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岸青哥說,餘長清校長是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我在東河讀書時,他還沒調來。他的時間觀念來至於他有一塊手表,舊的,有時停了,隻需把膀子甩一下,表照常跳動。所以,他甩膀子成了習慣。講課時,肢體動作幅度很大,這就為手表提供了助動力。他的手表“吭哧吭哧”地走著,大家也跟著他的手表“吭哧吭哧”的跑。不敢怠慢。沒有人敢開公諷剌他。因為,這塊表在方圓幾十幾裏是唯一的稀罕物。再壞也值得尊重。不尊重這塊手表的隻有黃勳,他吹噓說,他曾有一塊真正的瑞士手,還是自動的,不用上發條。黃勳的手表聽說賣給了公社的副社長。賣表的錢換了雞吃掉了。所以,隻有他對餘校長的手表不屑一顧。有時,不按季長青的表行事。餘長清校長也許是因為戴手表的緣故,把手表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時間觀念強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好象率領著全校幾百師生跟著他的破手表跑步。一分一秒,“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
餘長清是全公社最年輕的小學校長。年輕到他不好意思在老師們麵前不裝腔作勢。所以,他也很平近和善。他結婚不久,還沒來得及生孩子。老婆在鄉下老家,人民公社社員,稱之為“向陽花”——引自歌曲“公社就像紅太陽,社員就是向陽花”。他師專畢業,出身好,根子正,積極上進,工作兩年後就入了黨,接著提升為校長。他才二十四歲。意氣風發,風華正茂。他辦事果敢,雷厲風行,吃苦帶頭。上級把他派到這所鄉村小學當領導也是對他的考驗。別看他年輕,在學生中很有威信。在老師麵前也說一不二。他身為校長,除了代五年級算術課外,還代兩個班的政治課。批改作業,走訪家長,他一次也不比人家少。要求別人做到的事,他首先自己做到。因為他有一隻手表,常常抬起手腕:“瞧瞧瞧!還有兩分鍾……”他對時間摳得特別準。這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下人看來,簡直是過分的嚴格。老師們常常希望他的手表停下來。可他不停的甩膀子,那表照走不務。大家隻得跟著他的手表“哢嚓哢嚓”聲“吭哧吭哧”地跑。起床,漱洗,打掃衛生,早辦公,(一時小用於備課)吃餐,學生到校,早自習,升旗,早操,集體訓話,上第一節課……放中學,午休一小時,又上課,四點半放學集合,降旗,訓話,放晚學,護送學生回家。(老師們分路一直到把最後一個學生送到家。不許路上玩水,打架)回校後晚餐。休自兩小時,接著上晚辦公。十點後睡覺。別看這家夥年紀輕輕,搞起工作來有點法西斯作風。
別看他凶,平時兄長似的,不擺領導架子。他身架不高,瘦精精的,一張娃娃臉嘴,看上去挺逗人的。他對雲光和明光兩位老教師尊敬如父,一副晚輩的恭謙狀。他甚至常常跑進廚房,奪下炊事員的鍋鏟或切菜刀,擄起袖子幹上一把。渾身使不完的力。他的兩隻大大的眼睛,鷹一般的銳利,遠比他那張臉看上去成熟得多。我每周六中午放假回家路經東河小學,總要進學校問問表哥,這個星期回不回家。回家,我就等他一起走。餘校長那鷹眼有時瞪我一下,讓人有點怵。他訓起人來言詞犀利。訓過後也不再放在心上。他寫得一手好鋼筆字,科班出身,數理化全懂。據說,在師範學校裏當過學生會副主席。他很善於演講,言簡意賅,不像張文泉校長三句話講半小時,三句就是三句。他年青有為,我也都很信服他。有些老師出點事,他主動挑擔子。背後批評幾句了事。除非是犯了袁老師那種蓋不住,掩不了,弄不好把自己也拖進去的政治錯誤。袁老師就是在他當校長時犯的錯誤。他也跟其它老師一樣,每周都回家。他家離學校二十多裏路。星期六政治學習結束後回去,星期天晚上準時到校晚辦公。從不像部分老師周一早晨匆匆忙忙趕來上課。雲光老師勸他說:“你結婚不久嘛,在家多過一夜大家不會有意見的。