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 3)

岸青哥參加工作那年,虛歲17,身高1?74米,體重55公斤。由於瘦,特別顯高。很像高衍珩。他的臉是“國”字形,正正堂堂一副男人相。方下巴上連胡子的影子也沒有。輪廓分明的嘴唇,高鼻梁,雙眼皮,略逞棕色的眼珠,左邊一個酒窩很明顯,右邊沒酒窩。兩腮欠豐,顴骨顯得高了一些。高衍珩式的西裝頭。甩也順,梳也通。長脖子上的喉結很突出。在許多女孩子眼裏,岸青哥有才有貌。真算得上如意郎君。

他8月底到公社教育輔導組拿了調令,並且領到了一個月的工資,整整二十四塊錢。這相當於他父親四個月的工分了。他拿著有生以來自己掙到的第一筆錢,交給了母親五塊。除留足夥食費外,全置了行頭和衣裝。他已經是正規的人民教師了,要為人師表,不能再像個“土夫子”(挑大堤的民工)。他去師範讀書時就像個“土夫子”。現在的岸青哥,一雙白色的力士球鞋,一套白底帶藍條拉筋的運動衫,還有一件春秋兩用的高領的棉毛絨衣。我打扮得像個藍球運動員,他喜歡打籃球。十多塊錢讓一個土裏土氣的農家子弟脫胎換骨了。他走起路來,兩條腿也有了彈性。可惜,岸青哥因為沒有關係,被分配到公社最偏遠的柳溝小學。有背景的人分配到鎮上的小學。甚至,留在縣城當教師也有。不過,岸青哥還是很滿意。岸青哥把他的調令給我看。說他明天就去報到了。他跟我說:“曉月,你要堅持下去,好好讀書,爭取讀高中。考大學,至少,也要考到地區師專去,將來也當老師。”當時,因為饑荒,輟學的人非常多。我們班五十名學生,隻剩下三十五名。我的那個女同學,才十六歲半,家裏逼她回家,冬天就嫁人了。出嫁之前,在街上我碰到她一次,兩個抱頭痛哭了一場。我向岸青哥表示,我一定步他的後塵,將來考師範。我一定會堅持下去。餓死我也要讀下去。岸青哥說:“等我安定下來後,還錢你去大衣。”我說,“人都快餓死了,還大衣。你如果這時候還錢我姆媽,我父會拿了這錢去買黑市米的。”家裏正為我每周上學的幾斤米發愁哩。岸青哥悄悄對我說:“等我領到了指標糧票,每月勻出兩斤來給你。”“二舅都餓得渾身浮腫了,你還是先顧你們家裏人吧。我們家隻有我一個,還能支持下去。”

舅媽用岸青哥給家裏的錢,扯了一丈八尺印花格子棉布,花去了全家整年一半的布票。她用了大半夜,給表哥縫了床新被子。祖父遺留下來的夏麻蚊帳再也不能登大雅之堂了。他連買一床新新蚊帳的錢也沒了。還得等下個月發工資再買。他得喂一個月的蚊子。我怎麼能催他還錢給我做大衣呢。

岸青哥他配到柳溝小學。此地是三個公社的交界處。車船不通,隻能步行。也不算太遠,隻有二十多裏路。我姑姑就嫁到那裏。那地方我去過。柳溝小學有點像我們管理區的東河小學。(公社化後,鄉改成管理區,區改成人民公社)校舍的主體建築是土改時政府沒收的地主大瓦房。兩側有兩排象樣一點的五、六間教室。操場上有一副破籃球架。籃箍上的網子破得隻剩下幾根線在風中飄。籃板也缺了一塊。大風吹來“嘎嘎”響。這是一所全日製農村公立小學。有七個班,原有十一名教師。一半教師是當地人。一半教師是外地人。學校有教師宿舍和食堂。還有一名炊工,國家配發工資。本學期新分配來了三個“六?一”教師。另外兩個是女孩子。他們同屆,不同班。她們倆的家離柳溝較近,前幾天就來報到了。柳溝大隊是一個很大的生產大隊,前灣後灣,沿河兩岸,上千戶人口,生源茂盛。柳溝小學也是解放後興辦的。校長叫鄢梅村,接近五十,剪得很短的花白的平頭。跟汪老師有些相似。甚至有幾分迂腐。他原是何場鎮小學有校長,也許也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降到偏遠鄉村小學裏來。他的家離學校很近,不住校。他有一大群孩子,家境困難,生活節儉,衣著樸實,看上去不像知識分子,倒像個老農民。柳溝小學是他創辦的。他是個資曆很深的教師。據說,古書讀得很好。還能寫一手漂亮的古體詩文。他的姓名就有一種文化底韻。他說話則如一個村夫那樣樸質。沒有一點矯飾之情。這些都是岸青哥後來跟我講起的。

