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一周後,事情敗露,也許是學生們告密了。一頭大豬沒了,瞞得住誰?五個小青年,居然吞下一整頭豬,這還了得?!毛主席也沒得這口福哩,不叫人嫉妒得舌根子發癢嗎?肉醃在缸裏,瞞得了誰?掩耳盜鈴!那時,宰豬要管理區批,還要先交屠宰稅,拿了批條才能動刀。私宰是犯法的。他們這群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青人,無法無天了。以為自己養的豬,自己宰了吃,惹上誰了?還真惹出大禍來了。管理區供銷社派人來查,沒收了他們醃在缸裏的三十斤豬肉不說,還要他們寫《懊過書》在全區張貼。他們眼睜睜看著管理區供銷社主任和會計抬著那三十多斤醃肉,醃肉滴著鹵水,走過學校操場。學生們看了直吞冷涎。他們大搖大擺,好像打了勝仗,繳獲了戰利品似的。那三十斤豬肉也不知給誰吃了。《懊過書》由他們五個人署名。貼過管理區大門口去。連村裏也貼了好幾份。弄得岸青哥和他的同事們臭名昭著。學生公開叫著他們的名字,編著歌唱:“柳岸青,陳斌斌,殺了大豬整個吞”沒收了豬肉,寫了懊過書還不能了結。還要追查到底。萬鵬程走了。他們把萬校長的那份肉偷偷地送到他家裏。俗話說,吃肉要找提鉚(農村賣肉稱好肉後要用稻草打個結,好提著。這稻草結叫“鉚子”。意思就是辦事要找領頭的。)領頭是誰?後台是誰?萬校長走了,冤到了鄢校長的頭上。他們夜裏宰豬喝湯,根本就沒向他老人家彙報呀!一追查,查出了柳溝小學私藏大量糧食,私自補助的事。問題鬧大了。公社派來了一艘船,把柳溝小學藏在樓上的兩千多斤稻子全沒收去當了愛國糧充公。鄢校長也得了個全縣“通報批評”的處份。鄢校長哭笑不得。罵他們:“你們這群小鬼,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我是羊肉沒吃著,落得一身膻氣。”管理區罰款十五元。每個人三元,免了處分。姑念年輕不懂事。鄢校長給他們挑了重擔。
岸青哥在崇路垸小學任教一年,我隻去過一次。我後來聽他多次講私宰牲豬的事,鬧得他差點當逃兵。
第二年春天他被調到另一所小學任教,總算逃離了那地方。
王家集小學是一所規模較大的中心小學。學生數百,教師也有三十來人。校址在集鎮上。也就是原鄉政府所在地。這裏是革命老區。赤嶺大隊就是因為是遊擊隊的根據地而改名為“赤嶺”的。老地名叫大雁嶺。原是蓮湖獵雁的獵場。湖區所謂嶺並不是山,而是伸向湖中間的一道土丘,叫嶺。
表哥在王家集小學擔任了五年級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校長張文泉是個資深老校長。形象不敢恭維,很有點像《十五貫》裏的六阿鼠。岸青哥很是怕他。他在公社很有影響。響鐺鐺的老黨員。他解放前參加過地下工作,在革命隊伍裏算是知識分子。解放後,黨派他來辦教育,因此,頗具領導權威。王家集小學在蓮湖公社排第二名。不僅有十多個小學全日製班,還戴上了兩個初中一年級。當時稱之為“戴帽子小學”。能戴上初中“帽子”,足見其能力與影響了。張校長一臉的嚴肅。開口就是政策、原則。對上級下發的各種文件熟記在心,辦事說話不走調,很有點“本本主義”。老師們暗中叫他“張本錢”。意思是說他的本錢就是“紅頭文件”。他不像萬校長那樣稀裏胡塗。與教師們明顯的保持著領導與被領導的距離。他對數理化一竅不通,從讀《四書》《五經》中識了些漢字,把《四書》《五經》當解手紙後再去讀馬列主義的書的。他不代課,專職校長。他經常出席縣裏公社裏的什麼會。他還是公社委員,縣人民代表什麼的。他特能講長話,每每聲明隻講最後三句,那三句話長得能讓你忘記究竟講了多少句。岸青哥說張校長厚厚的嘴唇,講話時常用手去摸嘴角邊的涎,不讓唾沫橫飛。他眼睛很小,看人時很專注,讓你感到幾分膽怯。他把岸青哥調到王集中心小學,岸青哥十分感激。也算伯樂識馬吧。因為他聽過岸青哥兩節課。那時,鄉村小學也興搞教學經驗交流。鄰近的兩所或三所小學,互派教師聽課。鄢校長覺得岸青哥的課教得不錯,拿他當過一回示範。也就是那次示範課,張校長看中了我表哥。張校長這個人很重才的。