我們老夫老妻,不跟你比。”餘長清笑笑說:“把精力留著,我搞工作,她搞生產。那事嘛,一周一回足矣!搞得太饞,影響不好。”雲光老師說:“關在房裏的事,誰偷看了,怕什麼影響?”他笑笑說:“一群年青人中,就我和吳主任結過婚。我們如果貪戀床第之歡,他們會怎麼想?不都跟著去談戀愛,找老婆,生孩子去!要把心思用在教學上。教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不能在床上搞工程。”明光在一旁插言:“為了革命接班人,床上的工程也得認真搞——呀!”搞字拖得特別長,調侃他。餘長清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他以牙還牙:“您和馬主任都還沒搞上去呢,我才二十四歲,慌個屁。”明光老師都過四十了,還沒有孩子,無言以對了。許先林說,:“星光老師把力氣用到劃龍船上去了。”於是,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這些小學校裏的軼聞趣事,好多年後,表哥顯得無聊時,在床上尋開心時,才跟我說起。包括萬鵬程的那些葷話故事,也大多是他在床第之間跟我聊天時講的。
許先林是我五年級的班主任。學校的團支部書記,他上過初中,經過短期培訓當了教師,比岸青哥早一年參加工作。是學校的骨幹分子。人很勤,憨厚老實,偶來冒出句幽默話。他說話時態度非常誠懇,哪怕是說假話,聽起來也跟真的一樣,沒有人產生懷疑。所以,他在師生中,上級領導眼裏,是個絕對忠誠的形象。許先林除了教課之外,還兼著學校的會計,兼出納。他管的帳目,一月一清,貼榜公示,一分一厘,絲毫不亂。他把公款和私錢分左右兩個口袋放。左公右私。他家裏很困難,父母年邁多病,就他一個兒子。他的工資要養活三個人,正在為娶妻籌錢哩。有時碰到困難,他寧可向黃勳借,也不把手伸到左邊口袋子裏掏。公私分明到了呆傻的地步。所以,“精兵簡政”時,他本是精減對象,卻被區輔導組保留下來。當輔導組出納去了。管全區教師的工資發放。許老師變成許會計,一幹就是一輩子,直到退休。這位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的人,一生沒犯錯誤,平平庸庸,勞勞碌碌,忠於職守,不貪不饞,可惜,退休後沒事可做,剛過六十,就去世了。
學校的生活很緊張,也很活潑。我表哥喜歡這種集體生活。我也很向往。雖然物質匱乏,精神生活還是很滿足的。餘長清還把跟妻子的床上生活當成玩笑話跟大家講。他農家子弟出身,那種小農的狡詰在他骨子裏蛻變不了。他還常常跟年青老師開玩笑,勸大家不要早婚。其實,他已經算晚婚了。他公開宣揚結婚是上當。父母壓迫他結婚的。憑他的條件,找個同齡的女教師結婚完全辦得到的。他是個孝子,聽母親的話。沒有戀愛,沒有廢除兒時的婚約,跟小時候訂娃娃親的鄉下姑娘稀裏胡塗爬上了婚床。黃裏黃昏結了婚,懊悔死了。用他的話說,“我真他媽的睜著眼睛尿床。”其實,他有他的難處。在師範裏本來可以悄悄地戀愛,把那舊婚約廢了,做時代新青年也是黨和國家提倡的。可那姑娘不肯,要廢,她就鬧到學校去,吊死在校園裏。把個學生會副主席嚇得不敢吭聲了。參加工作後,為了進步,也不敢戀愛,婚事一拖再拖,實在拖不過了,才結婚。那姑娘都已經是二十出頭的老姑娘了。那時的“老姑娘”根現代的標準完全不同。二十二歲不出嫁就算“老黃瓜”了。現在三十二歲也活鮮得很咧。算不算得上黃花閨女,那是另一回事。他從不讓老婆到學校來看他,給他送東西來。致於他老婆長得怎樣,老師們全不得而知。他把全部精力投到教育工作上。家裏事基本不管。每周回家隻是盡丈夫義務。“這雞巴義務真不是滋味。你們可別向我學習喲!”他公然當著年青老師的麵這麼說。他的道德觀還很陳舊。對葛老師很有看法。他不喜歡葛老師那種妖豔的女人。他喜歡像劉珍那樣的女老師。常常表揚劉珍。劉珍是我表哥的同學。也是“六?一”教師。
除了葛老師,東河小學還有個女老師,就是劉珍。