岸青哥把調令給鄢校長。鄢校長看了看介紹信,握著岸青哥的手:“小柳老師!歡迎你,歡迎你來我校工作。嘿嘿嘿。工作我們已經安排好了,你教一年級,兼班主任吧。今天開始報名。學校寢室比較緊張。離家近的老師都回家過夜。你遠道而來,在一年級教室裏隔了一間小房,你就暫時住在教室裏吧。床已經給你準備好了。你把行李放進去。辦公桌嘛,暫時還沒有,就擠一擠吧!”他用手一指,拖過一把椅子:“這張椅子是你的。來,與我共一張桌子辦公好了。平時改作業,你就到寢室裏去吧。集中學習,開會時就坐這裏。”岸青哥無話可說,連辦公桌也沒有一張,睡在教室裏。這是他沒有想到的。有個叫周治平的老師教走過來,拍著表哥的臂膀說:“小柳,三走路小的苦,打破了鍋大的補嘛。你小,該你掛角嘛。”岸青哥成了掛角教師。掛在校長的辦公桌角上。辦公室是一間堂屋,放了十多張辦公桌,再放十多把椅子,擠得水泄不通。鄢校長嘿嘿嘿地笑,拍著他的臂胛,“是啊!你是我們學校最年輕的,才十七吧!我兒子都比你大哩。有誌不在年高嘛。你到許主任那裏去領教本備課筆記和課程表吧。”許主任短短的個子,很壯實。一雙精明的眼睛,一雙有力的大手。握著岸青哥的手,表示歡迎。並把一份課程表和教本、備課筆交給我說:“教學上有什麼事,找我。”

岸青哥把行李放進了教室裏的那張舊床上。這是一間舊式民居。不足三十平米。放了幾排課桌,一塊黑板,剩下一隻角,放了他的一張床。一張竹簾子隔著。連門也沒有。幾乎沒有隱私空間,學生一眼就看到他的床上去。這跟石老師住在楊柳灣小學完全一樣。岸青哥雖然有點失望。但他畢竟有了一席之地,比在家裏強百倍。

他把幾張桌課拚攏來縫被子。在學校附近的小賣部裏買了一副針線。把被單棉絮在桌子上攤開。關上教室的門,自己縫起被子來。他怕別人看見小夥子在做女工。“男做女工,到老不中(沒出息)”。他怎麼也打不好被角的折口。縫了幾針,弄得滿頭大汗。針紮了手,手出了血。這時,教室門被推開。他的兩個女同學曾祥玉和陳萬英“嘻嘻哈哈”闖進來。她們倆比岸青哥大。曾祥玉一見岸青哥那笨拙相,一把奪過他手裏的針:“怎不叫我們一聲呢?怕喊姐姐吧!嘻嘻!”陳萬英也動手了,“被角不是像你這樣折的。”她們倆主動幫岸哥縫起被子來。陳萬英說:“小柳,我們都是綜合師範分配來的。今後一起工作,要互相幫助嘛。有事,叫一聲姐姐。”岸青哥就叫“萬英姐,日後多關照。”“喲,還挺客氣哩。”陳萬英已經十九歲了,已超過當年的法定婚齡。她夫家逼著她結婚後再上班。她跟家裏鬧翻了,提出了廢除婚約,提前三天來學校報到了。她的未婚夫自然是小時候訂的親。她是國家教師了,有資格選擇自己的婚姻。當年,提出廢除舊婚約的姑娘是大膽的革命行動,沒有十足的勇氣是不成的。一年後萬英姐果然自擇夫婿,結婚生子。曾祥玉長得很漂亮,圓圓的臉,眉清目秀,脆脆的嗓子,一頭齊耳的短發。據岸青哥說,她跟我一樣,也是獨生女。他母親是管理區的婦聯主任。家境很好。岸青哥說到曾祥玉時,眼裏帶著非尋常的光彩。我有些嫉妒了。

