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2 / 3)

大生伯在學校裏堅持了兩個月。“上麵”指示,貧宣隊完成了曆史使命,撤!大生伯總算解放了。回林業隊管樹苗去了。

星期天,柳蘭成和楊永星躲在學校裏下象棋,逃避參加勞動。張文浩到場裏參加校長會去了。誰叫他當頭兒呢?我和岸青借了條船,把打好的蘆席運到街上收購站去賣。柳蘭成和楊永星下了幾盤棋,覺得沒意思。這又是一個陽春三月,南風徐溜溜地吹,吹得人打瞌睡。學校裏就他們兩個人。有點百無聊奈。這副象棋是柳岸青建議買的。棋子一個個如小燒餅那麼大。棋盤畫在兩張辦公桌上,楚河漢界是兩張桌子之間的縫。兩人對坐對奕,要站起來才能將到對方的帥。柳蘭成和楊永星的棋很臭,連我都下不過。他們還互相吹噓。蘭成對永星說,“我下你,不用手,隻有教鞭也行了。”永星說,“我坐著懶得立起來,用教鞭就把你的帥捅倒。”你捅馬,我捅車。他們捅去捅來,跟打台球差不多。正捅得正來勁,閔校長突然降臨。他們連棋子也收之不及,尷尬極了。閔校長看了這場麵,很生氣。狠狠地批評了他們一通“你們這麼捅去捅來,要把學校都捅散了!”

閔校長訓了他們幾句,走了。幾天後,他在教師大會上,公開點名批評我們“楊柳小學的老師,下象棋連手都懶得用了,用教鞭撮,撮什麼?這還像學校嗎?抓革命,促教學,你們不是在促,是在撮!把革命的意誌都撮散了。”於是,全場教師都拿我們當笑話:“楊柳小學下象棋——撮散革命意誌。”

閔校長走後,蘭成拿起桌上的破鈴,搖著說:“這玩藝拿去收破爛頂好哩。”楊永星說:“我們把他拿到街上當破銅賣了吧!”“蘭成說:”行。上街玩去吧!把它賣了,我們到街上吃一頓。”永星說:“不讓張文浩和岸青哥曉得。我們還要反咬張文浩一口,說是他兒子來學校玩,把破鈴拿回家去了,逼他交回來。”柳蘭成說:“妙!這主意妙!”他把破鈴往懷裏一揣,上街去玩。

那隻破鈴鐺居然賣了兩塊八毛塊錢,這是誰沒想到的價。足夠他們兩個人吃喝頓還有餘錢。剩餘的錢,他們買了兩斤芝麻糕。一路吃回來。一邊吃,一邊合計著怎樣對付張文浩。真像孩子們搞惡作劇。兩天後,柳岸青發現桌子上的破鈴不見了。楊永星硬說是張文浩的兒子拿去了。柳蘭成也應和作證。張文浩有口難辯。柳岸青心疼汪經師的遺物,逼張文浩去找回來。張文浩逼著兒子,兒子不認賬,說沒有拿。柳岸青生氣了。柳蘭成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留下的一包芝麻糕:“破鈴我們哥倆吃掉了,留下鈴墜子給你吃吧!”張文浩瞪大眼睛,看著紙包裏的芝麻糕問:“哪裏來的?你們把破鈴換了芝麻糕?”他們哈哈大笑。張文浩罵了一句:“狗日的。”拿過芝麻糕,送進了嘴裏。

柳岸青直搖頭:罪過罪過呀!這是汪老師啊!我們的童年都是在這支銅鈴的鍾聲裏度過的呀!你們居然把我們的恩師賣了!她是這所小學的物證,你們吞得下去嗎?無聊啊!荒唐。楊永星和柳蘭成低下了頭。他們倆也是汪老師的學生啊!

回家後,岸青為那支破鈴傷感了許久。爾後若幹年,他一直難忘記那支破鈴。

我終於懷孕了。直到三個月沒來月經,我才告訴他。他驚恐不已。姆媽也為之高興,立即告訴了舅媽。岸青摸著我的肚皮,祈禱著說:“上帝保佑吧!”我說,“放心好啦!一定是個兒子,一定很乖。我做過夢。我們的兒子會考上大學,完成你的夢。”

“但願吧!”

