是封資修?我們為此爭論了兩個星期。柳岸青問張文浩:“158屬於哪個階級?哪個階級用加法不用減法?哪個階級用乘法不用除法?你說?”。柳蘭成說:“哪個階級也要用數學的。”張文浩說:“1個地主,2個貧下中貧,數字代了名詞就代有階級色彩。你總不能一天到晚‘1234567890’吧?”我說:“那麼?代量詞,代單位名詞呢?‘154斤’什麼階級的?”張文浩反問我:“154斤是什麼東西?你說說?”柳岸青說,“154斤棉花,什麼階級?”我們一齊向他進攻。“棉花是誰的?”張文浩也不服輸。柳蘭成說:“棉花張文浩老婆的。”“那就是無產階級的,我老婆是貧下中農嘛。”我們以這些無所謂的爭論取樂。搞詭辯術。數學課照上不誤。

大生伯天天來學校上班。他不肯再進教室。在教室外打掃清潔。把走廊,操場,打掃得幹幹淨淨。一根雜草也不讓它長。他還給學生燒開水。放學了,大生伯掃教室,把桌椅擺得整整齊齊的。門窗關好。他還找來了一些塑料膜,把窗戶釘好,免得學生吹風。草頂爛了,他爬上去,塞漏子。我們打鈴的差使交給他。他總算認清了鍾,準時敲鍾。這些事幹完了,他就戴上破草帽,拿上鐵鍬,去他的樹林裏,給樹苗培土,施肥,剪枝。他成了我們最好的校工。甚至幫張文浩看孩當保姆。張文浩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四歲,女兒才一歲半。老婆出工,他就把孩了帶到學校裏來。連搖籃也帶來。張文浩在辦公室裏號召:“楊曉月,快點生孩子!柳蘭成、楊永星趕快結婚吧!趕快生孩子全交給大生伯。再辦個幼兒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