岸青哥報到的當天晚上,學校加餐。理由是開學典禮兼歡迎新老師。食堂裏準備了兩桌,辦公桌當餐桌。有肉有魚,居然有八個菜。飯管飽,不限量。在當年,簡直就是人間奇跡。鄢校長弄得神神秘秘的,把校門關起來。不讓村民們看到。吃飯也弄得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岸青哥看到滿桌的菜,而且有整碗的大白米飯,很是驚詫。這年月居然有這等夥食。怕是連中南海也羨慕哩。毛席席也有指示說:平時吃稀,忙時吃幹,瓜菜帶什麼的。也不知是誰假傳聖旨,還是真這麼說過。鄢校長有何能耐,以如此高的規格來歡迎我們三個青年人?他們簡直不敢入坐。更不敢去動飯菜。幾個老年教師神秘地望著他們笑笑,拿起了碗筷。鄢校長一臉的嚴肅。他壓低著聲音對三個新來的老師說:“小陳,小曾,小柳,黨把你們三個年青人分配到我這偏遠小學來工作,父母把你們交給了我。我要對你們負責任。你們要好好安心工作。條件艱苦,又是困難時期。來了,就是一家人,同船過渡,五百年修。我們要精誠團結,同舟共濟。我相信你們年青人會勝過我們。但我也有責任照顧大家。把生活辦好就是我的責任之一。你們是新來,我這裏有一條心照不宣的約定,務必請你們領會。你們看我關起門來加餐,感到奇怪吧!非常時期呀!孩子們,這樣一桌菜讓管理區的領導看到了,要追查的。讓群眾看到了,要置疑的。我的良苦用心希望你們理解。吃了,悶在肚子裏,不要出去說,回家也不說。同甘共苦嘛。有,我不多吃一口,沒有大家苦。”他的這番話令三個新教師莫衷一是。周治平老師悄悄地說,“我們柳溝小學雖小,山高皇帝遠,很少有人來檢查。我們勤工儉學,開荒種地,種了五畝稻子。打了四千多斤糧食,每個老師每月暗補十五斤糧。這完全是鄢校長與生產隊拉關係搞的。沒有向外公開。你們可要保守這個秘密。泄了密,糧食可能被收去當愛國糧,鄢校長還可能受處分的。他可是為了大家,把烏紗帽別在褲帶上打埋伏呀!你們新入夥,可別出賣校長羅。”

原來如此!周老師的話令岸青哥出了一身冷汗。鄢校長居然如此大膽。假借勤工儉學之名,行填飽肚子之實。連政策也敢置之腦後。他看看許主任,難怪他養得壯實。鄢校長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但人情味十足。岸青哥對這個農民式的校長產生了幾分敬佩。看來,柳溝小學的老師真是團結。這麼大的事,包得緊緊的,居然連口風也沒透出一點。岸青哥回家時,還是向我透露了他們學校的秘密生活。他也許想讓我知道,當老師如何幸福吧?他才不怕我泄露,以為我還是個孩子。當然,我是不會跑到那裏去揭發他們的鄢校長的。我羨慕表哥,他終於吃上了飽飯。還給我開了一次精神飯館。說得我吞冷涎。他私下給了我三斤糧票。一塊錢。叮囑我別告訴我的姆媽和舅媽。

放開肚皮吃飯,每月暗補十五斤,加上二十八斤指針糧。解放軍也沒有這個定量。老師們省下糧票來,買米回家,喂那些嗷嗷待哺的兒女。多數老師都是兒女成群的中年男人。柳溝小學原來是另有一番天地啊!岸青哥端起柳溝小學的碗,當然忠實於鄢梅村校長了,不僅要把教學搞好,還要積極地參加政治運動。決不會吐露秘密。

“小柳,今晚好好備課。把教案寫好後,拿給我看看。明天,我和許主任,周老師第一節聽你的課。”飯後,鄢校長下達了第一道命令。周老師是語文教研組長。他教六年級。

岸青哥緊張起來。在畢業前,他雖然到小學裏試教過兩節課。那兩節課足足準了一周,在小組裏試講過,雖然沒有砸。現在是實地教學了,可不能砸。當夜,岸青哥跟我說,那一夜他幾乎沒睡著。點著煤油燈,寫教案。第一炮可不能出洋相。鄢校長看了他的教案。稱讚他的字寫得好。教案也很合規範。半夜裏,他爬起來,點亮煤燈。對著空教室,在黑板上偷偷試教了一次。

岸青哥的第一堂課果然成功。尤其是一手漂亮的板書把聽課的老師鎮住了。第一節他教的是拚音。漢字改革後,推行簡化字。原來的國音停止使用改為現代漢語拚音,采用英文字母。這對大多數鄉村教師是一門陌生的知識。他們是在綜合師範學畢業的。拚音過了關的。岸青哥把字母寫得像美術字,鄢校長和許主任都很佩服了。全校老師隻有他們三個會拚音。有五個老教師是私塾轉角,連簡化字也還不適應。這些新教師帶有推廣普通話和拚音教學的使命。故此,岸青哥的第一堂課特別新鮮。