表哥那年十九歲,擔任五年級的老師了。在全公社能代五年級的青年教師極少哩。算是得到了重用。到了新學校,換了新環境。岸青哥要重建自己的威信。王家集小學的一切都很正規。岸青哥帶的五年級有三十多個學生。三天課教下來,學生服了。他們喜歡聽小柳老師講課。柳老師的一手字先征服了他們。小柳老師在女生中產生了偶像感。我表哥二十來歲時,的確算得上美男子。有個大男生開始不把表哥放在眼裏。甚至背後叫他“小柳”。他確實跟岸青哥個子差不多,如果打架,岸青哥未必贏得了他。那時,十五、六歲讀五年級不算稀罕。因為中途輟學一兩後又複學的現象很多,尤其是女生。有一個喜歡岸青哥的女生打了小報告。說某某某背後叫“小柳”,不尊敬老師。更有甚者,還揚言說,若是惹了他,他要跟小柳幹一仗什麼的。第二天上課時,岸青哥點名讓他站起來。把課本和教鞭恭恭敬敬地捧到他麵前,叫他站出來。畢恭畢敬地說:“趙兄,小柳同誌請你來教這節課。能者為師嘛。你比我小兩歲,有誌不在年高呀!你教,我聽。”“柳老師,我可沒叫你小柳呀!”“哈哈,不打自招了。老弟,別客氣了。”全班傻了眼。他低下了頭,認了錯。岸青哥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老弟,你不行,還是我來吧!”小柳老師居然用左手在黑板上寫出了課題。而且眼睛不看黑板,緊盯著他。就這麼一招。把幾個大男孩鎮住了。
班裏有個女生叫趙金環。十六歲,高高的個子,她爸爸是赤嶺大隊的書記。她穿得跟一般女孩子不一樣,明顯是幹部的孩子,很有幾分優越感。表哥讓她當了學習委員。她長得很漂亮。岸青哥有幾分喜歡她。她也很喜歡接近柳老師。上課時,她總是拿眼偷偷地瞅我表哥。表哥像是受到了什麼剌激,講得得神彩飛揚。裝著沒看見她似的。夜裏睡覺,她那眼神總在表哥蚊帳裏徘徊。表哥害怕了。表哥知道師生戀愛的事。如果被領導發現了,那可是要受處分的事。趙金環居然在她的語文練習薄裏夾了張紙條。一句話:你是我最喜歡的老師。岸青哥立即把紙燒掉。表哥到她家去走訪。想找她父母談談。岸青哥把趙金環表揚了一番。當著她當著父母的麵,勸她一心一意學習,不要三心二意。岸青哥回學校時,趙金環居然趕出來送我表哥。並且裝出一副大人樣子嗔道:“瞧你,一本正經的樣子,你以為你真是我老師呀!你才大我多少?”“大一天,我也是你老師。”“哼!狗子頭上長角,裝羊吧!我明年就畢業了。我爸說,畢業後就跟我找工作。”“等你工作了,我們再做朋友。現在我是老師。”“真的?跟我做朋友?”“那當然。”“我看,你們當老師也很苦的。天天捧著個罐子喝粥。吃不飽吧?”“還可以,比在家強哩。”趙金環家裏肯定不缺糧。她長得比一般姑娘娃紅潤。發育正常,長長的辮子也油光光的。她爸是書記。“你還來我家嗎?”“什麼意思?”“下次來,我請你吃飯。”“老師不能在學生家裏吃飯的。”“我跟我媽說,沒關係的。”“不不不。”“給你!”她掏出三個煮熟了的雞蛋來。天黑了,表哥站在村口的一棵老槐樹下,月影婆娑的。他接過雞蛋,匆匆逃走了。半路上,他把三個雞蛋吞掉,毀滅證據。
表哥的這段隱私,寫在他的《日記》裏。
日子一天比一天苦。連我都要輟學回家尋野菜了。星期天,岸青哥從學校回來,聽說我不讀書去挖野菜,鑽到蘆葦灘的蘆林裏把我抓回來,逼著我回到學校。他又悄悄地給了我五斤縣流通糧票。這是他幾個月節省下來的。他們的供應指標也減了,一半搭雜糧。連豆餅也算糧食了。生產隊一半人搞生產,一半人下湖抽藕稍子(剛出水的荷梗)當糧食吃。
王家集在蓮湖鎮東。我們東河管理區在鎮西。星期六,學校上完三節課就放假了。下午老師政治學習。我不回家,跑到王家集去看表哥,等他政治學習完了,同他一道回家。有一次,他還借了公家的自行車,馱著我回家。
