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師從公社小學調到楊柳灣來任教。石老師當過表哥的班主任。石老師跟我父親差不多年紀。他文質彬彬,說話有點快,高高的個子,圓圓的臉龐,常常帶著不屑一顧的微笑。他講課時從容不迫,總是三個指頭夾著一根粉筆,在空中點著,在黑板上點著。好象是音樂老師在打拍子。他講課很有節奏,條理清晰。他發火時瞪眼睛,不發聲,一會兒,臉上露出笑來,自家也好笑起來。怒火便在微笑裏消逝。他拿鋼筆的姿勢跟捏粉筆一樣。他的字也寫得很怪,一個個字不像是寫出來,而是用筆尖戳出來的。如一隻隻蝌蚪排列著,很有動感。他是個極其溫和善良寬厚,尤善於忍耐。據說反右時差點出問題,沒戴上帽子得益於的忍性。他是個全能教師,任何一門課都拿得起,是公社中心小學的教學骨幹。怎麼會到鄉角角裏來教書呢?這令人感到十分奇怪。聽汪老師說,石老師1948年畢業於武昌大公高中。大公高中是湖北名牌高中。當年全縣隻有四個人考取這所中學。他就是其中之一。解放前夕,武漢很亂。石老師既沒參加國民黨,也沒參加共產黨,他膽子小,沒衝勁。回家鄉做了教師。石老師怎麼被派到楊柳灣這所分部小學來,若幹年後我才明白。當年治政運動連連不斷,公社中心小學鬥得很凶。他怕事,逃避而來。再則,楊柳灣離他家近。回家方便。他也是三個孩子的父親。老婆是社員。
石老師愛好文學,業餘寫作。他是個極有文化情調,但缺乏政治熱情的人。
石老師見表哥拖著趕麻雀的甩鞭從學校門前走過,叫住表哥:“柳長生!你怎麼沒去報名上學?都開學幾天了。”表哥站在石老師麵前,無言以對。
石老師晚上到表哥家,問起表哥不上學的原因。二舅的陳述,讓石老師沈默了。他理解二舅的難境。隻是搖頭:“可惜可惜……”他歎息了一會,對表哥說說,“你有空,就到我這裏來,我教你學點東西吧。晚上來也行。我反正有空。”
表哥失學了,我為他傷心得哭泣了好幾場。我要姆媽給錢表哥上學。姆媽說:“你小孩不懂事體,這事幫得了嗎?後麵表哥表姐還有一大幫哩。幫了這個那個怎麼說?大舅媽、三舅媽都來要幫,你父沒那麼多錢。都是在一個生產隊做工分的。姆媽有能力讓你讀就不錯了。”
每當我看到表哥拿起甩鞭向稻田走去時,我都要落淚。我已經是三年級的小姑娘了。
幸好石老師來了。讓表哥感到一絲溫暖。晚上,表哥便到學校去。石老師把幾本《少年文藝》雜誌給他。“你看看這本雜誌吧,或許對你有益的。”《少年文藝》是兒童文學月刊,薄薄的小32開本。每月一期,文圖並茂。表哥還是第一次看到期刊雜誌。石老師說,“我給你訂一本吧,每月一期,都是新的。一年十二期,也就一塊多錢。到時候郵遞員會給你送到家裏來。”表哥說,“我沒錢。”“這樣吧,就看我的也行。不必訂了。”石老師還訂了《長江文藝》,《民間文學》。他把這些雜誌都給表哥看,並且告訴表哥,這書裏的文章都是作者寫的。他還跟表哥談起高玉寶。說高玉寶沒上過學,參加革命才識字……寫文章隻要懂點寫作常識,有靈感就行。他把一本《民間文學》拿出來給表哥看,指著一篇文章說,“這篇《白衣少年》你去看看吧。看了明天談點感想我聽聽。”表哥當晚就把《白衣少年》看完了。看完後還講給我聽。那淒婉的愛情故事令我十分感到,夜不能寐。第二天,表哥迫不急待地跟石老師談了自己的感想。石老師笑笑:“這是我寫的。虛構的,不必那麼感動。”表哥大吃一驚,瞪大眼:“您寫的?虛構的,假的?不對吧!”表哥指著書上的名字說:“這篇文章的作者不是石鳴嗎?”“石鳴就是我,我的筆名。”“筆名?”“很多人寫文章都是用筆名。‘魯迅’這有很多筆名。他的真名叫‘周樹人’。”
表哥望著石老師,呆了。在他微笑的臉龐上,神聖的濃霧漸漸散開。
石老師笑笑說:“寫文章,寄給編輯部,采用了,他會給你回信。還有稿費哩。”
“稿費?稿費是什麼?”
“一千字,十塊錢。我這篇文章,三千字,三十塊錢。”
“三十塊錢?”表哥的口張得開開的合不攏來。我們的父母口朝黃泥背朝天,年終分紅也得不到麼多錢啊!一頭肥豬,賣不到五十塊錢。而石老師就這麼一頁紙……”我雙手趴在表哥的肩上,感到表哥的身子輕飄飄地飛起來了。兩腳好像不著地了。他是乎也張開了虛構的想象的翅膀……
石老師也是我的老師。我感得石老師真了不起。表哥把石老師借給他看的《少年文藝》轉給我看。看不懂的地方他還跟我講。不認識的字,表哥教我。
石老師躲到鄉角角裏,跟年老的張老師做伴,原來,他是在寫文章呀!
石老師說:“這叫創作。寫多了,出了名,就成了作家。”石老師想做作家嗎?