三周之後,鄢校長找岸青哥談話。說,你很有才幹,可以教高年級,適當的時候我給你調課。

岸青哥的教師生涯從此開始。他當教師的那種感覺也誘惑了我。

有了那份“暗補”,兩個月後,岸青哥的兩腮也豐滿起來。渾身充滿了活力。每天放晚學護送學生回家後,把過盛的精力潑灑在籃球場上。即使隻有他一個人,也打得起勁。晚飯後,萬英姐、曾玉姐總要約他一道去家訪。三個青年人沿著河堤,走過村莊,聊著天。家訪的目的並不十分明確,碰到誰說誰,看到誰訪誰。每周必須家訪兩次,這是校規。每個老師,必須在半學期內認識所代班級學生全部家長。起碼要跟家長見一次麵。要及時的向家長反映學生的在校情況。還要抽看學生的家庭作業。那時的公辦教師是很受敬重的。家訪時,家長客一樣對待老師。家訪返回學校時,已是明月高懸,田野裏蛙聲一片。月光下,三個青年人談笑著。談人生,談理想,談婚嫁,談學校,談家庭。祥玉姐居然問起我岸青哥有沒有媳婦的事來。岸青哥說:“沒有。我才不想那麼早結婚哩。”“在綜合師範裏,沒有喜歡哪個女孩子嗎?”她們倆拿我表哥這個小弟弟取樂子。我表哥越害羞,她們就越是逼他交待。她們覺得好玩,拿他當不懂事的大男孩。曾祥玉說,“聽說你跟華芝挺好的?沒這事?”我表哥臉紅了,死不承認。聲明道:“我是一張白紙。”她們倆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萬英姐拍著表哥的頭,真像大姐姐說:“喲!一張白紙,想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吧!”祥玉姐接茬:“畫個美女?夜裏做夢了吧!”萬英姐問:“夢見誰哪?告訴姐姐,幫你做介紹去。”她們覺得逗大男孩挺好玩。四野無人,放肆地拿我表哥取樂。表哥有些惱了,想給她們一個有力回擊,詭譎地說:“我夢見兩個人,不知哪個好。”萬英姐上鉤,“說說,說出來,姐跟你保密。”祥玉姐也興奮起來:“說,別害羞,說出來,我幫你挑選。”表哥嘿嘿一笑:“我夢見曾祥玉和陳萬英了。”她倆這才明白我表哥也不是好惹的家夥,很狡猾。兩人扯著我表哥揍。“看不出,你人小鬼大的,想占姐的便宜。”嘻嘻哈哈,扯扯拉拉,瘋了一般在河堤上追著跑著鬧著。在青青的草坡上打滾,開心極了。

這是我若幹年後,從他的日記裏讀到的細節。

那是他一段快樂的日子。

他連著兩個星期天沒有回家。他戀上了他的小學校。我懷疑青哥與曾祥玉好上了。心裏特別不舒服。星期六上午學校例行放假,老師們要搞政治學習。我找了個理由,要去柳溝看姑媽。姆媽答應了我的請求。舅媽過來跟我說:“看看你哥,他怎麼這個星期沒回家。家裏快斷糧了,問他有沒有糧票,你帶幾斤回來救救急。”姆媽常跟我說,這是“一米度三關的年月”。我也不懂“一米度三關”是什麼故典。但意思明白。岸青哥每省下三兩斤糧拿回家,舅媽兼了野菜熬成稀粥,一家人要度三天日子。岸青哥把十塊錢還給了我姆媽。姆媽與父親為給我做大衣的事吵了一場。父親拗不過姆媽,還是扯了布,拿到鎮上縫紉店,給我做了件紅大衣。裏兒麵兒胎蕊加起來,花去了我家整年的布票還不夠,還借了舅媽的三尺布票。我要穿上紅大衣去見我表哥,給那叫曾祥玉的姑娘看看,柳岸青有個漂亮的表妹。而且是中學生。

我姑媽家就在柳溝小學附近。我到姑媽家時天快黑了。我看到表哥在操場上找籃球。表哥見了我很高興,留我在學校吃晚飯。吃了晚飯一起去姑媽家。我看到了曾祥玉,她果然漂。我故意在她的麵前裝成大人樣。加上我的紅大衣格外顯眼。我還故意抱著表哥的脖子撒嬌。我一點不害羞,因為自幼跟表哥撒嬌慣了。我聽到曾祥玉對我表哥悄悄地說:“你表妹,水靈靈的,好漂亮哇!難怪你不找對象的,是等你表妹長大吧?”表哥說:“你胡扯什麼呀!她才十四歲,才上初一哩。”“表親表親,親上加親嘛。過三年,初中畢業,就可以……”我聽了心裏非常舒服。斜著眼瞟了曾祥玉一眼。“她是我親姑媽的女兒,小時是我背大的。你扯到哪裏去了。”“好哇!青梅竹馬嘛。”“青梅竹馬”這個成語我懂。曾祥玉的話讓我像喝了蜜一樣甜甜的。表哥卻一臉正經。那時候的《婚姻法》規定婚齡是男二十,女十八。沒有“近親不得結婚”的規定。按鄉下傳統風俗,表親結婚的現象很多。我們村至少也有十幾對。沒隔代的也有五對。出三腹就更加普遍。

聽表哥說,不久,祥玉姐談了對象,是管理區的幹部。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安心讀書。一心想考師範,當老師。

第二學期,岸青哥調離開了本部,到崇路垸分部去擔任四年級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每周六下午一點至晚上九點,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地到柳溝本部去參加政治學習。這是鐵的製度。學習缺席,屬政治態度問題。所謂學習,也就是聚在一起讀文件,讀《社論》,交流心得體會,偶爾互相幫助一下。也就是批評與自我批評。一季度拔一次“白旗”。對後進的人實行“幫助”。“後進”這個詞就是那時創造出來的,沿用至今天。按語法規則來講,這詞不能成立。好在語彙的創新與時人進,大家都能懂,也不為怪了。分部的老師還可以在本部吃一餐晚飯。偶爾打點牙祭。

