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天,糧食大豐收。國家調整了農村政策,出台了個《人民公社六十條》,農民吃上了飽飯。還分得了自留地。全黨全國,大辦農業,以糧為綱。縣委作出重大決策。調集全縣二十萬民工,將古老的荊河改道,讓洪水直泄長江。既能免除水患。又可以將數十萬畝湖灘蘆葦地墾殖成良田。從全縣大移民,建立一個新公社。這項空前的的浩大工程,是響應毛主席改天換地的偉大號召。在一冬一春內完成。
岸青哥當了農民,做了記工員。當然要跟著民工去挑堤了。生產隊裏十八歲以上的男勞力大分部上大堤。未婚的女青年也要上堤。岸青哥沮喪極了。他的情緒降到了冰點。挑起箢箕,帶上被子,跟著社員們去當土夫子。住草棚,搭地鋪,大鍋煮飯,大盆盛菜,冰天雪地裏去挑大堤。一去就是兩個月。我兩個月沒有看到表哥。也沒有看到父親。大堤上傳來消息說,挑堤的民工中出現了一種怪病。一發高燒,鼻耳出血,很快就死亡,救都救不急。傳染病在工地上漫延。省裏派來了醫療隊。檢查確診是“出血熱”。當地人沒聽說過的傳染病。是荒灘上的一種背上帶黑線的老鼠傳播的。一時,人心惶惶。省裏縣裏抽掉大批醫務人員進工地。施工沒有停止。與天鬥,與地鬥,與老鼠鬥。百年大計,不能功虧一簣。二十萬民工,三十裏的戰場。昔日人跡罕至的荒原,黑壓壓的人群。挑堤的人排成長龍。沒有機械,螞蟻搬泰山。工地上的大字標語是:人心齊,泰山移。
我擔心父親和表哥在堤上染“出血熱”,夜裏做惡夢。一天下午,我正在上課。岸青哥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我差點認不出他來了。他那風流倜儻的儀表蕩然無存。兩腮瘦得凹下去,下巴上出現了稀稀拉拉的胡渣子。他把上課的老師叫過去,耳語了一句。我心裏格登一下。預感告訴我,出大事了。老師叫我出去。我一出門,岸青哥就把我摟著往操場上走。“曉月,你父親得了出血熱,死在堤上了,快回去看一眼吧!”晴天霹靂,我昏了過去。岸青哥背起我就跑。跑了好一氣,我才醒過來,在他背上放聲大哭。他見我醒了,才把我從背上放下來,拉著我往家裏跑。我們趕到家裏時,舅舅們剛剛把父親的遺體抬回來。父親屍體放在門外,用一床舊棉被裹著。臉用白布包得嚴嚴實實。姆媽哭得天昏地暗。跟來的還有兩個穿白大褂帶口罩的醫生。他們不讓家屬接近。說是接觸就會傳染。要求當日掩埋。還要消毒。我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岸青哥死死地抱著我。秋元伯的從生產隊倉庫裏搬來了幾塊木板。急著做棺材。連送葬的程序也免了,棺材做好,立即入殮。我的父親就那樣草草地深埋在屋後的地裏了。護送屍體來的醫生用藥水噴灑在新墳上。用石灰劃了個大圈,不讓人畜接近。
我沒了父親,天塌了。母親也病倒了。我的學業眼看就要中斷。
大堤竣工後,表哥從堤上回來。在她的勸說下,我勉強回到學校。已經接近升學考試了。蓮湖區中學沒有高中。考高中必須到縣城裏去。我的家庭情況急轉直下,隻得放棄升學考試。唉!命運難測啊!岸青哥又鼓勵我去中專師範。他還特地到縣城去打聽招生情況。正逢教育大調整,中師暫停招生應屆生,改為培訓在職青年教師。我也十六、七歲了。姆媽說:“你是種田的命喲。你哥當了三年老師,不也回來當農民了嗎?種田吧!”