東河小學校舍破爛,學生超員,師資不足,經費短缺,困難重重。餘長清校長和吳水波主任是兩個剛提拔的年青領導,在公社缺少權威。一切隻能靠勤儉治校,克苦耐勞,自力更生。
岸青哥一調來就擔任了五年級的班主任。有些學生認識他,尤其是楊柳大隊的學生,背後叫他“長生哥”。不認識他的學生背後叫他“小柳”。更有甚者是在是在他單獨走訪時,直呼其名。岸青哥跟朱雲光老師帶平行班,朱老師帶五(一),岸青哥帶教五(二)班。有一天放晚學後,岸青哥去單訪一個三天未到校的同學。天色很晚,三個放牛的學生見到岸青哥走過來,密謀對他發起進攻。岸青哥在堤麵上走,他們在堤腳草坡上。草坡上有兩隻狗,狗正逗打著。其中一個向他的狗揮了揮牛鞭,悄悄地叫了一聲:“噦!”一條大狗聽到主人的號令,從堤坡下向岸青哥衝過來。三個學生端坐在牛背上,等待著看岸青哥的笑話了。岸青哥從地上撿起兩塊土疙瘩,朝奔襲而來的大狗迎過去。狗一見他迎過去,有些畏縮了。岸青哥向狗衝去,一塊結實的土疙瘩打在狗背上。狗“汪汪汪”地逃跑了。他把狗追了好遠。三個學生不肯善罷幹休。其中一個頭朝天冒叫了一聲“柳岸青!”另個兩個跟著叫:“小柳!小柳!快跟我走!”岸青哥本來不想跟他們計較,一走了之。這麼一叫,他反走不掉了。走了,這種叫聲會像瘟疫一樣漫延開來。他決計冒險,封住他們的嘴,不能讓他們開了這個先河。
他從容漫步地走到一個學生跟前。拍拍牛背,一手拉過韁繩,非常客氣地問:“您喊我有事嗎?”“沒事?”“沒事你叫我幹什麼?”他不回答了。“你是五(一)班的學生吧?”他說:“是。”岸青哥說:“請你下來,我可跟你有事說說。”“我要放牛。”“我不務你放牛呀!請下來談談唄。”岸青哥奪回牛繩。順勢一扯,把他扯下牛背。奪過他的牛鞭。站在他身旁跟他比比高低。另外兩個有些害怕了。撥轉牛頭,逃開。岸青哥逮住一個:“你是想和我較量一下吧?來呀!”岸青哥一腳將他踢倒在草地上。甩起牛鞭,抽向他的背。連抽了三鞭說:“叫呀!叫柳岸青,叫得村裏人都聽得見才好哩。叫你爸爸來看看!”嚇得那學生連滾帶爬地跑開了。岸青哥一甩牛鞭,對另外兩個吼道:“誰敢無事指名道姓地叫我,我就這樣回答你們!”
岸青三鞭子就開打開了局麵,讓他們知道新來的小柳老師厲害。再也沒有學生敢當麵叫柳岸青的名字了。此事是岸青哥在同我回家的路上講給我聽的。那三鞭子雖然不重,打出了師道尊顏。
岸青哥非常喜歡鄉下教師的職業,兢兢業業,生怕打破這個飯碗。因為這是他離開父母,獨立成人的唯一出路。所以,他時時刻刻想到的是四個字,“爭取進步!”再苦再累再難的也得迎刃而上。他知道自己底子薄,讀書少,學曆不高,資職甚淺。拚命地自學。業務上,他向朱雲光老師討教。就在那年,他跟劉展堂做了同事和朋友。劉展堂那幽暗的書房成了岸青哥的天堂。他還領我去過一次。那屋子裏的黴氣讓我受不了。我看過劉展堂的老姑媽做禮拜,跪在竹椅上念《馬太福音》。我終於看到了聖母瑪麗亞的畫像。那頭頂上有光環,很像我們的觀世音菩薩。文革前夕,這位老修女去了香港。岸青哥聽劉展堂講過,說他老姑媽早年就加入了英國籍,執有英國護照,來去自由。護照是什麼?我們不懂。
那年秋天,秋風秋雨,真是多事之秋啊!國際上反帝反修,拉援亞非拉。中印邊界衝突發展成一場邊界保衛戰。國內“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沒得空閑。不過,秋收之後,人們總算是從饑餓的陰影裏走出來了。
一場風暴,將東河小學的一排草房教室和老師寢室屋頂卷走一半。房頂上開了天窗。滿屋是漏子。老師們半夜裏爬起來,雨傘、臉盆、飯碗,尿盆,凡是能盛水東西,全擺出來接漏。房間裏“滴滴咚咚”如交響樂。風雨中,校長和老師們個個淋得像落湯雞,抹著臉上的雨水,“嘻嘻哈哈”,互相取樂。朱雲光老師下了晚辦公剛好碰上大雨,不能回家,跟岸青哥擠在一張床上。他在風雨中朗頌起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來。餘長清說:“這叫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
