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耕讀小學改了名稱,叫“民辦小學”。上麵有政策下來,民辦教師的工分改由大隊公益工負擔。不得向家長攤派。連學費都不收,不讀白不讀。家長送孩子上學的熱情空前高漲。楊柳大隊生源猛增,學生人數由三十名,增到七十多名。汪老師做過寢室兼辦公室的那間房,正好做一間教室。一個班擴成兩個班。區教育組也有了專門負責民辦小學的教育幹事。無政府狀態的鄉村教育放任自由延續了近一年。民辦教師由區教育組登記造冊,每人每月還發兩塊錢的補助。岸青哥被公社任命為楊柳大隊小學校長。這種“校長”是由大隊書記和公社兼管教育的宣傳委員商量之後,口頭任命的,沒有正式文件。用岸青哥的話說,叫“沒把夜壺”——要用捧起來使使,不用一扔拉倒。拿工分的教書匠。
學校擴班,要增加教師。岸青哥找洪書記商量。他早有預謀,在推薦我之前,他就跟公社管教育的宣傳幹事通了氣。羅幹事跟岸青哥是朋友。羅幹事早已跟洪書記找過招呼。岸青哥還沒開口,洪書記就說:“大隊支部研究過了。讓楊曉月到學校去當老師。”岸青哥把事辦妥了,才跟我姆媽說:“姑,公社和大隊研究決定,讓曉月當老師。我先沒跟您說,怕事辦不妥。曉月,明天就到學校上班。跟哥學教書吧!”我聽了高興得跳起來,抱住他的脖子親親地叫了一聲“哥!”。他笑著,慢慢地撥開我的雙手:“你不是不理哥了的麼?”我撒嬌地嗔道:“誰不理你呀!”姆媽說:“跟你哥好好學!”岸青哥說:“我半年前就說過,這學校是我和你的。兌現了吧!”
第二天,我就走進了學校。我也跟岸青哥一樣,十七歲當起小學老師來。不同的是,我是“民辦老師”,岸青哥現在也是“民辦老師”了。我們一樣。毫無區別。我們之間可以劃等號了。他這位校長,隻領導我一個。我甘心被他領導一輩子。
楊柳大隊是邊緣地區,山高皇帝遠,半年也沒人來過問一次。民辦教師一年也不開一次會。除了每月向區教育組討兩塊錢的補助這點聯係之外,差不多就成了放斷線的風箏。大隊書記生產忙,還要抓階級鬥爭。哪裏有時間過問學校的事。洪書記隻讀過兩年私塾,總算不是文盲。這所小學成了岸青哥和我的天下,很有點獨立王國,世外桃園的味道。鄉村民辦教育從此開步,一直走到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結束。長達近四十餘年,經曆了兩代人。我便是第一代第一批從業者。汪老師的接力棒傳到我們手中。周光惠隻是一支短短的插曲,人們早把他忘了。岸青哥決心把這所鄉村小學辦下去,隻能辦好,不能辦壞。因為她是我們自己的學校。教的是我們的弟弟妹妹。我也知道自己的這份責任。學生對我的稱呼也怪怪的。“岸青哥老師”“曉月姐老師。”我們也無法計較。實是求是,本來就是哥哥姐姐。由他們去叫吧。
岸青哥重新拿起教鞭,捧起教本。他特喜歡用極有韌性的楊樹條做教鞭。兩周就換一根新的。兩尺長,細又軟,用他對付那些調皮搗蛋的弟弟十分有效。他才不怕人家說他體罰學生哩。哥哥打不聽話的弟弟,天理可容。打了還要揪著耳朵,拉到伯伯叔叔嬸嬸麵前再告一狀。讓他的父親或者母親再踢一腳或者加上一巴掌,看你服不服。我用不著跟他學。有他對付那些調皮鬼就足夠了。我畢竟是個大姑娘,逞不出多少威風來。我教的是一、二年級,大姐姐引弟弟妹妹。他們哭鬧,我也學著她們哭。她們就被我逗笑了。不幾天,幾個調皮佬就被岸青哥的教鞭治服了,一個個老老實實,悄悄地把“哥、姐”二字省去了。正兒八經地叫起“柳校長”、“楊老師”。在表哥的權威蔭蔽下,也沒有學生向我挑釁。