王家集小學校的操場種上了包心菜。綠油油一大片。食堂裏每天都是包心菜,吃得反胃。表哥的胃產生了條件反射。他再也不吃包心菜。甚至不種包心菜。一聽“包心菜”就反胃。學校夥食團稀粥浪打浪,瓜菜帶主糧。有些教教師提出分灶吃飯。張校長欣然同意了。因為他帶著兩個兒子,兒子在學校讀書。他們家全是吃商品糧的。張校長以為老師們懷疑他多吃多占。他一向嚴於律己,行為謹慎。夥食團把口糧發給各人。任其自主。張校長整天想主意改善教師的生活。種菜,種瓜,每人分一壟菜地。食堂的灶也搞革新了。張校長發明了一種新式灶。把舊的灶台拆了。重砌成一個偌大的圓灶,稱為子母灶。母灶邊沿環抱著一群小灶。如一個大肚子的婦人抱著一群孩子。子灶上放著三十個瓦罐。瓦罐放在鐵圈上。基本上是一人一灶。為了節約燒柴。灶堂共享一個。中間放著大鍋,作為炒菜之用。老師們下課後,自己淘米,把一把米放進自己的罐子裏,放好水,讓炊工燉粥。這樣,不至於誰占了誰的便宜。瓦罐粥燉得稀巴爛。食量大的人在瓦罐裏加進蘿卜或者菜葉。看來是多了,其熱量還是那麼多。老師們下了課就到廚房裏看自己的罐子。廚房比辦公室還熱鬧。罐子吃粥,筷子失去了作用。於是,譚主任首創了用長把銅勺子吃舀稀粥的吃法。這方法不僅實用,還有幾分優雅。從而,推廣開來。老師們紛紛找銅匠鑄長把勺子。那種長柄銅勺是商店裏買不到的。岸青哥回家把土改時從農會偷來的一支銅筆架拿到學校來,找老銅匠鑄了一把銅勺。用砂紙打磨得鋥光發亮。敲著瓦罐,勺著稀粥,很有樂感,窮快活。我還在岸青哥的瓦罐裏吃過一次稀粥哩。
張校長發明的革新灶在全管理區推廣。機關都學習分灶,吃瓦罐粥了。教師們斯文變了方式,看誰的長把銅勺漂亮。長把勺一時成尚,就像現在的青年人玩MP3。教師口袋裏不再是以掛鋼筆為時尚,換成了銅勺子。當然,教學也抓得緊,政治學習仍然不放鬆。“張本錢”抓突出政治出了名。他的學習經驗推廣到全公社。甚至弄得全縣的中心小學校長到王家集小學來開現場會。走廓裏,辦公室的牆上,紅紅綠綠。若幹年後形成的“花架子”之風就是那年代發明的。那時的“花架子”也就是紅紙綠紙,畫畫寫寫,貼貼糊糊,成本不高,鼓動性很大。不像現在拿“花架子”當政績,動輒投資百萬千萬上億。王家集小學的牆上這欄那欄,異彩紛呈。《學習專欄》,《心得體會欄》《競賽欄》《教案樣板欄》《作業示範欄》等等。內容一周一換新,日新月異。心得體會看誰換得勤。白天搞教學,晚上寫心得。寫了往牆上貼。“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義!”總路線時時記在心頭,掛在筆頭,念在口頭。《競賽欄》裏,工作、學習、生活。每周評比一次,上遊貼紅旗,中遊貼綠旗,下遊貼白旗。貼上了白旗,你就如坐針氈了。張校長天天坐在辦公桌前想花樣,把老師們折騰得喘不過氣來。他不教課,不備課,也沒有作業改。除了給學生講話,講話稿是不用寫的。他每天在校園裏轉悠,隨時都可以發現新苗頭,抓出新問題,防修反修,一刻也不鬆懈。一天一個新動向。一有新動向就找人談話。苦口婆心地教育,旁敲側擊的警示,和顏悅色地鼓勵,恨鐵不成鋼地鞭策。他老人家就像是舉著牧羊鞭的老羊倌,鞭子在學生老師的頭頂上“呼啦啦”響,雷聲大,雨點小。他的領導藝術是“打人不如嚇人強”,這倒也善良。他並沒有拿誰開刀。隻是把刀舉著嚇人。把問題消滅在萌芽狀態。聽表哥說,他們學校經常挨批的隻有一個人。這個人叫邵振聲。邵振聲是右派分子。不怕開水燙的死豬。邵振聲雖然戴著右派帽子,隻算是“普右”“極右”才取銷教職,下放勞動改造或坐牢。“普右”監督改造。保留工作。邵振聲除了上課外兼喂豬。他一米八五的大高個,飯量特號。我看到過這個人。他長相笨訥,也不知是裝的還是天生的。細眉細眼,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動作也很遲鈍。他怎麼當了國家教師的?我很懷疑。聽說他解放前上過洋學堂。頗有兩刷子。打成右派後才老老實實,唯唯諾諾。邵振聲對張校長言聽計從,從不亂說亂動,動則向校長彙報。甚至連哪頭豬吃得多,哪頭豬吃得少也向校長彙報,把張校長彙煩了。罵他一頓,他連連點頭是是是。很多人都討厭他。邵振聲對小學生也十分尊敬,連走路都讓著別人。裝得低人一等,可憐兮兮的樣子。岸青哥曾向同寢室趙英炎打聽。趙老師三十來歲,參加過反右鬥爭的。趙英炎說,你別看邵振聲老實,是個大滑頭哩。岸青哥感覺奇怪,問趙老師:“他滑頭,怎麼沒讓他滑掉?”趙老師講起邵振聲被打成右派的笑話。