天晴了,草教室再也無法上課了。校長立即向區教育組請示,暫時實行半日輪課製。減掉副課,保障主課。一、二年級上午上課,三、四、五年級下午上課。充分利用瓦房。空課的教師投入搶修。
兩位朱老師是當地人,利用半天空課時間,跑到各生產隊求援。請求派人來翻蓋校舍。三個大隊分別派來了十多個壯年男勞力到學校來。各生產隊攤派五十捆稻草,送到學校來。群眾的辦學熱情很高。誰家沒有孩子在校呢?隻當是自家的事。何況到學校來,生產隊照記工分。
屋頂重修需要蘆子。學校的辦公費不足,教育組又不能馬上撥錢下來。報告打上去,批下來也要十天半月的。於是,老師們掏錢,集資,先借,等教育組撥了修繕費再還。總算湊了八十塊錢。校長派我表哥去買蘆子。因為楊柳大隊出產蘆葦。秋天正是割蘆子的季節。岸青哥接受了任務,當天回家就把事辦妥了。買了一百個蘆子,而且借好了一條船。
第二天,除留下五個老師上課外,其餘的教師,三更吃飯,四更啟程,天亮到達蘆葦灘,去搬運蘆子。學校每人發了一雙草鞋。炊事員挑著做好的午飯隨行。朱明光老師力氣大,又是好舵手。當然少不得他。連黃勳也被拉夫湊數跟來。天剛亮,岸青哥就領著老師們進了柴林。管蘆葦子的吳長發,也就是吳駝子還在蘆草棚子裏沒醒哩。
岸青哥把棚子門拉開叫道:“長叔,長叔!我們來運蘆子了。”他睡眼惺忪地爬起來:“這麼早呀!”校長上去給了他一支香煙。他把香煙夾在耳朵上說:“錢付了吧?”岸青哥把提貨單遞給他“一百個,你挑好點的。”他指著堆蘆子棚說,“就這兩堆,你們挑吧!”
蘆子小桶那麼粗一捆。一丈多長,剛收割不久,雖然是空心蘆葦,尚未曬幹,很沉。從蘆葦灘運到河邊的船上,有一裏多路,得用人扛。灘上的小路很不好走,有一段是沼澤地。老師們每人挑兩捆,朱星光老師挑四捆。黃勳勉強扛起一捆。運蘆子長蛇陣似地擺成一條龍,行進在大霧彌漫的沼澤地裏。很有點過草地的味道。連扛了三趟,有的人就吃不消了。黃勳拖得渾身泥水,趴下了。快到上午十點,蘆子還沒運出一半。個個累很筋疲力盡。這時,我父親趕著一輛牛車進灘運蘆葦。岸青哥拉著牛車,“姑父,請我幫幫忙吧!幫我們拉一車。”校長也上來敬煙,請求幫助。我父親說,“好吧,我給你們帶一趟。”謝天謝地,十個老師爬上了牛車。牛車高大的四個輪子頂著一副車架,一個大牯牛拖著。像一輛坦克。一車裝了五十個蘆子。一百個蘆子,牛車運出了一半。不然,天黑也搬不完。
中午,老師們在河邊吃了午飯。一個個躺在河邊的草地上動彈不得。隻有朱明光老師沒事一樣,照樣說說笑笑的。我父親幫助裝好船。船裝得滿滿的。岸青哥放開了纖繩。餘校長領頭拉纖。朱明光老師掌舵。許老師站在船頭拿竿。船開頭,逆水而上。八個老師,白腿嫩肉,哪裏像纖夫。一個個猴兒似的,弓著腰,喊起纖夫號子。但腳步還是難以合拍,拉得東倒西歪,纖隊水蛇一樣的扭來扭去。朱明光本是劃龍舟的老槽手,加上許老師在船頭點篙,船還是扭來扭去。朱明光老師握著一支長槳當舵,罵起人來:“你們這群笨蛋,連牛都不如呀!走直線。齊步,左右左!上體育課不是蠻行的嘛。”老師們你推我搡,嘻嘻哈哈。深秋水枯,河床很窄,上上下下的航船很多。他們的船總是跟人家的船碰了頭。對方罵起人來。餘校長也毫不客氣,跟人家對罵起來。什麼斯文也不講了。
下午四點,我們總算把一船蘆子拉到了學校門前的河邊。朱雲光老師帶著四個高班的學生下河來。學生們兩個抬一捆,力氣大的學生一人一捆。一趟就搬光了。老師們個個殘兵敗將,蔫不拉耷,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
第三天,生產隊派來二十多個社員,把蘆子夾成十多塊榻子。每塊能蓋住半間屋頂。教室的壁子也用蘆葦補修起來。
每個生產隊又派十來名婦女,送稻草到學校來。這都是朱雲光老師下隊討要來的。餘校長叫炊事員燒了一大缸開水。他還叫朱明光老師找馬主任開後門弄了三斤紅糖票。當時糖非常緊缺,隻有生孩子的產婦,憑孩子出生的證明才供應一斤半紅糖。明光老師的愛人馬主任就是管給產婦發布票糖票的。餘校長把三斤紅糖通統倒進水缸,拚命地攪了一陣。用鍋蓋蓋住缸口,放上兩隻搪瓷把缸。婦女們挑了稻草送到學校。餘校長就吆喝道:“婦女同誌們辛苦了!來來來!喝點糖水解解渴吧!”