我們將汪老師遺留下來的那一張大方桌放在朝南的窗戶下。這張方桌是柳琴聲家的祖父遺物,土改時沒收給了學校。那場大水沒把它衝走,承傳到我們手中。又是一代人了。我和岸青哥是本隊人,吃住在家,跟著家裏人拿“靠工。”(比照同等勞動力記分。)岸青哥的工分靠他父親,我的工分靠我姆媽。我們的工分用不著天天記,一月靠一次。分糧分柴。我們是教書的社員。我們勞作的場地在教室裏,黑板前,辦公桌上。這張古老的方桌成了我和岸青哥堅固營壘。我們的大部分時間,麵對麵,各霸一方,坐著改作業,備課,看書,聊天。除了上課站在講台上,放學後回家吃飯睡覺,(家務用不著我們幹,自留地也很少要我們去種)和岸青哥一天二十四小時就有十二小時對麵麵的廝守。你看我,我看你,有時看得笑起來。早晨,隊長喊出工,我們就到校。生產隊收工,我們才離開學校。我們怕人家議論:鞋襪不脫,出工晚,收工早,回家幹私活,照記工分。學校上午八點上課,下午四點放學。(有很多孩子兼有放牛任務)前後接近五個小時,社員還在地裏幹活。我們也隻得坐在辦公桌前。要麼,你就下地幹活去。每天的作業,也隻須一小時就處理完畢。備課的事,岸青哥說,沒有誰來檢查,我做個記號就行了。你嘛,寫個題綱,免得在課堂上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裏是哪裏就行了。岸青哥的幾個同學,“精簡”下放後也當了民辦教師。他們常找岸青哥玩。看到我們規規矩矩地守在學校裏。嘲笑道:“柳岸青呀!還那麼認真幹嗎?民辦民辦,穿衣吃飯。這活兒隻是個混工分的差事,何必較真?我們培養的是修地球的接班人,不是國家的棟梁材。”岸青哥說:“我得對得起祖宗,對得起父老。我教的是我的弟弟妹妹,你們跟我不同。”“也是,也是。你比我們舒服,有個漂亮的小表妹陪著,坐得住。”我的臉立刻紅了,拿起教鞭去抽他們。岸青哥說:“誰叫你們沒有像我這樣的表妹,嫉妒了吧!”這話我聽了心裏非常舒坦。“把你的表妹帶上,星期天,我們找個好地方打牌,喝酒去!怎麼樣?舍得嗎?”他們是來約我們星期天耍去。星期天,人家出工,我們呆在家裏覺得很難過。多數星期天,岸青哥和我躲在家裏看書。每隔一周,還到地裏去幹上半天活。那是不用記工分的。用岸青哥的話說,叫“閹雞打水”,表表情而已。他很注意自己的影響。我們有時也應約去聚會。跑到鄰近公社去玩玩。那段時間,誰也不管我們。自由自在,輕鬆愉快。我跟著表哥,形影不離,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隻是不再要他背我了。我已經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正是青春蓬勃的大好時光。我出落得出水芙蓉般的鮮嫩美麗。也難怪表哥的朋友嫉妒。他們隔三岔五的向表哥發出邀請,叫表哥帶著我去玩。村裏的姑娘們都綠著眼睛看我了。
岸青哥除了自己讀書外,還監督我看書。他說,大把的青春時光,浪費了真可惜。他把師範學校的舊課本給我,一本厚厚的《教育學》,逼著讓我自學。還要我做下筆記來交給他看。他嚴厲地對我說,沒有點看家本領,這碗飯別想吃長久。我做出一臉怪相:“哇!我的哥耶!你還真拿我當徒弟了!”“哥不跟你開玩笑。這裏還有一本我曾經用過的《教案範例》,有些《教案》裏的課文,你教的就是。參照著寫個詳細《教案》給我看看。限時三天交,這是作業。”我嘻皮笑臉。“我的姆媽耶,你還真擺出校長的架子來對我了。”