邵振聲本不該當右派的,他在反右中也沒提過誰的意見,也沒寫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字報。人家整風,他好玩。天天喝酒,打籃球。這場運動本該讓他滑過去的。整風隻剩下最後兩天。領導小組找他說:“老邵,老邵!你天天吃喝玩,對得起誰呀!連一張大字報也沒寫,怎麼交帳?”他笑笑:“我對誰都沒意見。叫我怎麼寫?寫誰?”組長說:“你寫誰我不管。吃住一個多月,你總得弄一張交差吧?”老邵說:“那好,我來一張吧!”他拿起筆紙。摸了摸腦袋,在紙上寫了一首鄉間流傳的民謠,覺得好玩,沒有針對性,也不得罪誰。挺得意的交差了。岸青哥追問:“他那張大字報寫的什麼?”趙英炎笑著說:“《翻身謠》唄!你沒聽說過?‘老子翻身分田地,兒子翻身上水利,媳婦翻身打脫離,(離婚)婆婆翻身嘔酸氣,……”趙英炎一口氣念了十個翻身。岸青哥說:“這民謠我們做小孩時就會唱,怎麼算老邵的帳?”“老邵是第一個寫出來的呀!白紙黑字。就是這張大字報,第二天他就成了右派。”張校長把他要到王集小學來,並沒有把他往死裏整。還讓他代課。可見張校長很有懷柔之情。邵振聲對張校長也感恩戴德,有叫必應。連張校長家裏事他也幫著幹。恨不得跟張校長倒夜壺。
邵振聲的故事讓岸青哥產生一種恐怖感。玩笑也是開不得的呀!一不小心,就掉進了冰窟窿。從此,岸青哥爭取進步,積極向上。該站在鬥爭的前列。努力工作,熱心參加政治學習,心得體會兩天一換新,力爭寫得生動一點,新鮮一點。別人的心得也是常換。岸青哥發現,老師們的心得體會隻是換紙不換言,換湯不換藥。翻來倒去,老生常談。完全是應付形式。對此,他很反感。這些人,怎麼都口是心非呢?難道真的沒有新話可說了。炒現飯自己也不乏味嗎?目睹當時的社會現狀,可說的話太多了。為什麼老是“三麵紅旗”翻來炒去。
周六下午是政治學習時間。一直要學到晚上九點。念文件,念社論,然後討論發言。全校老師再加上兩個分部共四十餘人。坐滿一整個教室。我表哥在大會上主動發言。他想爭取進步。他作了十分鍾的長篇發言。對當時的農村現狀談了一點自己的感受,自以為出新,大膽,有創意。老師們聽得目瞪口呆。張校長神情嚴肅的盯著他講。討論會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靜聽的效果。一般時候,都是撐著眼皮打瞌睡的人多。表哥以為自己開了個先例。散會後,他連夜把自己的發言寫成心得,貼了出去。還美美地睡了一覺,覺得自己進步了。準備提出入團申請。
第二天早晨,他從教室走廊裏走過,看一眼《心得欄》,滿以為會有很多人來看他的新心得。令他吃驚的是,他夜裏貼出的心得被人撕走了。誰敢撕心得?這是犯錯誤的事呀!岸青哥有些忐忑不安。下了第一節課。張校長把岸青哥叫到他的寢室裏。岸青哥高度緊張。我沒犯錯誤,而且積極表現。為什麼找我談話?
張校長十分嚴竣的樣子讓岸青哥心跳。張校長久不聲,眯著小眼作沉思狀,好半天才說:“小柳呀小柳哪!你初生牛犢不畏虎呀!我都跟你捏了一把汗哩。你好好檢討檢討,反省反省吧!”他把撕下來的心得遞給岸青哥說,“你說說倒也罷了,還連夜寫出來!這是什麼思想?右傾思想,右派言論。姑且念你年輕無知,否則,就要把你當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了。”岸青哥看著那份自鳴得意的心得體會。一身冷汗,涼透了背心,連脊梁骨都冷了半截,微微顫抖起來。張校長句句話擲地有聲。“響鼓不用重棰了,你寫份反省交給我吧!”
