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漸漸發現,她不是在看他們,也不是在等什麼人,而是在看有沒有汽車來。那時,汽車很少。公路上十多分鍾才發現一輛汽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客車更難得一見,中途也不停。開汽車被看成最現代的高級職業。司機相當傲慢。終於有一輛大卡車向駛來。女子往路中間一站,把白皙如藕的長臂向空中搖晃著。那大卡車“日——”的一聲在女子身邊刹住了。車窗裏伸出個中年男人的頭來,和顏悅色地問:“同誌,你上哪?”女子莞爾一笑,操著一口漢腔說:“司機同誌,帶我去武昌行不?”隨即車門開了。女子繞過車頭。司機伸出一手大手,抓著女子的胳膊,輕輕地將女子拎進了駕駛座。張文浩恬不知恥地猛跑上去,邊跑邊叫:“司機!搭車!搭車!”剛跑到駕駛座旁,汽車“日——”地一聲,開跑了。柳岸青扯著張文浩說:“你想搭便車?”張文浩說:“我們出車錢總可以吧!車上明明有空位,再坐兩人沒問題。”岸青說:“我們再等下一輛試試吧!”大約過了十來分鍾,又一輛卡車向他們奔來。他們倆學著剛才女子的樣子,往路中間一站,揚起手搖著。卡車速度絲毫不減,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他們看到駕駛室裏除了司機之外,兩個座位明明是空的。為什麼不搭乘我們呢?他們很納悶。硬著頭皮頂著烈日往前走。不一會,他們發現從小路上過來一個青年女子,她走上了公路。他們緊追上去,跟著她走。瞧女人開心玩。那女人雖然沒有前一個女子好看,卻也很時髦。比剛才搭車的女子更年輕。這個女子回頭望了他們幾眼。一輛卡車開過來,她向卡車搖手。司機輕輕地把車刹住,伸出手向她招了招。車門打開,女子爬了上去。我們又追上去。叫著“搭車!搭車!”司機看也沒看我們一眼,“日——”把車開跑了。他們屢試屢敗,氣極敗壞,大罵司機是色鬼。並拿那個女子的乳房和屁股當笑料,惡咒那兩個司機。兩個大男人,被戲弄了幾盤。搭便車的希望破滅了。於是,他們互相開玩笑。罵司機。罵女人。罵世道。走得大汗涔涔,氣喘籲籲。再也不自討其辱了。隻恨自已不是女人身。走吧!走到天黑,才到了漢陽。回到表伯家,吃飯的勁也沒有了。他們晚上在表伯家的客廳裏搭鋪,一天亮,表伯家開門,他們就得就得起床。起床後,洗過臉,就趕到集家嘴找竹行。他們在漢水水碼頭找到了一家竹行。買到了竹料。又到漢正街買了一箱玻璃。雇了一輛三輪車,把玻璃拉到表伯家。竹料付過款,拿了提出貨單。十大捆竹料,必須委托水運。表伯的弟弟,也就是我前麵提到過的蓮湖鎮航運隊的那個表叔。正要運貨回蓮湖鎮。岸青把提貨單交給了表叔。他同意把十大捆竹料掛在船幫上,免費給我們回蓮湖鎮。柳岸青和張文浩連忙趕回漢陽。叫了一輛三輪四,把一箱玻璃,一箱鐵釘和一捆鐵絲運到表叔伯船上,一並請他帶回蓮湖鎮。
他去省於出差五天。回來跟我嘮嘮叼叼講了十天。他說,遺憾的是沒無工夫去看洪山廣場的批鬥大會。那天鬥的是省委書記。我說,這事你千萬別去湊熱鬧。胡高不就是湊熱鬧把小命丟了的嗎。他說,也是也是。我還等著做爸爸哩。
這年的暑期,我們齊心合力,總算把學校修繕得很像樣子了。學生坐上了新課桌,我們用上了水泥黑板。民辦小學的教學設施漸漸正規起來。