“糖水?!”婦女們把稻草扔在操場上,風也似地向水缸奔過來。這些女人看來是兩年沒喝過紅糖水了。三年災害時期,出生率奇低。大多數婦女都患有子宮下垂,月經不調的毛病。她們一聽說有紅糖水,興奮得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了。搶著把缸,勺起糖水,昂著脖子往肚裏直灌。餘校長叫著:“別急,別急,來的女同誌每人一把缸。”操場上簡直是瘋了起來,幾十個女人們的笑聲與嬉鬧聲彙成一片。挑了一趟的女人說:“我們再挑一趟來,餘校長,您要不要?隊裏的稻草多著哩。”“要要!謝謝大家。一擔稻草,一把缸紅糖水。隻要你們送來,我就給你們喝個夠!”上百個婦女,半天就把學校操場上堆滿了稻草。餘校長這一招,把他在新河的威信豎得高高的了。把學校與群眾的關係攪得像糖水一樣甜。
一周之內。校舍修複。還剩下許多稻草,留著當柴燒了。學校也恢複了全天上課。岸青哥在修建校舍中受到了表揚。深得餘校長的信任。
三年“自然災害”總算過去,人們總算能吃上飯了。聽說毛主席退居二線,劉少奇主持中央工作。各行各業,各條戰線搞“調整、鞏固、充實、提高”,還要“精兵簡政”,政府減負,讓農民增收。農村則提出“三自一包”什麼的。生產隊開始分自留地。“紅關文件”一個個發下來,天天政治學習。幹部帶頭要為國家分憂。怎麼分憂,要“精兵簡政”,支持農業第一線。
這時,岸青哥被派遺到油榨坊分部當負責人。油榨坊離蓮湖鎮很近,與蓮湖中學隔村相望。我坐在教室裏可以看到他在操場上上體育課。岸青哥還不滿二十歲就當了分部負責人。管理三個老師和七十多名學生。我為他高興。岸青哥卻反倒惶恐不安。不知道是校長對他的信任,還是考驗。“精簡”的文件已經逐級傳達。聽說要壓縮小學規模。他本不想到分部來,分部萬一被“壓縮”,被“砍掉”……他有些後怕起來。《文件》裏的精神,凡是拉上馬,躍進過了頭的,都要下馬。有些單位要“關、停、並、轉、砍”,充實農業第一線。他非常熱愛教育工作,已經有三年的鄉村教師教齡了。他處處爭取進步,還向學校團支部遞交了入團申請書。也就是遞交申請書後,校長跟他談話,派遣他到分部去當小頭頭。鼓勵誇獎的好話說了一大堆。岸青哥非常自信。當時,在整個蓮湖區的“六?一”教師中,能勝任高年級課的隻有三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柳岸青。現在又調他去當分部負責人。他期望自己在這次“精簡”中被保留下來。這是他跟我說過的內心的話。他口頭上還是說“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到艱苦的崗位上去。服從黨的安排,接受組織考驗。“不該知道的事,千萬別打聽;不該說的不說,不該你想的不想”張文泉校長的諄諄教誨他牢記在心裏。相信黨,相信組織,相信領導,服從分配。“我是一塊磚,黨把你往哪裏搬,你就在哪裏安。”“精兵簡政”減到你,卷起鋪蓋回鄉,支持農業第一線。光榮。沒減到你,好好工作。
油榨坊分部離鎮上很近,好的學生“開後門”進蓮湖鎮小學了。生源流失,教師也不想到哪裏去任教。現有的老師是葛老師和她的丈夫。因為餘校長不喜歡葛老師的小資情調,找了個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的借口,上學期,把她和王老師調到油榨坊分部。這學期,餘校長又擔心他們搞獨立王國,開夫妻店。便把岸青哥調來當負責人。岸青哥畢竟年輕,不懂其中奧妙,有苦難言。
葛老師和王老師是長一輩的人。岸青哥做他們的兒子還差不多,能領導他們嗎?萬般無奈,隻得硬著頭皮上了。岸青哥一來,葛老師意味深長,一語雙關地叫他“頭兒”!她可是飽經世故,一路運動淌過來的“老運動員”。從土改到大躍進,用她自己的話說“我渾身都是毛病,就是沒有致命的大病。”她在全區是有點名氣“小錯不斷,大錯不犯”的角色。每次運動中,都挨點小整,什麼作風問題,什麼資產階級思想。她愛唱、愛跳,愛說、愛笑。把鄉長、書記什麼的哄得團團轉。“小帽子”她不怕,“大帽子”扣不到她頭上去。盡是些生活作風上的小事。說她與某某鄉長,某某書記有染,滿城風雨,查無實據。