岸青哥嚇得魂飛天外。他才十九歲呀!這可是政治生命呀!張校長常常教導說,“愛護政治生命要像愛護眼睛一樣。”岸青哥感得自己瞎了眼,撞到槍口上,要栽筋鬥了。張校長一言九鼎,岸青哥的小命兒握在他手裏。“我的政治前途完了!我太愛這份教育工作,我喜難當老師呀!”岸青哥懊悔極了。
他誠惶誠恐地把昨晚寫的心得體會拿回來,細細再讀三遍。沒問題呀!我說的全是為黨為人民的好話,一點反動的思想影子都看不出來。怎麼就是右派言論,右傾機會主義呢?張校長說的話絕對錯不了的。他把我的心得撕下來,沒讓更多的人看,而是私藏起來交還給我。我應該領他這份情。不能跟他對抗。我是抗不過他的,他說我有錯,我肯定錯了。錯在哪裏,我不知道。這反省怎麼寫?岸青哥猶豫了一天。痛苦了一天。下了晚辦公後,岸青哥去張校長的房裏。小學生一樣,站在他麵前,低著頭。張校長問:“寫好了?”“沒有。我不知道怎麼認識,想請您指教。我錯了,但不知錯在哪裏,根子從何挖起。”張校長見岸青哥態度誠懇,指著床說,“坐,坐下!”岸青哥很拘束地坐在他的床上。他的小兒子在一旁做作業。我表哥的那樣子,簡直連張校長的兒子都不如了,龜孫子似的。
張校長點燃一支香煙。那時香煙要憑票供應。張校長屬於知認識分子,領導幹部,有特供香煙票。張校長的工資很高。是正區級,五十四塊,一個月的工資能賣一頭大肥豬。一般十年以上工齡的老師也就三十五塊錢。大學畢業生才四十二塊。岸青哥剛參加工作,月薪二十六塊。每月給舅媽五塊錢。別看張校長工資高。他有六個孩子。老婆沒工作。也不在生產隊做工分,吃商品糧。一大家全靠他的五十四塊錢。人均不到七塊。糧食不夠吃,沒有菜園地。老婆有病,不能下湖去抽藕稍子。一家八口,幹啃那五十四塊錢,上月不接下月。有時候還偷偷地買點黑市糧。“黑市”一詞始見於那年春天。找“黑市”還要通過第三者。直接交易很危險,抓到了,無論是賣方還是賣方,都得受到懲罰的。張校長政策原則性強,當然不能親自去。他老婆去,他睜隻眼閉隻眼。原則性再強也強不過肚子。一群兒女,總不能看著餓死吧。所以,他家偷著買黑市糧,老師們也知道。但決不會揭發他。他有時連香煙持供票也拿去換糧票。戒煙總比戒糧好受得多吧。岸青哥很同情張校長的。對他要求嚴格,岸青哥沒有反感,隻是怕。張校長也料到岸青哥沒寫好反省,語重心長地說:“小柳啊!愛護你的政治生命要像愛護你的眼睛一樣啊!政治生命上出了汙點,洗清也難的。當然,我們的方針上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嘛。你的發言和心得是你的真心話不錯。你敢想敢說,初生牛犢不畏虎。”岸青哥說:“我們天天學習,不是提倡敢想敢敢幹說嗎?”那年代提倡“三敢”,岸青哥話到嘴邊,吞了回去。他不敢直捷了當地向張校長提出置疑。隻是在心裏反駁。張校長說:“小柳呀!你初出茅廬,不曉得厲害。你的那些話能經得起分析,經得起一挖嗎?我勸你,也告誡你,不該你說的不說,不該你想的不想,不該你寫的不寫。不該你知道的事,你不要去知道。你想的那些問題,自有黨中央去想,毛主席去考慮。你超越了你所站的立場範圍。這會犯大錯誤的。右派是怎麼打成的,你沒見過。邵振聲反右時就寫了十句民謠,人人都知其語,人人知其意,小孩子在大街上當歌唱也沒事。可就他白紙黑字寫出來,不成右派成什麼?打他右派不冤枉。這叫含沙射影攻擊黨攻擊社會主義製度。你明白嗎?”岸青哥明白了。寫了一份誠懇的檢討書,交給了他。張校長拿著的岸青哥檢討,看了一遍。“好吧!安心工作,到此為止,我也不把這檢討給你裝到檔案袋裏去。吃一塹,長一智吧,好自為之。”岸青哥像得到大赦。懸在心頭的石頭落了地。他很感激張校長。張校長如果抓著岸青哥的辮子不放,他可就慘了。
岸青哥詳細地把這件事講給我聽。我那年升初二了。他教我吸取他的這次教訓,愛惜政治生命要像愛惜自己的眼睛一樣。我也為表哥捏了一把冷汗。我已經是懂事的小姑娘了。
