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2 / 3)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那一夜後,周光惠成了岸青哥的密友,還有點相見恨晚。他鼓勵幫助我表哥,並且免費提供教材、資料,務義輔導一年。加之,他有過考試經驗,對岸青哥毫不保留,甘心奉獻,這是多麼大的誘惑啊!那年代,農村考上大學的人是鳳毛麟角,如果能考上,簡直就是坐火箭“放衛星”了。文史又是岸青哥所好。隻要係統地自修一年,幸許會考上的。論出身和家庭成分,政審沒問題。岸青哥想創造一個奇跡給人看看。開始了他的大學夢。考上大學,等於進了保險箱,標標準準的國家幹部,讀書不要錢,國家全包,畢業包分配,出來就是四十二塊錢的工資,相當於區長。冥冥之中,天助也!降下個周光惠來。岸青哥開始發奮自修。把我的初中數學也借了去。我為他高興,有周光惠這樣的朋友。我也鼓動他考大學。二舅和舅媽卻催他結婚。他說:“跟誰結去?”舅媽說:“婆婆沒死時就說好了的。跟你曉月妹妹呀!”表哥回決說:“簡直是胡扯!曉月才十六周歲。她跟我是近親,不能結婚的。”二舅發火了:“放你媽的狗屁!教了幾天書,連姑舅表親也不認了?姑表結親,親上加親。十裏八鄉,多著哩。這事爹爹婆婆在世時兩家就定下來了的。沒有正式發“八字”(寫上男女出生年月日的庚帖,即可作為婚姻契約)是為了節省聘媒人請酒席的錢。你姑爺剛剛去世,你就廢了這門親,讓你姑姑怎麼說?近親不能結婚,放你娘的洋屁!”岸青哥理直氣壯地說:“這是科學!”當年的新婚姻法沒有禁止近親結婚的條款。表親結婚的現象在農鄉十分普遍。晚上,舅媽到我家來,跟我姆媽談起岸親哥拒婚的事。我聽了很傷心。我虛歲十七了。已經是懂事的大姑娘。當年,我不懂遺傳科學。學校有一節生理衛生課也沒有講到近親不能結婚。我以為表哥不愛我。拿我小,以近親來拒絕。他還惦記著那個叫華芝的姑娘吧?難怪他把葛老師散布的流言蜚語不當回事的。原來,他根本不想娶我。我傷心地哭了半夜。半個月沒有理他。他全心投入自修,也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姆媽對岸青哥拒婚也很傷心。半夜裏常常哭泣。家裏沒了主要勞動力。我隻得老老實實當社員,做工分。每天六分工。成年婦女一天也就七分工。

汪老師病了。

退休前就有病在身。他丟不下學生。如果他請假去治病,學校隻好關門。他一邊吃中藥一邊堅持工作。拖到退休,才從蓮湖鎮搭小火輪到武漢大醫院做確診。發現是糖尿病晚期。楊柳灣小學宣告結束,他也走到了生命盡途。臥床不起,躺在學校裏,苟延殘喘。岸青哥天天去學校去問候他老人家。他還是那麼“嘿嘿嘿”地笑,笑得氣盡力微,唉息道:“岸青啊!死生由命,福貴在天喲!你還年青,不能悲觀,人生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呀!”岸青哥捏著他腫得發亮的手,噙著淚水,“汪老師,我辜負了您,但我一定努力,爭取東山再起。”汪老師用他那無力的手,緊緊地抓住岸青哥的手久久不放。“我向洪書記推薦了你,本來是讓你來接我的班的。”“我知道,您別說了。我對教書也沒興趣了。我想自修,去考大學。周光惠為我提供一切幫助。”汪老師聞言,居然支起身子,瞪大眼望著岸青哥。他那昏濁的眼裏突然閃出光澤來,笑容可掬:“男兒就要有誌向。周光惠是個不錯的青年。他下這麼大的陡坎子(從大上海跌到柳家灣)也不灰心,你更沒有必要灰心。”“汪老師,您好好養病,會好起來的。”“你別寬慰我了。我自知來日無多了。”岸青哥每次看過汪老師,便到周光惠的寢室裏自修。他跟周光惠睡在一起。不再回家裏睡。周光惠白天教小學生,夜裏教我表哥這位大學生。