這半年是岸青哥最難熬的日子。
孤獨無奈,指桑罵槐,旁敲側擊,挑釁耍弄。學生難對付,老師更難纏。一個十九歲的大男孩,承受著八麵威脅,弄得四麵楚歌。“精兵簡政”“支持農業第一線”的口號越喊越響,而且到了“拿出實際行動來的地步。”袁世忠第一個報了名。自願放棄十多年的教齡,三十六塊錢的國家工資,三十斤指標糧,拿了三百五十塊錢的退職安置費,第一個當農民去了。大家心知肚明,袁世忠即使不自願,不報名,也可能首先下放他的。他不僅有曆史問題,還有現實問題。雖然沒有坐牢,但那筆帳不等於圈了。早已不適宜當教師了。他的眼睛明亮,回家去種地吧!有三百五十塊錢的安置費(這在當年可算是一筆不少的錢,足可以蓋一棟房子)。何樂而不為呢?還落了個“帶頭下放,支持第一線”的好美名聲。總比趕回去強啊!袁世忠做了積極帶頭支持農業第一線的典型。再也不計較他的過去。歡送會,戴紅花,加餐,送他回家。他是第一批被批準去當農民的老教師。其實,他要賴著,頂多也隻能賴到兩年後的“四清”中被開除。
學校隻有一間寢室。葛老師夫婦住著。他們還有一個養女叫王麗,讀四年級,王麗是個很不錯的女孩,高高瘦瘦個兒,鵝蛋形的臉。會唱會跳,天性活潑。她不是葛老師親生的,但從小是葛老師撫養的。葛老師是她媽媽的親姐姐,算是血肉之親。她學習成績很好。表哥想討好葛老師。讓王麗當班長。葛老師夫婦自家起夥,一家三口,自炊自食,倒也其樂陶陶。表哥早晚回家吃飯。中午飯他弟弟給他帶來。小表弟是表哥班裏的學生。開初幾天,葛老師夫婦對岸青哥很熱情,請他搭夥。王老師是個老實厚道人。解放前從過商。解放後當了教師。他是個光頭,跟汪老師一樣光且亮,出身也不好。他為人謹慎,連說話也小心翼翼,開會發言時總是結結巴巴,不得要領。一句話重複好幾遍,故意到不到詞似的。他算術課教得很好,尤其是珠算。他做過帳房,珠算是他的拿手戲。王老師教學認真,生活嚴謹。一副走路怕踩死螞蟻的樣子。他對葛老師敬畏如尊長,言聽計從,不敢差池半分。弄不好就被葛老師一頓訓斥。隻有點頭,不敢搖頭。王老師一年四季節都戴帽子,夏天紗帽,冬天皮帽。不讓光禿禿的頭顱露餡。葛老師大概不喜歡光頭。他比葛老師大那麼多,老夫少妻,也就對葛老師百依百順。我也很理解王老師,更很同情葛老師。他們的婚姻生活肯定不和諧。其實,葛老師不願同王老師在一起工作,寧可兩地分居。兩地分居給了葛老師相對自由,也就產生了許多流言蜚語。餘校長偏把他倆安排在一起,葛老師有苦難言了。聽說,葛老師曾經和王老師鬧過離婚,沒離成。葛老師沒生過孩子,身材保養得很好,肌膚細嫩。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她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她在武漢上過洋學堂,還去過上海。她認識很多人,交結甚廣,見過大世麵。所以,她跟上海知青黃勳談得來。葛老師所言所行,常被人們認為異端,甚至有點邪氣。老實說,一些行政幹部都挺喜歡她。跟她關係良好。校長辦不到的事,隻要請她出麵,保證能迎刃而解。東河小學的修繕費,拖了很久撥不下來,還是她跑了一趟教育局,不幾天,就撥下三百塊錢來。她的社會活動能力與社會資源,超過校長。她能聽一個大男孩的話嗎?岸青哥自知之明。校學裏的許多事,還得請她出麵。她也不把岸青哥放在眼裏。她認為是餘校長派來監督她的。什麼解決夫妻分居?她一點也不領校長的情。她一肚子怨氣。明裏朝王老師出,暗裏向我表哥出。罵她女兒時,總要把岸青哥捎帶上兩句。“子不孝,父之過。教不嚴,教之惰。”一箭雙雕,一石三鳥。