有一天,張校長找我表哥談心。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他對岸青哥的穿戴提出了一些建議。他說,他年青時也愛穿戴。那時,工資高,孩子也少。什麼皮鞋,手表都有過。手表賣了。等形勢好轉再買,教書的,沒塊手表不行。表哥想買皮鞋。他說,他有一雙,隻穿過幾次。想賣掉。是三年前在漢口買的,三十二塊錢哩。你想要,我給你。年青人愛穿戴正常。也不知是他想轉賣他的舊皮鞋,還是真的思想開放。既然他說出想賣給表哥皮鞋的事。表哥不好意思回絕。張校長放過表哥一馬。表哥也想跟張校長套套近乎。要張校長把皮鞋拿來給他試試。話已出口,就收不回來了。星期一,張校長果然把皮鞋從家裏事來,連包裝盒也帶來了。鞋油擦得賊亮。表哥一試,正合腳。他拆半價賣給表哥,十六塊錢。表哥分兩次付清。我表哥十八歲就擔任了五年級班主任,還穿上了皮鞋。穿著皮鞋在走廓裏“哢嚓哢嚓”響。趙金環更是老盯著我表哥。表哥與張校長達成皮鞋交易,也就有了一份默契與信任。表哥怕他把那份檢討裝進了檔案,裝進了沒有?無從得知。張校長拿了賣皮鞋的錢,買了南瓜,煮給孩子們吃。那雙舊皮鞋也吃不了多少天。表哥穿了皮鞋回家,活脫脫一副知識分子樣。我問他在哪裏買的。逼了他幾次,他才詳細地告訴我皮鞋的來曆。這皮鞋,他足足穿了十五年。岸青哥有點怕張校長。兢兢業業,在王家集小學工作了一年。調回東河小學。回到了本地。學校離家隻有四、五裏路。我每周放假都要經過東河小學。常常到學校去看表哥。有時還跟他一塊去學校。我經常能見到表哥了。我本來就是東河高小畢業的。這裏的大部分老師都認識我。
“一大二公”的大人公社撐不住,解體改成為小公社。蓮湖公社又恢複成蓮湖區。原來是鄉政府的管理區改成公社。公社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新政策。東河小學改稱東河公社中心小學。
岸青哥在東河小學本部擔任五年級語文兼班主任。我曾經在東河小學上過五年級、六年級。那是縮短學製前最後的一個六年級。
東河小學跟崇路垸小學很相似。校舍在一片稻田中間。兩排教室沒有崇路垸小學正規。一排是草房,一排瓦房。一大間辦公室,兩三間教師集體舍宿。另有一個大廚房。十個班,四百多學生,十多個老師。另有三個分部。東河小建校較晚,在大躍進中擴衝成完全小學。因此,在蓮湖區算是沒有名氣的鄉村小學。校長和教導主任都是中師畢業,科班出身的。剛剛提拔的年青人。本部隻有兩個老教師。一個叫朱雲光,一個叫朱明光。他倆是堂兄弟,都是本村人。朱雲光是個老學究,讀過《四書》《五經》,又進洋學堂漂過兩年。他家就在學校附近。雲光老師很受當地人尊敬。也受全校老師和學生的尊重。連校長主任也把他看成老前輩。教導吳水波排課程表都向他請教。甚至幹脆讓他代排。這麼多班級和老師,那麼多課程,要安排得井井有條,不衝堂,不打堆,又兼顧老師和學生的休息與娛樂。分表對總表,絲毫不差,真是要細心耐心。這是當教導主任之職的必備本領。吳水波是新教導主任,排了兩天也沒排出來,隻有請朱雲光代勞。他很有教學經驗,學生挺服他。他的這些經驗不是從教科書上來的,是從實踐中摸索出來的。比如他把筆順編成了順口溜。學生一記就牢。他還把珠算與筆算結合起來教學。他的這一教學成果,曾被當成經驗全縣推廣。他是五年級的班主任語文老師兼教研組組長。朱雲光為人親和,從不作派,典型的鄉村夫子教書匠。他對鄉黨應助,民間來往,鄉俗鄉風也很研究。精通傳統禮儀。這方麵不比睿之先生差。他不守舊,通舊達新,並能根據社會的變化加以演化。新舊結合著施行。很受群眾歡迎。他是兩種鄉村文化交彙更替時期的代表人物。連村有臉麵的人家辦紅白喜事也恭請朱先生做支命先生。(相當於現在的主持人)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還能詠詩唱和。新文學,古典文學,他都略知一二。家庭出身中農。禮賢下士,很有舊時代的鄉紳風格。朱雲光先生愛抽香煙。人家送給他最喜歡的禮物是香煙票。他腋下老挾著本厚厚的書。手裏老是夾著一支香煙。手不釋卷,口不離煙。吞雲吐霧,瞑思遐想。他愛讀書,但不愛講書。自我欣賞,消遺而已,不像萬鵬程那樣在青年人麵前賣弄。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決不好為人師。岸表哥很敬重他,常常向他求教。
