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青哥做了喪夫。也就是抬棺材的人。岸青哥說,他必須親自抬棺,送他的恩師入土。把恩師埋葬在我的家鄉的泥土裏。汪老師早已是無家無土的人。魂歸故土談不上了,他是國家的人。汪家出了大惡霸汪恒山,祖墳地早已在土地改革時掘了。他隻能埋在我們村裏的土地上了。
鄭主任給每個喪夫發了一條白毛巾,一又草鞋,抬棺材時必須穿新草鞋。腰裏要紮白毛巾。他還給每個喪夫一包“飛馬”牌香煙。
下午四點多鍾,汪老師收柩入棺。他那沉重高大的軀體被塞進一口薄薄黑色的棺材裏。一層粗紙包裹後,用生石灰塞緊。岸青哥和另外三個喪夫把棺材蓋子抬過來,最後看了汪一眼,我看著岸青哥的一行淚滴在汪老師的裹屍紙上,“噗噠噗噠”響,我忍不住哭出聲來。人生啊!蓋棺論定了。我的老師,永別了!棺蓋合上。我母親將一個碗撲蓋在棺材。這是人生最後的一道儀式。砸碎飯碗。北方興摔盆,南方興砸碗。秋元伯伯揮起他的斧頭,“鐺鐺鐺……”將四顆棺材釘子砸進棺蓋。八個喪夫係好的抬扛。將扛子放在肩上。秋元伯伯揮起斧頭,向碗砸下去,“嘭!”地一聲,汪老師往日吃飯的那個小瓷碗八瓣橫飛,濺落地下。
八個喪夫齊聲吼:“嗬嗬!”這叫吼魂。也是抬扛的號子。棺材被抬起來。
我姆媽和幾個舅媽隨著吼聲,一齊動手,掀翻靈榻。這也是風俗。做過靈榻的簾子送葬後要燒掉的。洪書記在校門口放起的鞭炮,叫“起身炮”。洪書記要請兩個吹鼓手來送送汪老師,也被鄭主任謝絕了。汪家不想張揚。汪老師畢竟是死在他鄉別土,就地落葬,別無選擇,正合“哪裏黃土不埋人”這句話。在鞭炮的硝煙裏,岸青哥抬著汪老師。向屋後的塌子裏走去。
汪家兒女孫子一群,頭頂五尺白布,手執哭喪棒,隨棺而行。這哭喪棒是秋元伯伯做了硬塞到他們手裏的。三尺長的蘆柴捧子裹上白紙,拿在手裏,一邊走一邊哭。其它人跟著走。孝子端著臨時寫的靈位,他走在棺材前麵。
我跟著到墳地去送汪老師。我看到岸青哥兩腿灌了鉛一樣,跟著別人挪動步子,心思忡忡。我們看著汪老師是從這條路走到楊柳灣來。楊柳灣的人抬著他從這條小路上永遠的走了。這是他走的最後一遭了。
送喪的隊伍向塌子裏走,那裏就是汪老師的墓地。所謂“塌子”是一塊無名的荒草地,地勢比較低窪。夾在一隊和三隊的地界之間。一直沒人耕作,一向作為放牛場。自古以來沒有明確的產權。屬無名公用地。因常地勢低,一下大雨就漬澇成一片水窪。不能種莊稼,長滿野草。也沒有人在那裏葬墳。按照村裏的風俗,凡死去的人,一般都葬在自家的祖塋地。雖然土地早已公有化。地界也早鏟平了。合作化畢竟隻有幾年曆史,那地界,那祖傳私地的概念一下還難以抹去,憑方位都能判斷出哪裏曾是自家的土地。讓先人埋在自已的土裏畢竟比埋在荒野裏讓靈魂安寧。入土為安,入自已的地就更安。所謂“葉落歸根”,那根就是故土。故土往往是以祖宗墳墓為核心來畫圈的。故此,解放十多年,人們約定成俗,墨守陳規,讓死去的人埋在自家的地上。這個要求任何幹部都會默認的。而汪老師是外鄉人,無故土可入。更不能葬在楊家柳家的祖塋地上。這倒不是排外。人們對汪老師的崇敬與熱愛是無可非議的。但埋葬在哪裏,觀點非常一致——塌子裏。塌子麵積也不大,約七、八畝地。很平展,綠草茵茵,北邊略高。汪老師的墓穴就選定在這低中之高的北邊。汪家兒女也別無選擇,更無異議。
棺材歇落在高地邊。兩個女兒攙扶著母親跪在棺材前哭泣著。秋元伯打好向樁,確定方位,頭朝北,腳朝南。這本是道士用羅盤來測定的。沒請道士“明路”,也就由秋元伯代勞了。方位確定後,八個喪夫拿起鐵鍬挖墓穴。汪老師的兒子不斷地給喪夫們敬煙。不一會墓穴挖成。秋元伯伯叫孝子跳下去,跪在墓穴裏,點燃紙錢,向四方拜了拜。他爬起來後,喪夫們把棺材輕輕地放進墓穴。