岸青哥當了農民,依然不死心。他躺在田埂上背《唐詩》、《宋詞》、《古文觀止》。把陶淵明的《歸去來辭》背得爛熟。頭枕著記分牌,腳穿草鞋,在樹蔭下看書,算工分賬。他想做陶淵明。
汪老師從縣裏集訓回來,跟村裏人講,他正式退休了。退到哪裏去?他和先生婆婆1953就來到村裏,十多年來,住在學校,以校為家,以教為業。無家可退,無鄉可還。兒子女兒也跟他一樣也都在學校住公家的寢室。汪家祖業曾輝煌一時,良田千畝,騾馬成群。傾刻夜間,化為烏有。他已年屆六十,國家也給了他一份不薄的養老金。足夠他與先生婆婆過尋常人家的日子。他隻得還住在學校裏。他還帶來個消息。楊柳灣分部“砍”了。連東河小學也被“砍”了。所有的農村小學“一刀切”,轉為“耕讀小學”,由大隊來辦。國家不再派教師來。沒有被“下放”的國家教師,調走。走不掉的,暫時在本地任教。國家照發工資。叫“民辦公助”。這個政策叫做“甩包袱”。凡在大隊所轄的公立小學,全部甩給大隊。鎮上小學隻招收有“商品糧戶口”的學生。凡農村戶口的學童,一律就近上耕讀小學。原東河公社小學的校長、主任,還有部分老教師,一調,二轉,三退休。汪老師到齡,正好退休。鄉村小學這麼一刀“砍”下來,大量學生退學。全區也隻保留下三所公立小學。公辦教師集中到這三所公辦小學去。剩餘的老師,充實財貿。有背景的人,充實到行政部門去了。下放支持農業第一線的青年教師幾近教師總數的三分之一。柳岸青就是這三分之一中的之一。
鄉村小學改換門庭,包袱甩給大隊。大隊研究,由岸青哥擔任耕讀教師。他是全大隊教書的最佳人選。大隊書記柳大生因為兒子鬧離婚,釀成殺妻焚屍的重大血案而下台。換了個姓洪的女婿戶當書記。洪書記當了大隊書記後,歸宗本姓洪。他入贅柳家近二十年了。洪書記要岸青哥接替汪老師的工作,頂起大隊小學來,不讓學校垮掉。岸青哥也答應了重操舊業。楊柳灣分部改名為楊柳大隊小學。區裏派了人下來跟大隊辦接交。其實無所謂接交。一句話,國家不管了,你們自己辦學吧!令洪書記沒想到的是,區裏推薦個姓周的老師來。說是區中學校長特地推薦來的。周老師跟著區教育輔導組的人同時到大隊來。連行李都帶來了。洪書記為難了。隻好再做岸青哥的工作。把位置讓給區裏推薦來的周老師。楊柳大隊在校生隻剩下三十多名了。因為教師的工資將由學生負擔。如果岸青哥當老師,大隊可以記工分,工分再攤派到家長頭上。這就便宜得多。周老師則是要生活費的。他是外地人,不好記工分。
周光惠,二十出頭,未婚,孤身一人。他從小在上海長大,高中畢業,成績優秀,參加過大學考試。由於出身不好,沒被錄取。他祖上是本縣城裏的大戶人家。他父親跟區中學校長是大學同學。他從小過著優越的少爺生活。哥哥姐姐們解放前就留學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父親可能有些曆史上說不清的問題,到監獄裏說了兩年才放出來。現在上海養老。他隻得從上海回到老家。他跟黃勳有點類似。黃勳比他大幾歲,早幾年由政府“下放”到農村來,由政府安排。他來晚了,隻能投親靠友,自謀職業。據說,他父親寫了一封信讓他帶來找彭校長。彭校長是教育界的名人。彭校長念舊情,推薦他到楊柳大隊教民辦。彭校長以為汪老師退休了,楊柳大隊沒人。彭校長不知道這裏有個現成的教師柳岸青。當年,很多下放返鄉的年青教師,就地消化,擔任了本村的耕讀老師。
“耕讀小學”這個名字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亦耕亦讀”意思是一邊讀書,一邊耕地,古訓裏常說的“耕讀為本”之意。耕讀教師雖然不種地,但務必拿工分,其根本就在這裏。出錢請先生教子弟的千年樣式,發生了一變,變成出工分。跟社員一樣,是教書的社員。這就是曆史的根本轉變。鄉村知識分子再也不能崇信“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了。老師到隊裏去分口糧,分燒柴,農民吃肉,你就跟著吃肉,農民喝湯,你就跟著喝湯。如果你想多掙點工分,也可以跟著去搞點“突擊”。參加“突擊”會受到群眾好評。即使你站在一旁講故事,社員也高興給你記頭等工分。這也是搞好群眾關係的一種方法。因為你除了多認識幾個字,再也沒啥好驕傲的了。
周光惠開課了。
岸青哥覺得一個上海人受聘來鄉下教書,也算窮途末路了,很是同情。也就讓位於他了。因為黃勳印象投影到周光惠的身上。岸青哥開初對周光惠印象不佳。也沒有去理睬他。幾經挫折,他心灰極了。
周光惠跟當年調來的高衍珩完全不一樣。討碗飯吃,受大隊管。自炊自食,可憐巴巴,傲不起勁來,雇用教師,而且是被農民雇用的,每月預支十塊錢的生活費,年底社員分紅,再跟他結賬。他來也不受村裏人歡迎。本村就有兩個柳先生。老柳先生和小柳先生。甚至有人建議讓睿之先生出來再辦私塾。睿之先生頭搖得像貨郎鼓:“不行,不行,行之不通也!十年不拿針,手也生了。牛屁眼我也摳慣了,還是摳我的牛屁眼吧!”楊家的人聯合起來推舉我當老師。因為在楊姓中我學曆最高,是村裏的唯一初中畢業生。學曆比柳岸青哥還高。楊家人想拿我跟柳家抗衡。我姆媽也為之高興起來。為此,楊柳二姓的大隊幹部發生過一場內部爭論。周光惠來了。洪書記也就順水推舟,誰都不得罪,反而討了彭校長的好。洪書記是個精明人。彭校長是區委常委。洪書記哪敢不買賬。
我暗地裏跟岸青哥議論過此事,表明我決不跟他搶這碗飯。我一點教書的經驗也沒有。我怕。岸青哥說:“你別怕,有我哩。遲早,這學校也是你和我的。”我愣住了,什麼意思?
