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青哥的“簡易綜合師範”是“飛馬牌”速成學校。校舍是漢江分洪工程指揮部留下來的茅草棚,矮塌塌的一大片。北臨漢江大堤,南是分洪道。巨大的分洪閘在當年可算是國家重點工程。閘口有個大水潭。是學生們洗衣服和洗澡的好場所。學校的教師是從各地抽調上來的。業務能力強,學曆都比較高。有的還是從省裏一些大學下來支教的講師。岸青哥的班主任胡老師是個湖南人,又高又大,一口湖南腔。凶神惡煞,同學們叫他“軍閥”。他就有講師資格。他走路很像我們村小學的羅老師。同學們猜測他是黃浦軍校出身。他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瞪著一對牛眼,目光炯炯,射出兩道寒光,令人不寒而怵。他連校長也不放在眼裏。據說,他喜歡跳舞,還會吹黑管。他與一個女教師在談戀愛。居然開公手挽手在校園內的茅草屋之間走來走去。用當年最時髦的詞來說,叫“吊膀子”。“吊膀子”的行為很是吸引青年學生的目光。胡老師“吊膀子”吊得特別形象。他高出女教師幾近四分之一。女教師十分嬌小,頭頂剛好碰到胡老師的心窩。吊上去一副小鳥伊人的樣子。估計其體重麵積均達不到胡老師的一半。雖不對襯,卻也另有一番風情。
胡老師彎起他的胳膊,女教師的細胳膊往上一勾,像上吊環課。他大踏步前進,女人為了跟上他,騰空似的,搖搖晃晃,很像一根文明拐杖。胡老師不僅吊著女教師走在茅草棚之間的過道上走,而且吊著小女人,一直往前走,走出校園,走到油菜花地裏去。這當然是吃晚飯之後的黃昏。黃昏的田野殘留著一抹太陽的餘輝。晚霞塗抹在金黃的菜花上。月亮掛在天邊,沒有光。田裏一望無垠,黃一片,綠一片,綠的是正在抽穗的麥子。有一條小路劍一般將黃和綠劈開。社員們收工後,路上沒有行人。
隻有他們倆吊著膀子在田野裏空蕩。蛙聲和著他們的腳步。有些大膽的青年學生貓著腰,鑽進麥田的溝裏,剌探著“吊膀子”吊到何等程度,甚至渴望看到他們吊倒在油菜花地裏。一哄而上,跑過去看個徹底。這些同學老大不小,比岸青哥懂事。也都挨過他的罵。企圖報複他一下,出出他的洋相,殺殺他的氣焰。那年月,抓男女作風是最靈驗的手段。對捉奸的愛好簡直就跟現在選超女一樣帶有普遍娛樂興。管你戀愛不戀愛。隻要沒拿結婚證,就算奸情,挨上了就算錯誤。然而,總有些令人失望。胡老師走到麥地的盡途,又吊著膀子回來。回來正好晚自習的鈴聲敲響。他的膀子上戴著手表哩。胡老師“吊膀子”簡直就是給這群二十來歲的青年學生們潛移默化,身體立行的愛情啟迪。當年,敢於公開自我戀愛的青年人極少。即使是自由戀愛上了,也得找組織領導或者親朋中的長輩來做介紹人。有了合法的介紹人,才敢開公亮相,確定關係。否則就是亂搞,要受處分的。學生開除學籍。胡老師我行我素,離經叛道,誰也管不了他。表哥很怕他,但很欣賞他那分孤高自傲的性格。他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他是師範大學派下來支教的。全校有講師資格的就他一個。
人家把他沒治。在他的眼裏。學生全是一群土包子,包括校舍。他來這裏任教簡直就是大才小用。他講課時連學生也不看一眼。兩眼朝天,高談闊論。誰要是不聽他講課,在下麵說小話,(他也不知是怎麼發現的。簡直有奇異功能。)他將手中的粉筆折斷一小截,彈出去,跟子彈一樣準確有力打在不聽講的學生的頭頂上。不論大小,男女,一視同仁,照打不誤。當年綜合師範招了十個班,五百名字生。學生平均年齡在十八歲以上。有的男生結過婚的。有的女生還當了媽媽,把孩子放在家裏來讀書。他們大多數同學都是共青團員。有的還是黨員。岸青哥的女班長就是黨員。聽說她小學畢業後還當過半年代課老師。她丈夫是公社幹部。胡老師可不管你是媽媽也好,黨員也好。他訓起來,彈起來,鐵麵無私。