汪老師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永久地消逝了。表哥著墓穴作了三個揖,聊表對老師諄諄教誨地感激之情。
我看著岸青哥一邊往墓穴裏掀土。一邊流淚。親手把老師埋葬了。
秋元伯伯大笑著喊道:“孝子過棺!”給老人送葬是不能沒有笑聲的。以往送葬村裏人都要在孝子的身上綁一包牛屎,以逗人笑。汪老師的子兒和女婿都是讀書人,跟村裏人不熟悉。這個玩笑不好開。故此,汪老師的葬禮沒有笑聲。秋元伯覺得缺了什麼,帶頭搞點笑。也算討死者高興。“孝子過棺”也是風俗。在埋棺時,喪夫向墓穴裏填土,孝子們排著隊,冒著拋灑的塵土,從死者的棺材上跑過,以示子孫連綿不息。汪老師的兒子第一個跳下去,從父親的棺材上跑過。接著是鄭主任,然後一個跟前一個……墳地裏終於有了笑聲。
可敬的老師啊!一陣陣塵土灑下去,漸漸地不見了……永遠不見了!
汪老師!永別了!
新墳築起來,圍著墳插了一圈哭喪棒。墳頂上插了一隻招魂幡。也是秋元伯伯做的。
人們埋了張老師,回村。汪家子孫在新墳旁最後一跪,表示辭行。把他們的父親永遠的,孤獨地扔在這荒郊野地了。
岸青哥久久不想離開,我陪著他站在老師的新墳前。他繞著新墳走了三圈,我也跟著走了三圈。
晚風習習,風吹動著招魂幡,聽到那白紙在風中“嘩嘩嘩……”很像是汪老師“嘿嘿嘿”的笑聲。
我閉上又眼,淚水奪腔而出。岸青哥默默地鞠了三個躬。退著離開墳地。
葬宴結束後,鄭主任把岸青哥拉到一邊悄悄地說:“柳岸青,幫我個忙行嗎?”鄭主任在王集中學擔任過主任,曾是岸青哥的領導。而且很器重柳岸青。岸青哥說,“鄭主任,你說,隻要我做得到。”“當然,有點讓你為難。”“沒關係。”“你能幫我把這十個挽帳退給人家嗎?鄉下人,八尺布也不容易的。我們是還不了情的。”岸青哥明白了。他們此去再也不會來楊柳灣來。不能欠人情。按風俗,送了白喜事的的禮,人家紅喜事得還禮。岸青哥答應了他。把那衣料一一還給了送情的人。包括我家的。喪宴後,汪老師的兒女們收拾了母親的箱籠行李,挑的挑,扛的扛,兩個女兒攙扶著哭泣的先生婆婆,離開了楊柳灣,再也沒有來過。
張老師死後不到一個月。
周光惠突然失蹤。
聽學校隔壁的秋元伯娘說,中午來了兩個人,讓周老師把學生放了。接著,周老師就跟著那兩個人走了。空著手走的,什麼也沒拿。
我從田裏回家拿鐮刀時,看到秋元伯娘和兩個婆婆在議論這事。不到放中學的時候,放掉學生是不正常的事。那兩個來人是幹什麼的?朋友,還是區教育組來的?我非常疑惑。跑到學校去一看。周光惠果然不在。
周天惠的寢室裏,床上,零亂無章,他唯一的一隻箱子也被翻過。但沒有拿走什麼東西。連換洗的衣服都在。真的是空著兩隻手走的。跟誰都沒有告辭,就這麼走了。什麼時候回來?
我跑到田裏,岸青哥正在挖水溝。我把周光事走了的事告訴了他。他放下鍬向學校跑去。
學校停課了。人們猜疑著。周天惠是犯了什麼事吧?他不像是犯事的人啊?來帶走他的兩個人也是空手來的。穿著便衣。岸青哥去問洪書記。洪書記也不知道。三天之後,洪書記總算得到了消息。周光惠真的犯事了。而且犯了大事。來的人是公安局的。他是被抓走的。現行反革命。
天啦!周光惠是個反革命分子?居然隱藏在岸青哥們身邊達半年之久,一點兒跡象也沒讓村裏人看出來。岸青哥把把他當成摯友。我對他的印象也漸漸好起為。我沒聽他說過一句反動話呀!岸青哥跟我說,周光惠是個有遠大誌向的人。怎麼回事?知人知麵不知心呀!