他堂弟朱明光就不敢恭維了。人高馬大,一身橫力。他教書沒一點名氣。連拚音也學不會。那麼高大的身影一進教室,把一年級膽小的孩子嚇得尿褲子。他帶一年級的課。但他的名聲遠比朱雲光老師大,不是教書,是劃龍船,拿頭橈,或當槽手。他獨占鼇頭,以一當十。全區的人都認識他。在龍舟上,頭纏紅巾,腰係寬帶,光著膀子,劃橈撥水,浪花飛濺,很出風頭。我就親眼目睹過一次他在龍舟上精彩地表演。禾場上打稻子的石滾五、六百斤重,他一隻手也可以掀起來打滾。不聽講的學生,他老鷹抓小雞似的,輕軾一拈,就放到教室外麵去了,連皮肉也不傷一塊。他文化水平確實不高。也不善於學習。連政治學習他都敢於呼嚕打得整天響。他的呼嚕是全公社有名的。綽號叫“天下第一呼”。他出身很好,貧農。沒讀過幾天書,土改時當民兵排長。怎麼當了教師。我不太清楚。不過,他為人老實憨厚,也很實在。決不以大欺小。要是憑力氣,他可以把校長餘長清扔到河那邊去也不費大力。政治學習,他公開打呼嚕也沒人批評他。更沒人說他是態度問題。他是特例。別人是不敢這樣的。人所共知,他老婆是管理區婦女主任,姓馬。他老婆也是大腳步大手,且潑辣大方,這對夫妻門板對門板,鋪板對鋪板的,對得適當。她也有個綽號,叫“馬大腳”,是全公社出名的巾幗英雄。土改出來的婦女幹部。“朱元璋”與“馬大腳”倆大口子,威猛無比,卻生不出孩子,也不知是何原因。反正,他們都是拿國家工資的,自然比較富裕。明光老師有點無所用心,一坐到辦公椅子上,就歪著頭打起起瞌睡來。岸青哥說朱明光老師挺好玩。有的同事在他打瞌睡時,把兩支粉筆插進他的大鼻孔裏去,他也不醒。氣閉了,他一個噴涕打出兩支粉筆,像出膛的子彈。你逗他,他也不生氣。他飯量如牛。據說,區裏給他特供,加了五斤指標。老實說,明光老師很可愛,但不適於教書。他後來調到財貿戰線去了。那是教育戰線大調整之後的事。
東河小學還有一個特別的教師,叫黃勳。是1958年大躍進高潮時上海下放來的知識青年。中國最先行的第一代知青。據說,他父親是資本家。他是父親的外室所生。他的哥哥們解放前夕都逃往海外。父親給他母親留下筆錢,還有點房產,也跑了。他讀完了高中,沒考上大學。也許因家庭出身關係,也沒有安排適當的工作。聽朱雲光老師說,這種人在上海被稱著“小開”,我不懂什麼意思。黃勳在上海遊手好閑逛了幾年。當年動員有知識的青年下鄉沒有任務,也不是行政命令。幾年之後,大批知青下鄉才是偉大號召。大躍進時期下鄉,完全出於自願的。當時有首唱遍祖國大地的歌《人民公社好》,歌詞說“社會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吃飯不要錢,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集體生活,按需分配。烏托邦式的美好天堂。黃勳從來沒有見過鄉村,出於好奇,也帶著美好的人生憧憬,積極報名參加下鄉的隊伍,被送到了遠離上海幾千裏的個墾荒農場。住進了茅草棚。這裏的大地是一張白紙,要他們來畫最新最美的圖畫了。沒有電燈電話,更不見高樓在廈。一片荒原,景色倒是美麗的。一群上海知青是用小船裝載而來。沒有公路,沒有汽車。茫茫無際的蘆葦。到小街上去賣東西也得走上半天。這群知青哭了起來。好在對他們有特殊的照顧政策。尚無饑餓與寒冷的迫脅。他們有特供指標。多數知青家裏還寄錢寄物來。回是回不去了,上海已經注銷了他們的戶口。他們隻得呆下來。因為他們有文化,而且不善於農事勞作。連稻粱麥也認不得,把稗草當稻子,把稻子當野草拔掉。見到螞蝗趴在腿上,如臨生死,大哭大叫。鬧得領導無計可施。後來就安排適當的工作。黃勳被安排當了鄉村教師了。他高傲地保持著上海小開的風格。穿著打扮,舉止言行,口音都跟當地人格格不入。上海小開的樣子原樣不改,吊兒郎當,滿不在乎。操一口上海腔,自以為了不起,把所有的人都統統看成鄉下人,那怕是縣裏來的幹部。當然,我們的確是鄉下人,沒見過大世麵。他是十裏洋場淌過來的花花公子。他也不怕誰說他資產階級情調。不怕批,誰也不批他,批他也無用,他才不賣帳哩。政府對待上海下放來的知識青年撥有專款,優待。能到鄉下來已經是了不起的革命行動了。還要他怎麼樣?不幹事,也發工資。他是時代的榜樣嘛。凡政府豎的榜樣,就得由政府花投資。榜樣從來就不是白豎的,也不是白做的。古代做了榜樣,皇帝也要花錢給立個牌坊哩。人家響應黨的偉大號召到鄉下來的。僅此行動就有幾分偉大創舉的意味了。哪朝哪代見過花花公子到鄉下種地的事?教書也算了不起的了。他滿口怪話也不算右傾。他能從上海跑到鄉下來,已經是左得不得了哪!