很多大同學都被他罵得哭。他講教育學。什麼“馬卡連科”,什麼“誇美紐斯”什麼“杜威”。從鄉下農村來的小學生連那洋名字念都念不清。更不用說那雲裏霧裏的深高理論,簡直是對牛彈琴,讓一個高名廚師在煮一鍋胡塗。這群學生本來就是拔苗助長起來的。他也拔得吃力,罵學生蠢蛋也有道理。不過,岸青哥特別喜歡他講那些洋理論。聞所未聞的,尤其是是些新名詞。岸青哥好奇,而且能記住。胡老師點名提問時,十有九是答不上來的。二十歲的大姑娘照樣被胡老師罵笨豬,蠢才,白癡。除了下流話,他什麼都罵得出來,哭也沒用。岸青哥在班裏最小的,坐在第一排,在他眼皮底下,拾了他的牙慧,學到了一串串洋名詞。大哥哥,大姐姐們回答不出的問題,岸青舉手。岸青哥小時就有點愛出風頭,巧言善辯。胡老師常常在大同學答不上問時偏點岸青補答。岸青哥很樂意當他的武器。那些大同學根本不把我的岸青哥放在眼裏。岸青哥以此來還擊他們。在那饑饉遍地的年代裏,人口出生率大大減少。胡老師卻有心談戀愛。可見他不愁生計,工資一定很高。據說,他還有特殊補貼什麼的。
餓不著他。所以,他講課時,聲若洪鍾。岸青哥從他那裏得知教育原來有一整套理論,還有什麼“三原則”和“學派”“體係”之類,不僅僅是中國古典式的聖賢之言,金科玉律,言傳身教等等。他還兼教心理學和邏輯學。從他的課堂上,岸青哥知道什麼叫“意誌”。人除了“意識”,還有“潛意識”。還有什麼“本能”與“精神”。人的思維也是有方式方法的。什麼叫“推理”,什麼叫“判斷”,還有什麼“三段論式”,“歸納法”“歸謬法”“演譯推理”“邏輯推理”之類。對此,很多同學聽得打瞌睡。岸青哥卻聽得津津有味。簡直啟開了一扇智能的大門。岸青哥在信裏說,‘我如一隻野兔被他放逐到廣袤的草原上去啃那無邊無際的青草。他所知的東西遠比高衍珩多得多,也深奧得多。比劉展堂的書櫃裏還豐富。’那時的大學教授極少。有講師頭銜就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了。他是岸青哥接觸的第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也是第一個外省人。雖然岸青哥不喜歡他,對他敬而遠之。胡老師性格深深地影響了岸青哥的一生。這種個性給表哥帶來了許多麻煩。岸青哥後來跟我談起胡老師,說他這種人很難逃過“文革”那一劫難的。
我從來沒見過他的胡老師,都是信寫跟我寫說。岸青哥結業分配以後也再沒有見到胡老師。如果他逃過那一劫,活到現在也有八十多歲了。也不知胡老師娶了那個小女人沒有。
我還聽岸青哥講過與他同桌的女生華芝。華芝的哥是公社幹部。據說,保送來的學生多數都是公社幹部的子弟或親朋。因為,一進綜合師範,等於就是國家教師了。半年之後就吃皇糧,拿國家工資,有權的人誰肯放過這機會呀!華芝在班裏也算小同學。她做筆記很慢,常常下課後拿岸青哥的筆記去抄。抄去抄來,抄成了朋友。那時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愛情。學業結束,也就各自一方。我還發現過岸青哥藏著華芝的照片。可見他們工作後也有通訊來往。岸青哥也不瞞我。他希望娶華芝做老婆。華芝看上去沒有我漂亮。我是村裏最漂亮的姑娘,加上獨生女我優越條件,吃穿要比一般的孩子好。岸青哥還把華芝姐寫給他的信給我看。這些信跟他在師範讀書時寫給我的信內容差不多,鼓勵,鞭策,幹巴巴的人生高調。隻能從稱呼上是否冠以姓氏來區分友誼的程度。絕對不會出現“親”與“愛”的字眼。如果彼此稱呼隻用姓名尾後的一個字。那就是相愛的信號。這是岸青哥教給我的經驗之談。華芝姐跟岸青哥還沒有發展到隻用一字來稱呼對方的程度。我很放心。但我還是有點嫉妒她。後來,因為“精兵簡政”,岸青哥下放回鄉當了農民。他們就斷了。再次見麵時十多年過去,都已兒女成行了。有一年,我到縣教師函授進修班學習。見過華芝大姐一麵。