崇路垸分部共六個老師,四個未婚的毛頭小子,一個剛做新郎倌,再加一個幽默的老頭子。

在“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躍進中,小學六年縮短為五年,初中三年,高中兩年,稱為十年“一年貫製”,壓縮掉兩年,從蘇聯搬來的模式。大躍進中,公社創辦了初中。初、高中屬於“提高”部分。不追求升學率。凡有條件上的地方,都可以開辦。沒有條件的地方,創造條件也要上。高中全縣極少,僅有三所。考大學,鄉下人沒聽說過的事。能考上縣城一高,差不多就是中了“秀才”。公社創辦初中風起雲湧。農村的中青年人大多是文盲和半文盲。“普及小學”提到了同“以鋼為綱,以糧為綱”的同等高度。也是以運動的方式來搞的。躍進沒持續多久,就是三年困難時期,入學率普遍下降。許多小學壓班合並。崇路垸小學從西河公社劃歸蓮湖公社的。並入柳溝小學管轄。崇路垸小學校長姓萬,一個精瘦矮小的老頭兒。這老頭不光精瘦,還別特精明,屬於猴精類型。兩隻軲轆轆轉的小眼閃著狡詰的光,還帶著幾分幽默與滑稽。不可怕,很可愛。上唇還留著淺淺的胡子,短平頭。農夫式的打扮,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他有一副靈巧的舌頭,許多模淩兩可的話從他那舌尖上吐出來,讓你捧腹,卻不敢細嚼。否則,你就會上他的當,中他的圈套。其實,他很善良,無非是拿你逗樂,並無惡意。別瞧他不起眼,他的名字叫“萬鵬程”哩。

鵬程萬裏呀!也許是因為他貌不驚人,沒有飛起來吧。他是私塾先生出身。上過幾天洋學堂,比我們的睿之先生知識廣泛,還參加過幾天革命。由私塾招考轉為國家教師。是老資格的校長。跟鄢梅村校長是老朋友。並校時並過來,校長的名掛著,成了分校的頭兒了。萬校長家離學校不到三裏地。本來,西河公社要調他去別的學校當校長,他不願去。他孩子多,要照顧家。所以,留在崇路垸小學了。他手下是青一色的“六?一”毛頭小猴兒。用他的話說,他是猴王。他看上去有些衰老,也許是由於生活的重負吧,其實他不到五十。他是個沒大沒小,沒老沒少的樂天派。有點老不正經,開口就是笑話,要葷有葷,要素有素。平時不拿自己當校長,也不把自己當前輩。村裏的女人們稱他“科嬉鬼”(俚語,愛開玩笑的人)。“萬鵬程”這宏亮的名字放在他身上真是浪費,甚至是褻瀆。

青青老師們暗中給他取了個綽與叫“騷公雞”。他群眾關係好到混同於一般老百姓。六個教師,五個班級,上課時,有個人空堂。年青老師利用空堂時間改作業或者備課。看小說也行。萬鵬程先生屁股上生了坐板瘡似的,沒坐性。學校四周是稻田棉田。一年四季,鋤草,插秧,割麥,摘棉,打農藥,車水灌地總有人忙著,而且多是成群的婦女。萬校長空堂不看書,也不備課,不改作業。他兼任領導,課少。鄢校長也不太管他。年青老師們進了教室,他出了辦公室,跑到田裏去跟女人們說笑話。三個村的女人們,沒有一個不認識萬校長的。他也認識所有的女人。尤其是那些新媳婦。做活的女人們非常喜歡萬校長。有時肩扛鋤頭從學校門口走過,也要伸頭頭往辦公室裏瞅瞅,看萬校長在不在,如果萬校長坐在辦公室改作業而不上是課,她們就飛眉眼,耍噱頭,把老萬刁出去。

萬校長是受不住誘惑的,一刁就出去了。女人們稱萬校長是“扒灰老”。萬鵬程不在乎。居然果敢地答應道:“我這人,不吃裏,專扒外的,你們可要當心喲!”萬鵬程跑到埂上蹲起來,講笑話。笑得那些女人一個個彎腰蹶屁股。萬校長也不怕生產隊長說他破壞生產。生產隊長才怕他哩。那些當隊長的人,沒有一個不是他的學生。他在崇路垸從私塾教起,一直教到創辦公學。桃李滿三村。倍受鄉民尊重。但不是德高望重的那種尊重。有時,他還被一群女人瘋著從田裏趕回來,躲進辦公室,關門大笑。哪裏是校長,簡直就是“笑長”。因為他平時愛收集一些村中女人的故事,添油加醋,講起來繪聲繪聲,就像是他親眼看見了似的。譬如,他講一個從朝鮮複員回來的排長,幾年不見妻子,回來的當晚跟妻子做那事,一夜做了好幾次,連褲子也不穿。天熱,在蚊帳裏睡著了。