夏天的一場暴風雨,把學校的草頂吹得像翻毛雞母。屋頂上千窗百孔。天雨就不能上課了。柳岸青和張文浩奔走呼號,找大隊,求小隊,要求修繕學校。要求增加老師。

六隊剛好下放個女知識青年。她叫徐謹。

徐謹瘦瘦的身材,沒有一點肉感,看上去一副骨架子。她體弱多病,什麼農活她都幹不了。下放到隊裏趕了幾天麻雀。這種輕爽活也把她折騰得哭了好幾次。她在田埂上走路也摔跌。社員們很同情她。她高中畢業,斯文靜雅,操一口漢腔。唯一的特長是會唱歌。徐謹是知青中年齡較大的。在城裏無業。她尚無結婚,也不戀愛,潔身自好,拒不與貧下中農相結合,誓死都要回城。她下放來不到兩個月,就跑回武漢,滯留在家不歸隊。大隊把她沒辦法。六隊也正缺個老師,寫信去叫她回來當老師。她倒樂意地接受了。立即從武漢回來。徐謹跟別的知青不同,她不鬧事,也不參與造反。也不是逍遙派。她是悲觀派,隻會哭。我們也很同情她。她教學倒是很認真的。學校有兩個女老師了,她教三年級,我還是教一年級。

好不容易熬到放暑假。大隊終於同意修繕學校。派柳岸青和張文浩去武漢采購一批粗竹篙回來做櫞子。準備將草頂換成瓦頂。還要買一箱玻璃回來,把窗戶全安上玻璃。那時,物質匱乏,連鐵絲、鐵釘都要計劃供應。璃玻要到武漢去買。買了還要運回來。其餘的老師也投入建校。柳蘭成和楊永星負責把瓦從窯場裏運回來。這個活很艱巨,花力氣。學校蓋瓦頂,窗戶要安上了玻璃。柳岸青還打算趁機在每個教室裏做一塊水泥黑板。把汪老師時代的舊黑板淘汰。大隊林業隊伐了一批樹,撥給學校做課桌。這在鄉村裏,不能不說是一項重大工程了。為了後代,為了將來,也為了我們能有個安定的工作環境,再苦再累我們也高興。大隊還撥了三個老木匠到學校裏來。要求他們在兩個月內完成一百張課桌的任務。想想,能讓學生坐上正規的課桌,再不怕風吹雨淋,能在水泥黑板上寫字。我們渾身都是勁。連渾身沒勁的徐謹也投入了建校,不回武漢去了。我和她負責給三個木匠燒茶水。兼看材料,曬木料。

柳岸青和張文浩各人身上揣著一百塊錢現金。大隊好不容易從牙縫裏擠出這兩百塊現金來。他們兢兢業業到武漢去出差。步行四十裏來到長江邊上的水洪口。水洪口有至武漢的輪船客運碼頭。(因荊河改道,蓮湖鎮通往武漢的小火輪早已停航)八毛錢的船票到達漢口。岸青和張文浩都是第一次出公差,不敢多花一分錢。在船上,隻吃兩毛錢一份的飯菜。一盤飯裏有幾塊香腸,他們都覺得這是莫大的享受。到了漢口,五毛錢一夜的旅社也不敢住。柳岸青步行到漢陽找到表伯家。在親戚家裏借宿為公家節約一塊錢,還可省去兩餐飯錢。

柳岸青的表伯是抗戰時是地下黨。解放前由黨安排到武漢一家大工廠當會計。柳岸青說是找他表伯能搞到緊俏物質。哪知他是個膽小怕事的人。生怕越軌,不肯幫他去“開後門”。張文浩嘲弄柳岸青:“你吹牛皮,說你表伯怎麼怎麼的,連弄十幾斤鐵釘和鐵絲都弄不出。還要我們到黑市上去買。”岸青也沒想到。表伯當年敢蹲在日本兵的軍營裏弄情報,如今幾斤鐵釘和鐵絲就把他難住了。他解釋說,他的同事和朋友都“靠邊站”,被奪權了。他不敢惹“造反派”,他是搞過兩麵政權的人。日偽檔案裏可以查到他的名字的。他害怕當成叛徒挖出來。他隻是個科員。