岸青哥的語文的宋平老師,是全縣的名牌教師。他能在兩米長的黑板上寫一行字,從左到右,秀麗,工整,筆直,令人叫絕。宋平老師那種儒雅,為人師表的儀態感染了岸青哥。岸青哥說,宋老師與胡經師迥然不同。謙虛謹慎,從容恬淡,衣冠整潔。他寬高圓滿的額頭略有謝頂,頭發絲紋不亂。連他的備課筆記和講議都工整如裁。言行舉止都講究規範。岸青哥的一手漂亮的板書就是師出於宋老師。他的教風也是從宋老師那裏學來的。
知識是填不飽肚子的。十六、七歲的表哥是又長骨頭又長肉的時期。二十八斤指針糧隨著饑荒的漫延,降到了二十六斤,其中隻有十斤大米。五斤黃豆,十一斤黑麵粉。麵粉黑得跟泥土一樣,粗糙的麩皮和在麵粉裏。生產隊的食堂裏是沒有這種黑麵哩。口朝黃泥背朝天,甩開膀子持續躍進的社員們每天隻有四兩米了。膀子甩不動了,躺在田埂上睡覺。
學生們坐在課堂裏饑腸轆轆地聽胡老師講《唯物辯證法》,左耳進,右耳出,什麼也沒記住。隻惦記著食堂的稀粥和饅頭。最吸引人的是那“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三敲一停的開飯鈴聲。它是世間最美妙動聽的音樂。雖然單調,毫無樂感,卻極具誘惑力。敲開飯鈴是一個戴深度近視眼的老右派。岸青哥後來跟我談到他。我還記得他姓戴。他的專職是喂豬和敲吃飯鈴。他沒有資格敲上課鈴哩。他每天的日常工作是兩根棍子。一根鐵棍子,早、中、晚,一日三遍,用鐵棍子敲那隻掛在飯廳外木架子上的氧氣管。那氧氣管一米五長,碗口來粗。敲上去產生共鳴,宏亮之音,震蕩著田野。這便是吃飯前的呼喚。他用鐵棍子敲罷氧氣管,把鐵棍子掛在木架子上。操起另一根木棍子,走到豬圈裏去敲豬槽。學校裏數百人的大食堂,每天產生很多潲水。學校也自養了十幾頭豬。豬比人長得肥多了。學校裏每個月自宰一頭豬。這是自力更生的偉大成果。政府機關也沒有這種特許待遇哩。老戴用木棍一敲豬槽,豬們比學生更激昂。學生有紀律,不敢住食堂裏奔跑,隻能裝出文明姿態,快步走進飯廳。而豬們一聽敲豬槽,瘋狂地嗷叫著,擠向豬槽爭搶豬食。戴右派神情若定指揮著人與豬進食。他那瓶底一樣厚的近視眼看過去一片迷茫。
那時人人都在挨餓。吃飯的問題成了最重要的話題。岸青哥端午節回家時,跟我談起他們學校的食堂。並向我介紹他們搶飯的經驗。
飯廳是一間很大的工棚。用楠竹搭成架子,稻草蓋頂。原來是漢江分洪指揮的的大會堂。飯廳裏沒有一張正規的桌子和凳子。因陋就簡,飯桌全是用三根木樁打入地下,樁上再釘上一塊木板。木板不大,剛好能放三個搪瓷臉盆,沒有放碗筷的餘地。搪瓷臉盆代做菜缽,已免摔破。兩個臉盆裝菜,青菜蘿卜之類有湯有水。少油有鹽。偶爾還沾點肉星,魚腥。這種腥味很使人興奮。另一個臉盆裏盛著饅頭。一個二兩,每人一個。飯廳很寬敞,能容納五百人同時進餐。一張張飯桌釘成一排排,像武打小說裏寫的梅花樁陣。學生分十人一桌,還選有桌長。十個學生圍著一個梅花樁站站著進餐。十個桌子之間放一個大木桶,桶裏是稀粥。兩把長柄勺子放在大木桶裏。稀飯是不定量的,誰吃得快,就吃得多。每桌男女生搭配,小大同學搭配。一桌人非常團結。桌長往往是很機敏的大同學當任。一個二兩的黑饅頭,對於二十歲的小夥子的肚皮來說,簡直隻能當點心,壓不了胃的一隻角。那就靠稀粥來填了。所以,一聽到開飯鈴聲響。同學們就連忙操起放在課桌內的碗筷。急驟地向飯廳走去。桌長捷足先登,去搶那勺子柄。大權在握後,十個人每人先勺一大碗稀粥。然後再去臉盆裏撿個兒大一點的黑饅頭。有的人把饅頭夾在手裏,捧著碗拚命喝粥。飯廳裏一片“噓唏”之聲,如風雨大作。喝完一碗後趕緊去搶二輪。大多數時候,很多人搶不到第二輪,桶底就被刮幹淨了。岸青哥說他發現了一個妙法。第一輪隻盛半碗,(搪瓷碗是學校統一發給的,容量一樣大)這在別的同學看來,很不合情理。還以為他個子小肚子小哩。其實,他們隻花很短的時間就喝完了第一碗。第二輪他不僅搶先,而且能從容不迫地在木桶裏撈幹點的粥。因為第一輪搶得急,水太多,人又擠,木桶裏攪得浪花四濺。撈不到幹的。等到第二輪時,水少了,米沉底了,大家都再喝第一碗粥,他可以從容地有選擇地勺第二碗,而且可以勺得滿滿的。女同學一般很少有盛第二碗粥的。沒過多久,很多人發現了這一妙法。他也就失去了優先權。他還說,食堂裏發生了兩次偷饅頭事件。為了三個饅頭而受了一次處分,差點失掉了“飯碗”。。