黃勳是東河小學的一大“活寶”。他能做什麼榜樣呢?壞榜樣。書不好好教,勞動不參加。西裝革履,油頭粉麵。他雖然占了一個教師編製。教育組的特令,這個編製不算實編。也就是說,可以不算在編製之內。有學校能接收他區裏就高興,工資照發。別得罪他就是了。弄不好,他就跑到縣裏去告狀。說你虐待知識青年。那可就犯原則性錯誤。隻有東河小學才接受這樣的教師。把他放在蓮湖鎮小學怕產生不良影響。不過,黃勳為人倒不壞,因為他有錢,也很慷慨。誰有困難,他都伸出援助之手給予經濟上的幫助。久欠不還他也從不討債。你忘記了,他也忘記了。年青老師都叫他“勳哥”。把他當活寶玩。逗著。寵著。當笑料。他常常向學生老師吹噓。上海的國際飯店有二十八層高。外灘如何美。上海人如何浪漫。夜總會,談戀愛,跳舞,唱歌,星影歌星。這些,我們全沒見過。老師和學生連抽水馬桶也不知道是幹啥的。當然也成了他的笑料。星期天休息,老師們回家。學校隻有值班照校的老師和炊事員。他就買魚,買雞,跟大家打牙祭。除了工資外,他家裏常給他彙款來。還是不夠他花。他花高價向農民買雞。買蛋。把吃放在第一位。他還有另一種享受叫人不能理解。他居然把生產隊浸稻種的船當做遊船劃著玩。學校門前是一條大溝。兩岸是農田。河裏的小船泡著稻種。他沒事,也沒處好玩。約了一位姓葛的女老師。葛老師三十多歲,是鎮上商家的小姐出身。很羨慕黃勳。黃勳三十來歲,沒結婚。鄉下的女人他才不娶哩。也沒有女人跟他戀愛。誰敢去嫁這樣的人?如果在八十年代,鄉下姑娘搶著嫁哩。六十年代初,黃勳在鄉下是甩手貨。沒女人敢嫁他的。葛老師早就結了婚,而且不會生孩子。老公比她大十多歲。也是教書的。她對婚姻極度不滿。把老公沒當回事。隻有她跟黃勳很合得來。岸青哥說他們是“臭味相投”。黃勳約了葛老師,去小河裏劃船玩。一邊劃還一邊唱歌。唱的什麼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卡秋莎》《三套車》什麼的。鄉下人沒聽過,也聽不懂,隻覺得怪腔怪調。一男一女,光天化日,一個船頭,一個船尾,一邊劃,一邊唱。真是一大奇觀。田野上勞作的社員們都嘲笑得捧著肚子。他們則如在無人之境。還宣揚說:“我們劃破船,還唱歌!”這在上海是要錢的,在鄉下是免費的。這事,一時傳為笑談。他也不在乎。校長隻好找葛老師談話。批她資產階級情調。葛老師再也不了敢了,黃勳一個人也去劃。於是,村裏人把他叫做“黃瘋子”。黃瘋子教二年級算術課。每天兩節課。課餘,他就去走村串戶,收買雞蛋之類。時間一長,有些鄉民送上門來,知道“黃瘋子”口袋裏有的是錢。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裏,黃勳的一張嘴,能吃掉十家人的東西。他也不怕追查黑市交易。上海人跟鄉下人就是觀念不同。買賣交易,天經地義。你拿他沒法治。文革時,他作為知青的先行者,受到保護,沒有挨整。改革開放時,落實政策,知青回城,他這個老知青孤身一人回到上海去了。在鄉村教育事業上花盡了他的半生時光。他始終沒的融入我們這群人。聽說,他回上海後當了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