岸青哥隻好暗暗叫苦。她罵了岸青哥,還笑嘻嘻地請他吃飯。她常常拍著岸青哥的肩胛說:“小柳呀!小柳,你隻大麗麗三歲,就當校長了。(明明是諷刺,根本不是校長,隻是負責人)懂得那麼多知識,能說會講的。有出息啊!”她拍得岸青哥肩膀癢癢的。有時還在他脖子上擰一下,簡直把我表哥當兒子玩。岸青哥感到莫大的侮辱。又不好發火。學校要晚辦公。岸青哥放學後護送學生回家,順便在家裏吃晚飯。放下碗就得往學校裏趕。要是遲到了,葛老師毫不客氣地在《校務日誌》裏記一筆,搞個反監督。早飯,多數時間挨餓。要麼跑步到鎮上去買早點吃過趕回校上課。有時,他讓弟弟多帶些午飯,一餐吃不完,留著當晚餐。晚上就不用回家。有時,王老師非常誠意地拉他吃飯,他也不吃。還自我鼓勵說:“我不吃嗟來之食!”有時半夜裏餓醒,去喝涼水。
三表弟讀五年級。本是同娘同胞生,怎麼成了師生關係?小時他們還打架。岸青哥尿床的事他都知道,一下子尊敬不起來。楊柳大隊來的學生都是四、五年級的,堂弟,表弟一大串。其中還有個是表哥的小堂叔。讓他叫老師,才不甘心哩。他們還對“柳岸青”這個名字也很反感。明明是“長生哥”嘛。調皮搗蛋的小弟弟們在“長生哥”後麵加上“老師”,變成“長生哥老師”。這個奇特地稱謂在暗中傳開了。三表弟不僅不幫大表哥樹威信,反而拆他的台,還在背後給堂弟們撐腰。他從來不叫岸青哥是老師,也不叫哥。叫“我們家老大”。岸青哥拿他沒治。後來,三表弟幹脆不上學了。葛老師在一旁看笑話。隻有我去看表哥,才給他一點安慰。
我去的次數多了。葛老師放出話來,說我跟表哥談戀愛。她故意把話傳到本部去。讓全體老師都知道。弄得岸青哥無地自容。
岸青哥沒有專門的寢室,在教室後麵隔出一間小房來做寢室。一扇窗,沒有門。跟在柳溝小學一樣。床上鋪了床破蔑席,那篾席聽說也是舅媽的陪嫁物。一把椅子,一盞煤油燈。放晚學後,或者晚辦公後,王麗就跑到表哥的寢室裏來,讓他輔導作業。甚至跟岸青哥嘻皮笑臉。弄得岸青哥最後一點老師的尊顏也喪失殆盡。岸青哥牢記著睿之先生“瓜田李下,各避嫌疑”的古訓。不敢碰王麗一指頭。葛老師在東河公社點肆無忌憚。餘校長她才不怕哩。公社張書記是葛老師的好朋友哩。聽岸青哥說,張書記每次下鄉到油榨坊檢查工作,必定要來看葛老師。張書記一來,即使碰到葛老師正在上課,王老師也會自覺地跑進教室,從課堂裏把葛老師抽出陪張書記聊天。梔子花,茉莉花,一聊就是兩節課的時間,張書記還舍不得走。岸青哥很怕張書記來。因為張書記是頂頭上司呀!比餘校長更具權威。訓起人來帶罵娘的。教學他雖然不管,可他管政治,管思想。他要是對你印象不好,這地方你就比想混下去了。張書記跟葛老師聊天,影響工作,岸青哥作為負責人,聲都不敢吭。他們聊些男女之間的事兒,葛老師跟張書記訴起苦來。說她如何不幸,命不好。得了婦科病什麼的。月經不調,有白帶什麼的。岸青哥不懂白帶是啥。以為她身上纏了白帶子哩。還說什麼子宮下垂。岸青哥連“子宮”也不懂。偷偷地查字典才弄白明。葛老師說她的“卵巢”被割掉了,不能生孩子了。岸青哥感到非常奇怪,女人怎麼人有“卵巢”。男人才有卵呀!岸青哥酷愛讀書,就是沒有讀這方麵的書。他是處男。葛老師在辦公室裏說得聲淚俱下。她說,如果不是沒了生育,她一定要跟老王離婚的。“張書記呀!你可要理解我的苦衷喲!”張書記連連表示同情。說著說著。葛老師怕張書記不相信。並且撩起衣襟,露出褲腰帶上的一截白嫩的肚皮來“張書記,您看看,這麼長的刀疤,縫了二十五針啊!開腸破肚的,我可是從閻王殿裏走過一趟的人啊!”張書記低頭看了一眼,吞了一口冷涎,差點兒用手去摸一摸,“是是是,噢——給你兩斤糖票,三斤肉票,四斤雞蛋票,病號嘛,要照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岸青哥在教室裏上課,教室門對著辦公室。王老師在另一間教室上課,看不到。這些細節,也是若幹年後,岸青在無聊時講給我聽的。