我們也不辜負貧下中農的關懷,為感謝貧下中農辦學的熱情。秋收時節,我們打著“學農”的旗號,組織全校學生到生產隊去摘棉花。那時,學生要“三學”:“學工,學農,學軍”。提倡“搞開門教學”;批判“關門教學”。“走出去”,“請進來”。以實際行動執行革命路線。我們帶著二年級以上的學生“開門辦學”走到廣闊的天地裏去。一個上午就摘一大片棉花。隊長們高興得要死。主動上門來請我們。教學革命“兩不務”。很受幹部們的歡迎。家長卻有意見,我們做說服工作。閔校長狠狠地表揚了我們一盤。
第二年春天。我的兒子降生了。一個胖胖的小子。怎麼長得很像他祖母,我死去的外婆?我姆媽偷偷地找算命先生給孩子算了個命。算命的銀甫叔“破四舊”後就停業吃了“五保”。有人拿幾個雞蛋去偷偷求他,他才關起門來神神道道的捏算一番。柳岸青和我是不信這個的。姆媽給孩子算過之後才悄悄地跟我說:“銀甫先生說了,這孩子是個好命。男人女像,主大福大貴哩。”這對我是很大的安慰。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有些異相。生了兒子,他當然高興。他二十三歲就做了爸爸。我還不滿二十就做了媽媽。岸青給我子取名柳衛東。那年月生的孩子都叫這名字。岸青本想給兒子取個雅致的名字,但怕人家說他又搞封資修。衛東就衛東吧!保衛毛澤東!革命了,無話可說。我坐了月子。姆媽和舅媽(我婆婆)精心地伺候我。衛東在我懷裏吃奶,岸青摸著孩子的臉。我們很幸福。這顆愛情的結晶。孩子兩個月後,隻會哭,木木訥訥。岸青的疑慮又冒上心頭。我請了兩個月的產假,在家精心撫養孩子。岸青找了些育兒的書回來給我看。他每天也試著逗孩子。試瞧孩子的小腦袋反應如何。我也有些煩了,“你試個啥呀!兩三個月的嬰兒,你還想他說話不成?”小衛東挺能吃能拉的。吃飯了就憨睡,倒了挺乖。
我請產假,張文浩要找個老師來給我代課。岸青也同意了。但誰也沒想到大隊支部議論一番之後,也不聽學校的意見。推薦楊姣芝到學校來代課。
楊姣芝是我的本家堂妹。也是我的同學。比我小兩歲。她是汪老師的學生,也是柳岸青的學生。楊姣芝是楊東民叔的女兒。東明叔身材高大,力壯如牛,劃龍舟是“頭分橈子”。他先是三隊的隊長。“四清”後來當了副大隊長。楊姣芝既不像爹,也不像媽,嬌聲滴氣,看見一條小水蛇也尖叫,亂跳,不像是個鄉下孩子。她身材窕窈,長長的一雙粗辮子,辮稍上老是結著彩色的絲綢蝴蝶結。眼前一綹流海,總是遮著額頭,流海裏一對水汪汪的大眼,媚眼裏帶著淺淺的微笑。她有一副希臘少女式的臉型,高鼻梁,深眼窩,大眼瞼,長睫毛,窿胸細腰,十分性感,走起路來也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土包子一個的彭嬸娘怎麼生出個個洋娃娃來,硬是讓人想不通。她成人之後,梳妝打扮沒有一點貧下中農味道。走路也扭來扭去的,極有小資情調。其實她根本不懂“小資”。她不愛讀書,也不看報,卻是一副知青模樣,楚楚動人。她正是待嫁的年齡。她“爹爹”八方出擊,跟她挑選佳婿。東民叔三十多歲才生下這個女兒,家庭條件好,小時就被她“爹爹”打扮得像個洋娃娃,與眾不同。站在女孩子群裏,很有點鶴立難群的勢態。她把婆婆叫成“爹爹”。這也是在村裏獨一無二的。東民叔的母親年青守寡。我們那一帶常常給主家寡婦冠之以男子稱謂。有點像稱國母孫夫人那樣,叫“宋先生”以示特別尊重。她“爹爹”倒是個非常能幹的婦人。在村裏很有點影響力。土改合作化時是農會婦女主任。楊姣芝學習成績一向不太好。