他家的貓好幾年沒看見男人。把男人胯裏的那東西當成老鼠,猛地撲過去咬著撕下一口來……他講得有名有姓,還說出背到醫院去搶救的人是誰,給包紮的醫生是誰。事情發生的時間地點一毫不差,你信不信?所以,村裏的一些中年女人又喜歡他,又怕他,幾天不見萬校長,總要來打聽打聽。所以,哪個女孩子不上學,他敢於上門挑她媽的筋,讓你乖乖地把女兒送到學校裏去。

崇路垸小學在垸子中間,離河堤約一裏地,在三個大村莊之間的一片田野間。離周圍的村子距離相等。據說,這裏原來是座寺院。解放後,寺院拆除,改建成小學。這也是萬鵬程的功勞。校舍居然比柳溝本部正規得多。一排五間平房的正規教室,加一間辦公室。辦公室前一半辦公,後一半做老師的寢室。放三張大床,足夠六個老師睡覺。萬鵬程和金必華是本地人,晚辦公後回家。金必華是岸青哥在師範的同班同學。比岸青哥大一歲,長得很俊氣,有點像女孩。我去看岸青哥見過他一次。教室東頭另有一間廚房。廚具一應俱全。但沒有炊工。老師們自炊自食。隻是燒柴要自籌。萬校長離家很近,帶了他的那分指標糧回家給孩子老婆開小灶去了。金必華也回家吃住。其餘五個全是外地人。吃住在校,星期天才回家。有時,星期天也不回家。這荒郊野地就成了他們撒野的天下。因為崇路垸小學是劃歸過來的。不曾參加過本部開荒種地的勤工儉學。但鄢校長還是“暗補”十斤。以示一視同仁。這一條土政策也夠萬鵬程感動的了。岸青調到崇路分部,自然也就少了五斤“暗補”。但崇路小學也有自己的家底,有一畝多菜園,還喂了兩頭豬。一大一小。萬鵬程開誠布公跟老師們說,“別看我們是抱來的兒子,小娘養的,庶出。(別的區劃過來的)小娘養的也有小娘養的好處嘛。隻有你們聽我的。保你們餓不著。除了保障搞好教學,把入學率抓緊。其餘時間,你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吧。這年月,有一份快活算一份快活。這裏,我算猴王,你們算猴兒,花果山,水簾洞,世外桃源。我也不跟你們念緊箍咒。大家放鬆。我晚上回去跟老婆睡覺,你們沒老婆,小光棍兒,抱著枕頭睡覺吧。”崇小有五個完整的班級,兩百多名學生,普及率很高。這也是萬鵬程的功勞。他在崇路垸幹群關係簡直就跟一家人似的。老少婦儒,三教九流,全打成一片。這裏的女孩子入學率很高,受到教育局表揚過。萬鵬程在西河公社曾是模範校長哩。提升他不走,他離不開家,離不開老婆,可算沒出息。六個教師,五個班,課程很重。還得自己燒飯,種菜。當然,讓學生參加勤工儉學,種菜,喂豬,甚至幫老師挑水做飯,也可以算作勤工儉學的內容。事在人為,怎麼說都可以。

岸青哥在這裏,有了自己的一張辦公桌,半張床。四個男青年住集體宿舍,也不算差。比睡在教室裏自由得多了。那床很古老,床沿很高。簡直像個木匣子。兩個人睡在床裏打滾也滾不出來。很可能是土改時沒收的地主老財的床吧?這老掉牙的木床也不知睡過幾代人,做過多少生兒育兒的事。總算淪落到這夥年青人來折騰它了。表哥說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睡這麼寬大的床。他同一個叫陳斌的同事睡一床,抵足相眠,算是好朋友。陳斌比表哥大兩歲。他家在赤嶺大隊,離學校七、八裏路,還要過一道河,兩道溝。他未婚,即使回家也是跟弟弟睡。

聽岸青哥講,他們的集體宿舍間直就像個鄉村俱樂部。

這些都是表哥在他的日記中寫的:

當年的鄉村小學要求教師上晚辦公。晚上兩小時要計入工作時間的。改作業,備課,或者家訪也行。九點之後才休息。作息時間表上寫著的,要執行。沒事做,坐著“日白”(擺龍門陣)也要熬到九點。那時,點燈的煤油是計劃供應。學校因為要公辦,每月有五斤計劃,屬特供。農戶家,每月才半斤。夏收後公共食堂解體停辦。老百姓自家開夥。食油每人每月才三兩,刷鍋都不夠用,是不能拿去點燈的。夜裏有足夠的煤油點燈也算一種奢侈。備課,改作業是要認真的。教導主任每周都要抽查教師的備課筆記和學生作業。弄不好,就拿出來當反麵典型展覽。甚至連體育課也要求寫《教案》,目的、要求、步驟、甲、乙、丙、丁……真有點脫了褲子放屁,麻煩。寫教案的任務比教課還要煩人。但不得不做。否則,就要吃批評。弄不好還要當“白旗”拔一通。改作業還有眉批尾批。我總算理解了我的汪老師。他就是這樣嘔心瀝血做的。萬鵬程生活上雖然稀稀拉拉,但工作方麵從不敢差池。他是老教師,要給年青人做榜樣。所以,他每天都必須堅持到九點下晚辦公才能回家。否則,就算早退了。《校務日誌》上每天都得做記載。校長一月一檢查。有時,年青老師原諒他,要他早點下班,他也不肯。他專門準備了一個大手電筒。三節電池,打亮時像探照燈,在孤荒野地裏行走,連鬼也怕他。電池也要計劃供應。他可以開後門買到。電池畢竟不能吃呀!何況,他可以在辦費裏報銷一兩節。有時,天下大雨,他回不去,就在那張備用床上睡。年青老師非常歡迎他留宿。他留宿是最開心的夜,最浪漫的夜。為什麼喜歡一個老頭子兒呢?按常理,年青人是不喜歡與老頭睡在一起的。萬鵬程是特例。他留宿,就開“精神餐館”。“精神餐館”這個詞也是他創造的。在當年可謂前衛了。一個讀《四書》《五經》出身的老先生,能創造最時髦的話語,當年真是少見。萬鵬程下大雨回不了家,金必華也不回家了。五個小棍加一條老棍。夜裏,田野上風雨交加,寢室裏熱鬧非凡。為了節約煤油,黑燈瞎火,萬鵬程就給他們講故事。全是葷的。他搜集來的口頭版本多得記不清。真人真事,有名有姓,時間地點,環境背景,他仿佛全了一個全知的上帝,盡觀眼底。哪家媳婦偷哪家的漢他都清楚。因為人家請他這個德高望重的老校長出麵做過調解人。幾乎沒有他調解不成的男女糾紛。即使是拔刀相向,他也有本事讓雙方化幹戈為玉帛。有些事,本來要為人家保秘的。但時間過久了,就失秘了,當成笑話資料。萬鵬程記性特好,而且善於發揮,把抽象的梗概加以細節化,生動得如說評書。那個老鼠咬卵的故事就是他講給表哥聽的。還有更葷的。他講得幾個年青人睡不著覺,還挖苦說,“耐不住了吧,拉出來,在床沿上擦擦!”逗得五個人相互逗打起來,他好笑。有時,他也講得不可自抑了,於是從床上爬起來,拿了他的大手電筒,穿上衣服,打起雨傘。“我回去解決一下,你們睡吧!”他不光講搜集來的民間真實故事。而且傳授非常古老的故事。甚至還教年青老師背古文。岸青哥還真以為他在教古文哩。什麼“包毛不入貢者,十六年矣……洞中有泉隆轟轟,門前無路草兮兮……太史公曰:剛不克柔,柔反克剛者……”沒一個葷字,文雅之極。文長約百餘字,一會就背會了。然後,他一點撥,才恍然大悟。這老家夥,少年讀書時就不正經。專讀些野史閑逸豔情的禁書。他還說,“雪夜無人讀禁書”是最有味道的事。有時,他也一本正經地講古。他說有個縣吏去青樓,找個相好的,相好的說,我月經來了,不行!吏曰:我《四書》《五經》《學而》《先經》全讀過,就沒讀《月經》你別哄我。相好的曰:真的不騙你,是流紅來了。吏怒道:你搬出縣令劉洪我就怕嗎?岸青哥聽了似懂非懂。因為他們都才十八歲,也不知道“月經”和“流紅”。經他一解釋,幾個年青人趴在床上笑昏。他說,“這是《笑林廣記》上的故事。”若幹年後,岸青哥還真找到了一本古裝版的《笑林廣記》。書中果然有萬鵬程講過的許多故事。這本書在“破四舊”時被我燒掉了。

萬鵬程的“精神餐館”相錄於性啟蒙課。那年月,全都一本正經地做著許多荒唐事。戰天鬥地,破壞自然。而萬鵬程卻在暗地裏搞性教育。年青老師在政治學習時也沒有揭發他。因為他們全是參與者。那時還沒有“教唆犯”一詞。當然,他隻是在夜裏講這些。白天有空閑,他勸年青教師讀書。學校花辦公費給訂了幾份文學青年雜誌。