“曉月,哥叫你學習,總不會錯吧!”“你在看《紅樓夢》,要我讀《教育學》。你那裏哥哥妹妹的談戀愛;我這裏啃什麼原則,規律,方式,方法死概念,枯燥無味的。你公平嗎?”“哥是哥,你是你。讀《紅樓夢》你還小了點。到時,我會給你讀的。”他的那部《紅樓夢》,是找劉展堂借來的。到時要還的。《紅樓夢》當年鎮上書店沒賣的。隻有小人書的《紅樓夢》,我已經看過小人書。對《紅樓夢》裏的人物和故事略知一、二。“哥!別狗子頭上長角,裝羊。你才大我幾歲呀!”我常常不賣他的賬,愛跟他爭。惹他發怒,覺得挺好玩的。但我還是聽他的話。認真地去啃《教育學》。寫出兩個教案來給他看。他看了,跟改學生作業一樣,給我加眉批尾批。屁話一大串。他還跟我討論《教育學》。我不得不聽他的。他是我哥,也是我的老師。還是我的領導。我們除了不能像小時候在一個被窩裏睡覺外,幾乎一切同步了。一天不跟他在一起,我心裏就慌兮兮的。缺了一塊似的提不起氣來。
一天上課,我遇到了麻煩。一年級的柳貴生居然跟我鬧起來。這個小男孩胖兜兜的,特逗人,尤其是他那厚厚的小嘴唇,翹著嘴角,流著涎。圓圓的鼻子,小鼻孔裏爬出兩條小蟲蟲來,吊在人中上,看上去特別好玩。誰要是笑話他,他就把那兩道又濃又稠的小蟲蟲揪下來,往你的身上揩。許多同事學都怕他,卻又喜歡逗他玩。因為他爸爸是大隊長。我們叫他德清叔。土改時,他是民兵排長。德清叔解放前很窮。加之他一隻眼睛有視力障礙,破了相,三十來多歲還沒有討上老婆。土改翻身之後當了幹部,總算娶了個寡婦。生下柳貴生,驕寵得不得了,誰惹就罵誰。看在德清叔晚婚生子不易的份上,當然也看在大隊長的份上,誰也不敢動他一指頭。他捅爺搗娘時,人家隻是朝他笑笑。弄不好,他就糊你一身鼻涕。他的鼻涕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武器。剛剛上學不幾天,就糊滿了全班。他有多動症,一堂課四十五分鍾是絕對坐不牢的。坐在位子上動,不妨礙別人倒還好說。可他坐不到十分鍾就得離開座位,搞點小花樣。拿別人的鉛筆,撕人家的本子。別人聽講,他卻偷了人家的課本,把鼻涕糊到人家的書頁裏去。他搞惡和劇,受害的同學告狀。我把他揪了起來,拉到講台邊去罰站。他賴皮狗似抱著桌子,把鼻涕往我的大衣上猛糊。我也惱怒起來,把他抱起來,抱到講台邊。他居然罵起我來。課堂上鬧哄哄的。岸青哥在隔壁教室裏上課,聽到喧嘩,手執教鞭走過來。教鞭“啪”地一聲打在講台上,鎮住了喧鬧。教室裏安靜下來。岸青哥揪他到辦公桌前罰站。他抱著岸青哥的腿不放,把鼻涕往岸青哥腿上糊。岸青哥順勢提起腿來,把粘在他腿上的貴生像甩螞蝗一樣甩出教室。柳貴生在地上就地十八滾,大哭大鬧起來。點著岸青哥姆媽的名罵起來。這下可惹惱了岸青哥。他拎起柳貴生的書包,扔到教室外麵,抽了他一鞭,“滾!”這中正柳貴生的下懷。他就是不想上課,正好去外麵撒野了。他背起書包,哭哭啼啼回去了。
我們繼續上課。
不一會。德清叔手牽著兒子柳貴生,來到了學校。我和岸表哥正在教室裏上課。德清叔非常不客氣地站在學校門口大喊:“那裏來的洋老師,居然敢用皮鞋踢學生,還把學生趕回家。這學校是大隊辦的,不是你辦的私學。”
大隊長上門討伐。岸青哥不能不應戰。全村穿皮鞋的隻有岸青哥,不點名也點了名。準是柳貴生回家告了惡狀。德清叔討伐上門了。你這小子居然打我的寶貝兒子,太歲頭上動土了。他撐著腰在學校門口喊叫。他在全大隊可是說一不二的角色。岸青哥不僅打了他的兒子,更藐視了他的權威。他能忍下去嗎?