周光惠在教室北角隔出一間做寢室。南角搭了個小灶。三十來個學生,他一個人教。“公轉耕”之後,鄉村小學各自為營,鎮上的小學也不收農村學生了,要憑商品糧戶口就地入學。隻有上中學才不論戶口。那一刀切下來,十五、六歲的孩子們也跟著老師,跟著學校挨了一刀,提前當社員了。

周光惠來楊柳大隊當教師也不輕鬆。他孤獨無助,交上了岸青哥這個朋友們。除了教課,把課餘時間都花在輔導岸青哥自修上。他把高中的課本全贈送給了岸青哥,還有複習題綱和筆記。耕讀小學的課目再也不按《教學大綱》要求去教學了。隻開設語文算術兩門課。再就是珠算和寫字。耕讀小學的培養目標是人民公社社員。識些字的勞動者,修理地球的接班人。升學率,普及率也沒有人來追究考評了。晚辦公也取銷了。原有的一切教學規章製度隨著辦學性質的改變大大改變。基本以教師的意誌為轉移。大隊隻能在經費上管理學校。在轉形期間,業務方麵處於無政府狀態。有些偏遠地方,甚至恢複了私塾。用起《三字經》、《增廣賢文》之類的古代教科書。政府把包袱甩給了貧下中農,由貧下中農當家作主去吧!貧下中農管教育的時代從此開始了。

周光惠晚上不辦公,大隊不給學校辦公費。要筆墨紙張,到大隊會計室去拿就是。粉筆買了拿發票報銷。點燈的煤油拿油瓶到大隊部去灌。學生也不交學費。老師的待遇由學生攤派。小隊按在校學生扣家長的工分,轉給大隊,列入公益工計算,再折合成錢,年終跟老師結算。區裏每月補助外聘的耕讀教師的兩塊錢。大隊網開一麵,不列入大隊收入,由教師自己領了自己花。本地教師倒無所謂。社員出工他上學,社員收工他放學。放了晚學去種自留地也無人管了。參加“突擊”另記工分。周光惠是外聘教師,吃住在校,沒有本地教師方便。周光惠挑水種菜,菜園裏的菜接不上,靠學生送點菜吃。他熬著,還很樂觀。

汪老師病入膏肓。

汪老師死了。

那天夜裏,學校裏傳出先生婆婆尖細的哭聲。周光惠來叫岸青哥。岸青哥那晚沒在學校時睡。他從床上爬起來,披起衣服趕到學校,來到汪病榻前,汪老師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沒能跟岸青哥說上最後一句話。天不亮,岸青哥就趕到蓮湖街上去,向他的兒子女婿報喪。

吃早飯時候,汪老師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孫子,外孫一大群隨之而來。兩個女兒抱著先生婆婆哭得天昏地暗。她二女婿是蓮湖鎮小學的教導主任,領頭操辦嶽父的喪事。學校當天停課,周光惠也參加喪葬活動。他淚水漣漣的。哭得最傷心。他跟汪老師毫無關係,像死了父親似的。也許是兔死狐悲,物喪其類吧!過早的讓他目睹了村鄉教師的淒涼晚景。

岸青哥跑前跑後,為他的恩師盡最後的一點孝心。

全村人都來看汪老師。大隊幹部也都來了。村民們輪流地從他的床前走過,跟舉行告別儀式似的,抹著淚水,喋喋不休地小聲歎息:“好人哪,好人。好人死了啊!”汪老師把他的晚年毫無保留地獻給了楊柳村的後代。學生們也都來向老師告別。汪老師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依然是那副蒼白苦澀的微笑,牙關緊咬,口裏仿佛念念的詞:“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娃們!少壯不努力,老大徒悲傷啊!”那聲音仿佛餘音繞梁,久而不散,漸漸飄向蒼穹。我潸然淚下。汪老師也是我的老師呀!