岸青哥沒去理周光惠。周光惠主動尋上門來。
周光惠長得一表人才,又濃又密的一頭黑發下一張“國”字臉,笑嘻嘻的,十分隨和。見人十分禮貌,年長的稱伯叔嬸嬸,同輩的稱兄道弟,“嫂嫂,姐姐”叫得特甜。人生地疏,在鄉入俗,他誰也得罪不起呀!他稱我表哥為“岸青兄”。聽起來有點假。他的口音也很怪,南腔北調的,既夾著本地口音,又帶點上海腔。總體上是普通話,人人能聽懂。未開腔先嘻嘻笑一陣,這點跟汪老師很相仿,不同的隻是“嘿嘿嘿”與“嘻嘻嘻”。大抵是年齡不同,笑聲也有別吧。岸青哥說他在裝遜。我對他沒有好感。他到岸青哥家來,剛好碰上吃晚飯。表弟表妹在學校裏讀書。舅媽以家長的身份請他吃飯。他也是以老師的身份來家訪。其實是想拜訪岸青哥。其意在跟岸青哥交朋友。岸青哥請他吃飯,並給他添坐。他也不客氣,免得自己去炊一餐了。那年糧食已不太緊張了,他的口糧由大隊供應。請老師吃頓便飯也是禮節。飯桌上,他很快就混同於兄弟之間了。舅媽問他年齡,方知他比岸青哥大兩歲。舅媽又問了他的家庭情況,他也如實回答。舅媽有些同情他起來。並用他作為例證來教育鼓勵表弟們:“周老師離鄉背井,出外謀生,多有誌氣啊!”周光惠說:“嘻嘻嘻,伯母,你別誇我了,不好意思,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日後還望多關照。嘻嘻嘻”
飯後,他不走了。留上來跟岸青哥談天。岸青哥和二弟三弟住一間小小的茅草房,光線很暗。二表弟已經是個整勞力,出勤一天掙十分工了。吃過晚飯,表弟出去玩了。周老師坐在他們的床上,翻著枕頭邊的雜誌,跟岸青哥聊起來。正好我吃過晚飯過來。岸青哥說,“這是我表妹,叫楊曉月。初中剛畢業。”周光惠看了我一眼,“喲!小妹妹,真漂亮哩。在上海灘上也很難見到這麼靚的妹子。”他的誇獎,我很反感。嗔道:“周老師,你一定出身資產階級吧!我可是農家小戶的。”我有意挑了他的筋。他依然“嘻嘻嘻”地笑,“小家碧玉,小家碧玉,嘻嘻嘻!”
幾天來,他肯定打聽到關於表哥和我的一些經曆,明顯是有備而來的。他有意的避開關於“下放”的話題,裝出一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姿態,拿著一本《長江文藝》,跟表哥談起文學,談起讀過的書。很快就入巷了。他主動地向一有哥談起他的遭遇。從他的遭遇談到社會現實。從現實社會談到國際社會。從國際形勢談到世界近代史。從華盛頓談到拿破侖。從歐文、傅立葉談到馬克思。從法國的盧梭談到中國的張太炎,胡適、魯迅。又扯到烏托邦,拉到共產國際。從蘇聯談到中國。從中國談到美國。什麼總統製,君主製,君主立憲製,社會主義製度與資本主義製度等等。天上地下,古今中外。這個上海來的小開,給人第一個印象不壞而且頗有學問,海闊天空,善於言表。拿破侖,彼得大帝,英國女皇、日本天皇、埃塞俄比亞國王等等,我第一次從他嘴裏聽到。他的地理知識也十分豐富,好像去過外國。什以郵輪,海港海碼頭,日本,香港,他全知道。他還會英語。他還談起高考的經曆。以及考大學的一些基本常識等等。這些,我是聞所未聞的。表哥也不知道。他不像黃勳隻談上海的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女人愛情。他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人。他報考複旦大學,未被錄取的原因是因為他的父親與家庭。他說,你的出身好,有知識,為什麼不去考大學呢?社會青年是可以報考的呀!表哥說,我連初中都沒上過,哪能考大學呢?他說,可以考文史類。申請免試英語。隻考作文,語文常識,地理,曆史,政治,這幾門就行了。表哥說,這些學科我也沒有係統地學過。一知半解的,連教材也沒有看過。他說,我幫你自修一年,所有的資料我都給你。高中課本我還沒丟哩。憑你的聰明與記性,一年你完全可以學完高中。他把表哥煸動起來,讓我也熱血沸騰。他對我說,“小妹妹,你不考高中哥太可惜了。”表哥告訴他,我父親剛剛去世。他連忙向我道歉,“對不起,小妹妹。”好象我也是他的表妹了。他跟表哥聊到深夜。我走了,他還不走。居然鑽進表哥的被窩。跟表哥胝足而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