我有些害怕了。岸青哥從容地從教室裏走出來。故意把皮鞋跌得很響。站在德清叔的麵前。手裏還捏著地根教鞭。柳貴生以為岸青哥又要用教鞭抽他,嚇得往他爸身後躲。岸青哥笑著叫道:“德清叔,我是洋人嗎?小侄岸青隻是穿了雙皮鞋,你就不認識哪?你點著我的名罵也行啊!你是叔叔,有資曆格教訓晚輩嘛,我洗耳恭聽就是了。貴生是我打的。他指名道姓地罵我姆媽哩。貴生,你說是不是?”同學們哄出來作證。德清叔把寶貝兒子從身後揪過來,問:“你罵過岸青哥哥的姆媽了嗎?”同學們齊聲說:“貴生罵過柳老師的姆媽。他還抱著柳老師的腿,往老師身上糊鼻涕哩。”“有這事嗎?”德清叔自知理屈了,但還是想找岸青哥的岔兒:“他罵你姆媽,我跟你姆媽賠禮道歉。但你也不該用皮鞋踢我兒子呀!瞧你這皮鞋,踢下去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可賠不了我的兒子的。”“德清叔,你兒子經得起我這皮鞋一踢嗎?是他抱著我的腿不放,你瞧瞧,我褲腿上還有他糊的鼻涕哩。我隻是把他甩開。”是甩是踢,這個字要弄清楚。德清叔再問他的兒子,兒子不回答了。顯然,他在家裏說了謊。德清叔怒氣消了許多,他也深知兒子調皮。“你總不能把學生我書包扔出去,把學生趕回家,不讓他上課吧?”岸青哥承認了錯誤,牽過貴生的手:“那就進教室上課去吧!他罵我姆媽的事,我也不要您道歉了。”德清叔也笑起來,拍拍兒子的頭,給兒子擦了一把鼻涕說“再搗蛋,岸青哥揍你的屁股。”貴生頑皮一笑,鑽進了教室。這小家夥一張牛皮臉,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頑。要不是岸青哥,我是對付不了他的。刷洗貴生糊在我紅大衣上的鼻涕,足足花了我半天時間。
岸青哥把死去的汪老師那套老規矩,漸漸地恢複過來。甚至把徐老師和羅老師的開創之初的唱歌、體育、圖畫等副課也重開起來。課時節時,均有安排。岸青哥說,學校得像個學校,不能混同私塾。雖然是民辦的架子,我們要弄成公辦的內容。如果老師考核,學生考試的話,我要跟街上的公辦小學比一比成績。我們要對這些弟弟妹妹們負責。我要對得起每天十分工。人家泥裏水裏幹農活,也隻拿十分。何況我星期天也工分照記。我們不能讓社員說閑話。
汪老師遺留下來的那隻銅鈴,十年來,鈴口磨得鋥光發亮,磨損了接近兩毫米。鈴壁被鈴墜子敲出一圈深深印跡。有的地方快要擊穿孔了,鈴聲顯得有些沙。鈴的木柄被汪老師的手指磨得油光發亮,浸透著他十年的汗水。木柄與鈴之間搖成了一人大洞。搖起來鬆鬆跨跨,放在辦公桌上,木柄就像一個打瞌睡的老人。岸青哥把她看成是死去的汪老師。這是他傳承給我的遺物。他說,我每每抓起它,就像握著了汪老師油滑滋潤細軟的手,甚至感覺到他的體溫尚存。我不能猥瀆這份工作,雖然是民辦。我既然不想考大學,也不能去從政,就把這所小學當成我的天地吧。我們土生土長,暫時是走不了的。這個銅鈴既然傳到了我們的手裏,我們就把它搖下去。我說:“這破鈴還能搖幾天?”。岸青哥說:“即使破了,我也要把它當文物保存下來,作為校證。”
新的學年開始。學生又增加了四十多名。由於我們小學教學規範,教學質量好,鄰隊的學生也跑過來。岸青哥向大隊申請增加兩個老師。學校年久失修。那間草頂教室在汪老師去世後就沒閑置著。屋頂上的草全爛了,完全不能使用。瓦頂正屋也被貓捉老鼠刨得千穿百孔。岸青哥跟洪書記商量修整學校,擴班級。
這年,大隊剛好有兩個初中畢業生回來。一個是岸青哥的堂弟柳蘭成。一個是我堂伯的兒子楊永星。他們兩一個在三隊,一個在四隊。我在二隊。岸青哥中於一隊。老師也要合理攤派。岸青哥把他們的情況向公社管教育的羅幹事作了彙報。經大隊支部研究,同意他們兩到學校當老師。柳蘭成和楊永星在東河小學讀五年級時,是岸青哥的學生。聽岸青哥說安排他們教書,他們的父親提了酒來謝岸青哥。要哥哥管教好弟弟,還喋喋不休地說:“岸青呀!長兄如父,不聽話,打罵由你。”這兩位小弟也十七歲,比我小一歲。岸青哥哪敢打罵他們。不過,岸青哥是個嚴厲的兄長。這是我領教過的。