二女婿主持嶽父的喪事。他大女婿早兩年就死了。二女婿已從區裏領來了汪老師的喪葬費。汪老師是國家退休教師,棺材得由國家買。兒孫們披上白布披頭。他兒子向來幫忙的村民們敬煙。洪書記作為東道主,也是學校領導,幫張老師的喪事。隊裏派一條船,四個人去鎮上買棺材。隊裏還派人捕魚,準備喪宴。村裏人要給汪老師設靈堂,掛喪帳,送喪禮。汪老師算是老人,白喜事。全村人要熱熱鬧鬧地送他入土。他為楊柳村的子孫奉獻十餘年,嘔心瀝血,可謂肝腦塗地了。沒有拿過鄉民的一份禮,受過一份情。凡村裏人結婚送喪,汪老師都送過禮的。人們要還情。大隊也準備操辦。要給他兒女們看看,不會薄待汪老師。也是給鄉民一個感恩的機會。靈堂就搭在汪老師往日的辦公室裏。他活著時,在這裏熬燈打夜,辛苦勞作。今天也躺在這裏。二舅從隊屋裏搬來一床簾子,(葦子編成,曬棉花用的)鋪上床單。他的辦公桌上原封未動,那鍾,那鈴,那粉筆盒,那醮水筆,那根教鞭,那本破舊的《四角號碼》字典,那堆教本和備課筆記都在。岸青哥把它們理順了一下,騰出一塊空間來,放上了一個小花圈。花圈上寫了個“奠”字。秋元伯伯弄了三個碟子,碟子裏裝了些瓜子,糖果當成祭品。他還拿了個香爐來,點燃了一柱香。我母親拿來個舊的土陶燈盞,裝上半盞菜油,放在汪老師的靈榻下,點燃,這叫長眠燈。汪老師的遺體由秋元伯伯洗幹淨,換了壽衣。汪老師那套潔淨的中山呢套在他的遺體上。他兒子把父親的鋼筆與教師徽章鄭重地別在父親的胸前。汪老師安祥地躺在靈榻上。二舅用紙錢蓋上了汪老師的臉。

關於是否請道士來“明路”的事,村民和汪老師的兒女們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村裏死了老人,一般都要請道士做點法事,這是送葬的風俗。所謂“明路”就是給死者指明去陰曹的路。好讓死者超生轉世,再胎人世。沒有“明路”的死者,不明路徑,在陰間亂撞,很可能撞到禽獸界裏,再也不能轉世為人了。謝道士就專幹這事。“明路”的一整套儀式。做起來也並不複雜。無非是念念超度經,揮著招魂幡,送死者過奈河橋,去閻羅殿報到。了卻今世,轉為來世。大隊幹部和村民都要去請謝道士來。二女婿堅持不肯。他說,我們都是國家幹部,不信封建迷信,要帶頭易風移俗。村民們總覺得不“明路”對不起汪老師。堅持一定要“明路”。二女婿還是搖頭。最後,他不得不說出自己的顧慮:“鄉親們對我父親的一片好心,我們領了。但是,請道士,做法事,區裏知道了,我們怎麼交待?我們出身都不好。我大小還是學校的領導,上級追查,我恐怕寫十份檢討也過不了關的。請大家原諒一下吧!”村民們理解了他們的苦衷。才沒有堅持。村民們要給汪老師掛挽帳。也就是送些布料,掛在靈堂上,看上去熱鬧。鄭主任堅決謝絕了。他不肯收禮。因為布料送葬後可做衣服的衣料。那時布料是要布票的。一個挽帳八尺新布料。汪家人堅持不掛挽帳。但還是有十多個人送來了布料。靈堂顯得有些氣派了。沒有挽帳,光光的靈堂實在難看。

鄭主任拿出五十塊錢來,交給洪書記說:“洪書記,大家來幫忙,請餐飯總是要的。”洪書記堅持不要,他說,“汪老師的葬,我們送。這是我們對汪老師的一份情意。酒我們大隊來辦,你們就不管了。”鄭主任堅持要給錢,還說,這錢是可以在安葬費裏報銷的。洪書記才勉強收了。

我母親和舅媽嬸嬸著手辦喪宴。學校裏擺了十多桌。這叫吃“硬米飯”,飯要燒得欠一點火候,帶硬。取諧音“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