葛老師有張書記做後盾,有恃無恐,哪裏會把岸青哥放在眼裏。王老師跟葛老師畢竟是夫妻。當然不會站在岸青哥一邊。他不福不禍,保持中立。葛老師對岸青哥時而熱嘲冷諷,時而殷勤倍至。弄得岸青哥無所適從。幾乎要向她投降了。
岸青哥也不是老實人,他終於找到了反戈一擊的機會。
每周星期六下午要趕到總部參加政治學習。批判不良傾向,反修防修,提意見不許搔癢,要“剌刀見紅”。岸青哥把積蓄起來的一腔怨怒磨成剌刀,向剌葛老師,“見紅”了。他想給點顏色葛老師看看,小柳不是軟柿子。岸青哥連發言稿也沒有,一口氣列舉了葛老師修正主義表現“十態”:肉麻的資產階級媚態;妖豔的小資情態;懶散的工作姿態;飽食終日的心態……言辭犀利,繪聲繪色,情節生動,把她平時生活的種種表現一一列舉,言之鑿鑿,把在座的王老師說得摘下了紗帽,露出了光禿,一頭的汗水。老師們也聽得津津有味。葛老現差點當場哭起來。
會後,餘校長表揚岸青哥:“小柳,有水平,精彩,精彩!有鬥爭勇氣。敢於剌刀見紅,好!”其它老師微微笑,笑得很愛昧。劉珍微笑著說:“柳岸青,你也太尖刻了。葛老師都是些生活上的小事,你給她上綱也上得太高了吧。”
岸青哥以為葛老師再也不理他了。一家人團結起來對付他。誰知回校後,葛老師主動笑著跟岸青哥說話:“小柳呀!小小年紀,靈牙利嘴,奚落起人來,出口成章,連草稿都不用打的,佩服佩服!要是把我麗麗教出你這水平來,我燉雞湯你喝。嘻嘻嘻……放心,我不會放在心上的,好好改正就是了。”
她好象把昨天那場麵忘了。倒是我岸青哥懊悔起來,難過起來。心裏留下個難解的結。覺得對不起葛老師夫婦。自己一時衝動,被餘校長當槍使了。如果“精簡”不被保留。他會懊悔一生。他覺得自己太幼稚。他感到前所沒有的孤獨。
在截孤獨無奈的日子裏,他偶爾中學校來看我。鼓勵我好好學習,把他人生的教訓傳授給我。我已是初三的大姑娘了。明年就要考高中了。
岸青哥拚命地看小說。那幾年內,國內剛好出版了幾部革命題材的新小說,《鐵道遊擊隊》、《平原槍聲》、《銅牆鐵壁》、《青春之歌》、《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創業史》、《紅旗譜》、《林海雪原》《苦菜花》、《迎春花》、《三家巷》等等等等。他幾乎是三、四天看完一本。吃飯時書放在碗邊當菜。夜裏就更不用說,有時讀到通宵達旦。買、借、換,一本一本,讀得天昏地暗。當年,出一本小說,就紅一個作家。一版印幾十萬。厚厚的一本,才七、八毛錢。他的工資一半買了書。戰鬥英雄,愛情故事,深深地打動了他年輕的心靈。他成天浸泡在英雄與愛情的夢幻裏。在他的影響下,我也讀過《三家巷》、《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我們有許多共同的感受。借書還書,我與他來往更加頻繁。關於岸青哥與我戀愛的事也傳得沸沸揚揚。我知道葛老師在操縱這些流言蜚語。岸青哥怕了。我卻暗自高興。
“精兵簡政”的正式文件下達。“六?一”教師是躍進產物,躍上馬背的先下馬吧!政策是“一刀切”,誰也不留。朱明光老師充實到財貿戰線。劉展堂不適宜教書,調整到供銷社去了。葛老師倆口子無鄉可回,無田可種,他們是老教師。袁世忠當典型提前下放。許老師留下到區教育輔導組當出納。。岸青哥和劉珍等五“六?一”教師是“扛扛”內的人。沒有後門,沒有關係,隻得挨“扛”,扛著行李回鄉當農民。發了一張《返鄉證》,《返鄉證》上還有一句安慰話:請保留此證書,等到國家需要時,憑本證書優先錄用。誰還去保留那張《返鄉證》呢?岸青哥的一腔熱血與理想全成了泡影。逃不脫當農民的命,他把《返鄉證》扔了。拿了八十三塊錢的安置費。父親說,也好,這筆錢,正好用來給你完婚。
那年冬天,岸青哥回到生產隊,當了記工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