又有消息傳來,周天惠被押到縣裏去了。公安局也沒有人來大隊調查案情。據說,他不是在這裏作案的。他作了什麼案?滴水不漏。隱藏得這樣深?
那年,毛主席向全黨全軍全國人民提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偉大大教導。中國的原子彈成功了,還放了真的衛星,“東方紅”響徹天際。“衛星上天,紅旗落地”的事難道也要在中國重演?連周光惠這種青年也參加反革命?豈不是自投羅網嗎?我仔細地回顧周光惠在村裏半年來的表現,搜索枯腸,也沒有發現異常之舉呀?岸青哥更是緊張,因為他跟周光惠滾在一起。如果公安局來人了解情況,他怎麼回答?我為他提心吊膽。悄悄地問他:“哥,你發現周光惠的反革命苗頭沒有?”岸青哥說:“我看他不是壞人,隻不過思想深刻一點。”“如果公安局的人找你,你怎麼說呀!”我有一說一,決不能落井下石。”他作好心理準備:“不知道。”“周天惠贈給你的高中課本和筆記怎麼處理?這可是與現行反革命分子交往的證據呀!”“我已經處理了。”
周天惠消逝了。
岸青哥的大學夢也隨之而消逝。
他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十來天。平安無事。也沒有人來找岸青哥的麻煩。斷斷續續傳來一些關於周光惠的消息,案情也很單。周光惠裏通外國。他與香港的通訊被公安局截獲。公安還發現了他用英文寫的反動日記。這日記岸青哥看到過的。他扔在床頭,並不曾向任何人保密呀!大部分是用中文寫的,記些生活小事,日常體驗等等。沒有反動話。如果有反動話,岸青哥早就不會跟他來往了。日記中夾有些英文。我們不認識。難道那就是反動話。他被定罪為現行反革命罪的證據就是信和日記。並有參加反革命組織,與任何人無涉。岸青哥放心了。我為岸青哥捏了一把汗。後來,又聽說公安們根本不認識英文,也找不到翻譯。逼他交待,他死不交待反動罪行。硬抗。是強行判罪的。而且判得很重。五年。當時,抓反攻大陸,抓特務,抓暗藏的反革命,周光惠碰上了火候。他有海外關係,這一點,他並沒有向岸青哥隱瞞。聽說,海外有寄給他的彙款,被認為是反革命活動經費。被公安局截獲後才來追查他的。
岸青哥居然跟一個現行反革命胝足而眠,徹夜長談,交往甚密,稱兄道弟,長達半年之久。還請他輔導他自修高中課程。準備去考大學。天哪!嚇出我一身冷汗來。如果公安局找他的事。真還跳到黃河洗不清。
岸青哥決心把周光惠忘掉。也斷了考大學的念頭。
二十年後,岸青哥也不知從哪裏得知周光惠的消息。說他在鄰縣文化館工作。當了文化幹部。反革命案完全是冤案。平了反,還安排他工作。他早已成家立業,孩子都上五年級了,混得比我和岸青哥還強。
周光惠的境外彙款是他哥寄來的錢。反動日記是生拉硬扯。辦案的人都是些小學水平參加公安工作的貧下中農。他們連英文字母也不認識。秀才碰上兵,有理說不清。加上他態度不好,硬判了,而且是內判。所謂“內判”。十有八九是證據不足的冤案。周光惠也因禍得福。四年不必自炊自食,吃了牢飯。生活反倒無慮了。因為他有文化,在勞改農場幹些文化工作,表現尚好。減刑一年。釋放後,他有一技之長,安排他在鄉鎮文化站工作。平反後調到文化局。也許是統戰工作的需要,他轉為國家幹部。如果不是這場冤案,他也許還在當鄉村民辦教師哩。
周光惠被捕後,洪書記去公社和區裏找過主管教育的領導。探討學校怎麼辦?是再派老師來,還是由大隊產生。彭校長也因周光惠的事感到內疚。教育組再也沒有推薦人來。
岸青哥很自然地接替了周光惠。當起耕讀教師來。岸青哥的大學夢破滅,得又拿起了粉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