柳蘭成和楊永星第二天就來到了學校上班。他們初中畢業後,隻參加了兩個月的勞動。在隊裏隻記八分工。岸青哥為我們工分的事,多次跟大隊支部協商。要求男女同工同酬。大隊研究了好幾次。結果是我們都記九分。岸青哥十分。柳蘭成和楊永星感激不盡。對大哥的話言聽計從。在村裏,岸青哥在我們這輩人中,的的確確是大哥。蘭成和永星尊稱隊為柳校長。弄得我不好再叫哥了。但我決不肯叫他柳校長。叫“你”。
大隊派工來修學校。還給了五十元錢作為修繕費。岸青哥領著柳蘭成和楊永星,蕩著船去街上買石灰,紫篾,鐵釘之類。我留下燒茶水。十多個壯勞力,去蘆葦灘割藨草和蘆葦。割藨草是件苦活。藨草是沼澤地裏生長的草,曬幹後比較耐腐,蓋屋子能耐三、五年。岸青哥事著我們四個老師也跟著去。泥裏水裏滾爬了三天。總算把蓋屋子的料備齊。五天後,一間新草教室蓋起來。三個比較正規的班級,四個教師。楊柳大隊小學在東河公社成了指屈一指的好民辦小學。
經過兩年的調整,民辦教育也有些新的章法。主管部門也有人來過問了。上級發了文件,允許民辦小學收學雜費,每個學生一塊五毛錢,作為辦公費用。這樣,我們就不再向大隊討粉筆錢了。而且還可添置教具。這年秋季開學時,學校共收了一百二十多塊錢的學雜費。這在當時不個不小的數目。岸表哥想給學校添置一些教具。把兩塊破得不能再用的黑板抬到街上重新做了漆。又賣了一塊新黑板。還買了兩張帶鬥的辦公桌。做了四把帶靠的木椅。在五年級教室裏隔出半間來做辦公室。五年級隻有十五名學生。岸青哥帶五年級兼校長。有了辦公室。老師們開始晚辦公。每天晚飯後,老師必須到校批改作業或備課。九點鍾下班。搞得跟公立學校一樣正規。區教育組下來檢查,把楊柳大隊小學當成典型了。
岸青哥又到劉展堂家借書。他的老姑媽依然在祈禱。他說,他的樓上還有許多書。是他姑媽從香港和英國帶回來的。國內根本看不到。岸青哥好奇。爬到他的樓上去。他家的老屋樓上很暗,隻有幾塊亮瓦透過兩縷陽光。光柱裏,岸青哥發現有一架風琴,用布蓋著。布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樓上牽滿了蜘蛛網。岸青哥用手扒開蜘蛛網,揭開蓋在風琴上的布,一撣,揚起一陣微塵,嗆得他打了三個噴涕。岸青哥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展堂!你家還有一架風琴?”他囁囁兔唇笑道:“是我姑媽的。”“是好的嗎?”“好的,前些年她還常常唱詩,彈琴哩。近幾年,怕影響不好,收藏在樓上,不再彈了。”“問問你姑媽,賣不賣?”“你想要?”“學校買。”“那我問問她吧!”
他發現了風琴,連借書的事也忘了。他想把這架舊風琴搞到手。他跟劉展堂磨嘴皮。劉展堂終於答應去問問姑媽。他姑媽的脾氣很古怪,一般人不與結交。岸青哥說,價錢不得超過五十塊,否則,我的錢不夠。劉展堂要岸青哥下周來候信。他得找機會跟姑媽說。
岸青哥連往鎮上跑一三次。劉展堂的姑媽終於願意與柳岸青見麵一談。這個神秘的老修女其實平易近人。她還跟岸青哥談起一些往事。岸青哥十分虔誠地向她說明買風琴用於教學。她說:“難能可貴,難能可貴。主啊!鄉下的孩子能聽到音樂,也是主的造化了。我就便宜一點給你們吧!三十塊吧!”岸青哥千恩萬謝,還合掌輕輕地跟著她叫了一聲“阿門!”老修女的臉上露出了慈善的微笑。據說,她不久就去了香港。這也是她要把風琴送給鄉村小學的一個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