那時,我也升到蓮湖公社中學讀書了。蓮湖中學是在大躍進中創辦的。不用考試,凡願讀初中的學生,直接從六年級升初一。即使無條件召生,學校的生源還是不足。我班裏隻有三個女生。多數學生小學畢業就當社員去了。那時讀完小學的學生,年齡大的人都要結婚了。女孩子多數十七歲就出嫁了。由於公共食堂解散,生產隊把口糧分到戶。我們家兩個正勞力,掙的工分糧多。勉強還供得起我讀書。每周,我背五斤米去上學,交給食堂,換了飯票。吃飯時,按票打飯。我是女孩,飯量小。基本是還沒挨餓。岸青哥怕我小,沒有集體生活的經驗,才把他的集體生活經驗傳教給我。我卻沒用上。
岸青哥初師結業了。由縣教育局統一分配到各地小學當正式教師。分配工作前要體驗。縣人民醫院當年還沒有X光。有肺病的人不能當教師,故此,得到武漢協合醫院去做X光胸透。每人要交十塊錢的體檢費兼船票錢和夥食費。從縣城坐漢江輪去武漢。岸青哥趕回家來找家裏要體驗費。他為能去武漢而興奮不已。但十元錢卻難倒了二舅和舅媽。哪裏去籌這筆款項?他們家每年都是“超支戶”,生產隊的賬上是負數。家裏砸鐵賣鐵也賣不出十塊錢來。二舅被逼無奈,對岸青哥說:“去找你姑媽試試看吧!你已經是大人了。自己借賬自己還。我是無能為力了。”岸青哥向我姆媽開口借錢之前,先找我摸底。問我姆媽手裏有錢沒有。我希望岸青哥早日參加工作,早日拿工資。給他做了一回偵探。偷偷地打開了姆媽的那隻小木匣子。那是姆媽出嫁的梳妝盒,用一把銅鎖鎖著。不過,我知道鑰匙在姆媽的枕套裏。這個秘密連父親也不曉得。姆媽怕父把她攢下的私房錢拿去買香煙。我發現裏麵藏著十五塊錢。那是姆媽積攢了兩年,準備為我做一件大衣的錢。那年月,女孩子能穿上一件紅色的棉大衣,算是最時尚的了。我想這件棉大衣兩年了。姆媽給我許諾,今年冬天就做。我們班的女班長就有一件紅色的棉大衣。她成了全校的一道風景線。她沒我長得漂亮,成績也沒有我好,就多一件棉大衣和一個當公社書記的爸爸。我把姆媽手裏有十五塊錢的底向表哥透露。表哥上門來借。我說好了給她做內應。表哥說,他如果不能去武漢參加體驗,分配工作的事隻能自動放棄。這是教育局的規定。那天晚上,表哥轉彎抹角把體驗的事以及教育局的規定跟姑姑羅哩巴嗦地講了好一會,才提到借錢的事。姆媽猶豫了一會兒說:“好事好事,我侄子馬上就能拿工資了。”表哥強調說:“拿了工資,我馬上就還您錢。我會孝敬姑姑的。”“唉!我手裏錢也不多。妹妹想做一件大衣都兩年了,還沒錢給她做哩。”我搶著說:“姆媽,您就把給我做大衣的錢借給哥哥去武漢做體驗吧!不然,他的師範就白讀了。”我衷求姆媽,幾乎要哭了。”姆媽說:“岸青哥是姆媽的親侄兒,媽當然要幫一把的。我手裏正好還有十塊錢,那是給你做大衣的。如果借給哥哥下漢口去體檢。你的大衣今年就做不成了。”岸青哥說:“我參加工作後拿了工資就還。頂多兩三個月。”“隻要哥哥能順利參加分配。今年我不穿大衣也行。”“你自己說的嘞,別到時候又找我吵著要大衣。”姆媽去房裏好半天才出來,拿出十塊錢來交給了岸青哥。岸青哥拿了錢,出來跟我說:“曉月,你幫子哥的大忙。哥拿了工資,先還錢給你做大衣。”
岸青哥第二天就趕回學校,跟隨老師到武漢協合醫院做X光射,沒肺病,他很健康。半個月後,岸青哥被分配到西河鄉小學當老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