柳岸青教她時常拿她沒治。訓了,她就哭,一哭,她“爹爹”就鬧到學校裏來。她跟別的孩子不同,從來不下田幹活。聽說連送飯下地也不幹。簡直就像深藏閨閣裏的小姐。小小年紀就宣揚自己永遠不種田。她是最早揚言要到城裏去的女孩子。用現在的話說叫做“另類”。她的“另類”行為太超前了,沒人能接受。她勉強讀到小學畢業,去學了幾天裁縫。楊家有女初長成,一心想嫁城裏人。一時找不著適嫁的夫婿。眼高手低,一事無成。幸好這年東民叔當了大隊長。幸好我坐月子請產假。東民叔使出力氣,把女兒推了上去。張文浩和柳岸青本來不同意。但拗不過大隊長。東民叔早已把洪書記說通了。他跟洪書記是郎舅親,楊姣芝是洪書記的舅侄女。她叫洪書記“姑爺”。洪書記說:“引鼻涕娃,教一年級,還是代課老師嘛。”張文浩和岸青心裏清楚。說是代課,上來了,就不會輕易下去的。明年要擴班。正需要一個老師。柳岸青從工作出發,想推薦柳惠珍。柳惠珍是柳岸青的堂妹。上過高中一年級輟學回家。她家成分不太好,是富農。但惠珍學曆高一些,在校成績相當好,而且在學校就入了團。回隊做了社員,也是吃得苦,耐得勞,表現非常好。楊東民大隊長以柳惠珍成分不好,在支部會上否決了張文浩和柳岸青的意見。柳岸青也不好多反對。張文浩是外來戶。也不敢跟書記和大隊長唱反調。楊姣芝就這樣當了民辦教師,代了我的課。
我怕她把我的班弄得一塌糊塗。在月子裏也去班裏看了三回。
楊姣芝教書也不專心,天天想著找對象。總想著嫁幹部,嫁到鎮上去。她想當老師也隻是找塊跳板,跳起來比社員高一篾片,帶點彈性。怎麼說也是個老師呀!她不懂怎樣教學,也不想學。上課時就教學生一遍遍認字寫字。學生厭了,跟她鬧,甚至在當麵拿她開玩笑。楊三寶是我的一個小堂弟,非常調皮,天生就有點幽默。他跟同學們說“我們的爹爹都有巴,楊老師的爹爹沒巴”。“沒巴爹爹”一下子就傳開了。低年級的小男孩在操場上亂叫:“沒巴爹爹!沒巴爹爹!”楊姣芝不解其意,問柳蘭成:“蘭成哥,‘沒巴爹爹’是什麼意思?”柳蘭成立即明白了“沒巴爹爹”是指誰。楊三寶是柳蘭成班裏的學生。柳蘭成將楊三寶揪到辦公室來,嚴加斥責。哪裏是斥責,簡直就是傳播了。老師們也當成笑料。楊姣芝終於鬧明白“沒巴爹爹”是什麼意思,生氣了。
“沒巴爹爹”很快得知。罵到學校裏來,聲言要揪出三寶,把他的巴揪掉。“誰敢再叫‘沒巴爹爹’,我把你爹爹的(雞)巴也揪掉去喂狗!”這個“沒巴爹爹”比有巴爹爹還凶。小學生們怕,再不敢叫了。
我產假期滿,回校上課。楊姣芝照樣在學校。柳岸青安排了一年級的算術給她帶。她在學校裏混了半年工分。以老師的身份,找到了公社機務隊的一個拖拉機手。及時嫁了出去。東民叔的目的也達到了。楊姣芝長得漂亮,家庭條件好,是不愁嫁不出去的角色。關鍵是她要嫁吃國家飯的幹部,農民身份有障礙。東民叔想盡辦法,讓她到學校裏踏一腳。嫁的起點就高一點。楊姣芝嫁到公社機務隊去了。老師們跟去賀喜,吃喜酒。學校還給她買了一份禮物,一對暖水瓶。張文浩吃完喜酒回來說:“總算把楊小姐送出去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啦!”
柳岸青歎道:“民辦小學菜園子門啦!誰來踏一腳也行。唉!”
這個“另類”的小妹妹後來果然進了城。公社機務隊解散關門。拖拉機手開汽車跑運輸。我那堂妹進縣城買了房子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