岸青哥代五年級的語文和二年級的算術還兼班主任,每天五節課,負擔不輕。尤其是學生中途輟學的事,令岸青哥十分傷腦筋。有些女生年齡十五、六歲。當時早婚特別多,他班裏有的女生隻小他兩歲,真叫人難堪。有個女生叫匡金玉,是班長,足足十六歲,虛歲十七。完全是個成熟的大姑娘。岸青哥拿她沒法治。她也不把岸放在眼裏。作業不完成,常常曠課。岸青哥去他家裏走訪時,她媽媽說:“這就是你們的老師呀!跟我金玉差不多大吧?你教她?”問得岸青哥無地自容,恨不得鑽地縫。她也十分害羞,悄悄地譴責我表哥:“誰叫你來走訪的?我不讀了。你別再來了。”根本不把岸青可當老師看。班長要退學,這對岸青不能不說是工作上的失誤,甚至是打擊。岸青哥再也不敢去她家了,便向萬校長彙報。萬校長笑笑說,“娃教娃嘛,嘿嘿嘿。人家都快做新娘子了。我去幫你做做工作吧。”萬校長是匡金玉同村的。他去做工作當然行。結果,匡金玉還是不來。堅決退學。岸青哥快急死了。後來,他終於把金匡玉退學的原因摸楚了。她並不是家庭困難。原因是金必華帶了五年級的算術課。讓她無法聽課了。為什麼?因為金必華是她的妹婚夫!班裏同村的孩子們都知道他們的婚姻關係。想想看,在鄉下,一個小女婿給未過上的媳婦上課,能不讓人忍俊不禁嗎?那課堂還安靜得了嗎?金必華也不敢主動交待,也不主動請求不代五年級的算術。他把這層關係蒙著,不讓同事們知道。春節時,這毛腳女婿還去金玉家送了茶(彩禮)哩。岸青哥從學生那裏得知這個原因,差點笑得背過氣。他拉過金必華,“狗日的金必華!你給老子打埋伏。匡金玉原來是你老婆呀!這工作老子不做了,你媳婦的工作你去做吧!”金必華沒有否認,臉紅得像關公,尷尬地笑。匡金玉最後還是退學了。她是寧可退學,不可退婚的。她愛金必華。金必華也喜歡她。小時候訂的娃娃親。第二年,他們就結了婚。萬鵬程居然是媒人。這老頭也真是。

萬鵬程不是個假裝正經的老學究,也不故意為人師表。他非常真實的做人。詼諧,幽默,淡泊名利,熱衷於鄉村教育。是教師中少見的類型。

他恐怕也早老死鄉間了。

早上九點開始上課。日上三竿,教師們才爬起來。俗話說,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四個年齡相仿的小和尚,可想而知,誰肯起早燒飯呢?雖然排了輪流值日表,但還是耍賴。常常鬧到學生來上學,還沒有吃早飯。星期天不上課,放假。生產隊大農忙,在家裏玩也不好意思。大躍進,支農,你他媽躲在家裏玩。年青青的,怕人家閑話。幹脆躲在學校裏玩吧。別讓管理區書記看到了抓差。四個人在星期天睡大覺。用抓鬮的方式找出燒飯的人。吃了飯,跑到田野上摳黃鱔,抓青蛙,趕野雞兔子。你追我,我追你,打泥仗。岸青哥把陳斌追得無處藏。他居然用岸青哥的新枕套蒙了頭,向岸青哥衝鋒。那新枕套潔白,繡了花的。是表哥花工資買的奢侈品哩。他還把枕套帶回家讓我幫他洗過一次。岸青哥在《日記》中寫道:他們簡直回到了天真的童年。玩累了,跑到河下去找打魚船,買兩條魚,順路撿些柴,回學校煮魚湯。大吃大喝一頓。過了今天不顧明天。寅支卯糧。弄得月底喝稀粥。

冬季到來。人缺糧,豬也要斷頓了。管理區再不給我們供應糠麩喂豬了。年底快到了。萬鵬程校長在鄢梅村手下可能也有些憋屈。調回西河去了。陳斌代理了分部負責人。“科嬉老頭”離開了,他們少了一個有趣的教頭,更加放縱。岸青哥建議把豬宰了,分肉,免去喂豬的煩惱。岸青哥的建議被陳斌采納。那年月,肉食供應十分緊缺。每個教師半年才一斤肉票,三兩豬油票。學校喂養的那頭大豬一百五十來斤。足夠五個人吃個夠。還可以分一點拿回家去讓父母弟妹們解解饞哩。經過一番密謀策劃。在一個星期天的夜晚,他們把豬宰了。岸青哥班裏有個男生,他父親是屠戶,家裏有屠宰工具。他平時跟父親學了一手。岸青哥把那個會宰豬的學生找來,讓他保密。偷偷拿了父親的屠刀。說定給他兩斤肉。這已是了不起的報酬了。還加一頓時宵夜。夜深人靜,曠野無人,他們殺豬,豬的嚎叫也沒有聽見。剔出一副龍骨,熬了一鍋骨頭湯,並燒了一鍋白米飯。過了一夜共產主義生活。每人分了五斤豬肉。留下三十斤醃在缸裏,備準慢慢吃。星期天,全體放假回家,把肉偷偷拿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