柳岸青根據表伯母提供的地址,步行過長江大橋,找到大橋南端,黃鶴樓舊址下的一段小街。那條街叫鬥雞營。窄小的街道裏什麼玩藝都有,人群熙熙攘攘,繁榮得不得了。真讓人不敢想象,社會主義天地裏居然還有長約一裏的一個“黑市”。造反派們可能因為鬥爭太忘,把它忘了,沒來割他們的尾巴,宰了他們的頭。讓他們在這條陰暗的小街裏滋生。小街裏不通汽車,還保留著石板路,鋪麵全是清末留下的老房子。家家門前是地攤。有的門前擺點東西作為誘餌,隻要有人問津,店主便會將你引到後堂。讓你大開眼界。從舊書舊報,大報小道消息,到布匹大米,越是供應緊俏的貨物,這裏越豐富,也不知是從哪裏搞來的。躲躲閃閃,討價還價,現錢兩交,不開發票。柳岸青和張文浩滿街逛著,一滿眼福。柳岸青在地攤上發現了兩本舊書。一本是海德格爾的《宇宙之謎》;一本是休莫的《人類理解研究》。這是他帶回來後跟我說起的。這兩本書我根本就看不懂,也不愛看。枯燥無味的純哲學。柳岸青說,他用眼一掃內容簡介,就舍不得放棄。花一塊兩毛錢把它買了下來。如獲至寶,裝進了提包,深藏起來。後來,這兩本書對他的哲學啟蒙上產生過很大的影響。世道紛亂裏,無書可讀時,夜深人靜讀禁書。發現了思想的另一個世界。這兩本書拉大了我跟他的距離。我不喜歡這兩本破書。幾次差點把它燒掉。

他們終於尋到了一家賣鐵釘和鐵絲的小屋。用比計劃供應高一倍的價格,買下了所需的數量。沒有發票,回家後兩人出據證明吧。出差前,洪書記說過,由他簽字報銷。張文浩還給她老婆扯了一塊布料。柳岸青給我扯了兩條燈蕊絨褲料。

他們還跑到武昌縣紙坊鎮去買竹料。聽說那裏產竹子。他們一早就到漢陽火車站,花五毛錢乘火車去紙坊。紙坊離漢陽二十多公裏,一站就到。他們倆都是第一次乘火車,感到挺新鮮。回來後,孩子似的跟我談起坐火車的滋味。他們滿街逛著玩,到處打聽竹行。結果一無所獲,紙坊根本沒有那種不粗不細可以做櫞子的竹料。他們還是覺得挺劃算,乘了火車,逛了紙坊。五分錢吃了一碗熱幹麵。登上紙坊小山頭上去,眺望武漢,很覺神奇。下山後,他們跑到火車站,下午沒有回漢陽的列車了。怎麼辦,不能留宿紙坊呀!明天還得去漢口集家咀找竹行。學校等著用料,他們不敢耽擱。二十多公裏,步行回漢陽。天很熱,頭上連草帽也沒有。他們倆頂著烈日,沿著公路往漢陽走。覺得柏油路平坦光滑,走起來一定很輕鬆。下午的太陽灸熱,把柏油路曬得發燙。他們穿著布鞋,鞋底粘上柏油,一步一跋,叫苦不喋。張文浩建議脫了鞋,光腳丫走,試了幾步,腳板燙得跳起來。他們跑到路邊小河裏喝了一頓清水。洗了腳,穿上鞋。沿著柏油路邊的草坡往前走。一路上互相開玩笑取樂。公路上偶爾有汽車駛過。都是運貨的卡車。沒有發現客車。走在他們前麵的一個穿花裙子的青年女子,邊走邊回頭,瞧著什麼?她的短袖長裙在他們眼前飄逸著,回頭時,從領口處幾乎可以看到她的雙乳。這種著裝,在鄉下是罕見的。她腳下是一雙塑料涼鞋。在柏油路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腳印。她撐著一把花布傘,走起來身子一扭一扭,那豐滿的臀部格外嬲人。他們故意走在她身後約十米,像魚兒追隨誘餌一般,拿前麵的女人當笑料,窮開心,以打發疲勞。那女人步態輕盈,體姿婀娜。看樣子也走累了。時而停在路邊的樹蔭回眸張望。他們以為她在等人哩。他在床上跟我講起路上看到的那個女人時,我都吃醋了。他安慰我說,我一定都你買件連衣裙,你穿了連衣裙準比那女人好看。他有了這個許諾,我才準他繼續往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