石老師把他的秘密告訴了表哥。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呀!石老師叮囑我,不要跟別人講他創作的事。他又在寫一篇小說。石老師不跟汪老師在一起辦公改作業。他喜歡一人安靜。汪老師和石老師彼此之間相互尊重,相處很好。石老師也在先生婆婆鍋裏搭夥。除了交飯錢外,他還親手炒菜。他很會做菜,還研究藥膳。汪老師常向他請教養身之道。他還業餘養了三箱蜂,放在學校的菜地裏。石老師真是個怪人。與眾不同的怪人。
石老師跟表哥說,要想寫書,就得讀書,不讀書,是不能寫書的。石老師把他的一部《西遊記》借給了表哥。厚厚地一本,磚頭一樣沉。表哥如獲至寶。如饑似渴地讀起來。讀完了他給我的雜誌,接著讀《西遊記》。
趕麻雀隻是早晚兩陣子的事。中午太陽辣,麻雀回到蘆葦林裏去了。表哥在稻田中央的田埂上搭了個小陰棚。拚命地讀書。讀到連中飯也忘了回家去吃。表哥鑽進《西遊記》出不來了。隊長發現表哥躲在陰棚裏看書,罵道:“你小狗日的,四分工不想要了!”一腳踢在表哥的屁股上。表哥跳起來,拿起甩鞭,以為是揮動著吒叱的渾天綾,“啪——”稻田裏的麻雀“轟!”地飛起來。
隊長抓起地上的書,橫看豎看了一番:“《西遊記》?講給老子聽聽?”
“你不扣我的工分,我就講給你聽。”
隊長拿著書。先生考學生似的。表哥一口氣講了其中一節。繪聲繪色。他服了。“狗日的,記性真好。”一部《西遊記》,表哥五天就讀完了,而且能全部講出來。放了晚學,我也跑到稻田裏去,我幫他趕麻雀,扯著他給我講《西遊記》。
開學半個月後,錢老師再次到表哥家來。錢老師還到學校看了汪老師和石老師。談起表哥輟學的事。錢老師答應再次全免表哥的學費,硬把表哥拉上學去了。
石老師在楊柳灣工作了一學期,調走了。
表哥終於熬到了六年級下學期。
持續躍進的那一年。“一天等於二十年”“三年超英,五年趕美”誰要是不相信,有懷疑,就拔你的白旗。不然,就給你一頂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帽子。靠邊站,下去勞動改造。中國的教育太落後,也要大躍進。學生猛增,師資缺乏。縣教育局利用漢江分洪閘建成後留下的一大片工棚,辦起個簡易綜合師範學校。培訓“六一”教師。(六年級再加一學期短訓分配出來當小學教師。簡稱“六一”教師。)生源由全縣各公社中心小學推薦保送,不用考試,直接進入簡易師範。蓮湖公社中心小學推薦了三名學生。其中一名就是我表哥。
保送名單確定的當天,表哥趕回家來,把這好消息告訴全家人。
表哥說,是他的班主任錢老師(錢老師提升為教導主任了)竭力向來招生的人推薦。校長也怕表哥這樣的學生再度失學,推薦表哥去讀師範。師範是全免費的。表哥說,他在上課,被錢老師叫到辦公樓裏去。真沒料到是保送他去師範的事。學校決定推薦保送。招生辦來的人要麵試一下。表哥被叫到公辦樓去時,心裏一點準備也沒有。招辦的人首先問了表哥的家庭成份,家庭狀況。表哥一一實答。最後,他們問表哥願不願當老師。表哥毫不猶豫回答說:“願意。”當天下午,辦公樓前公布欄裏就貼出了一張大喜報。保送三位優秀學生到簡易師範。感謝“大躍進”。表哥六年級還沒念完就躍進了“中專”級別的師範,表哥後來自我嘲弄說他是“躍進產物”。弄得他至今連《小學畢業證書》也沒有一張。《喜報》貼出來後,錢老師找表哥談話,祝賀表哥被保送。表哥感動得無所適從。太突然了。他說,站在錢老師麵前,仿佛站在雲裏霧裏。錢老師說:“你應該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我不會看錯的。你兩次退學都是我把你拉回來的。這次保送師範的機會給了你,不讓你因家庭困難再度失學。讀師範是免費的,夥食費也不用出。畢業後馬上就分配工作。你也能自食其力,減輕了你父母的負擔。你今天就回家去跟你父母報個喜吧。三天後,你們三個同學一起去縣城簡師報到。好好學習,當個好教師吧!”表哥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錢老師,我不會辜負您的希望的。”“這次保送,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我隻不過是竭力推薦。還要經過學校領導集體研究,公社教育領導小組批準的。招辦的同誌點頭才通過。我們學校隻有三個指標,你要珍惜這個機會呀!”
錢老師跟汪老師一樣,在關鍵時刻撥轉了表哥運命的航船。還有石老師對他的潛移默化。這些老師都是他終生難忘的恩師。錢老師後來也做過我的班主任。他跟慈父一樣。錢老師沒上過正規洋學堂。他是鎮上四大商鋪之一,“錢洪發”的長子。他的幾個弟弟都是大學生,父親沒有讓他上大學。要他子承父業。公私合營後,他棄商從教,當了小學教師。他的語文和數學都教得很好。尤其會做輔導工作。他跟二舅年紀相仿。也跟二舅家一樣,兒女一大群。商店被公有化了,家底也沒了。靠教書吃飯,養活一家七口,生計艱難。他待我和表哥如父。
表哥被送師範的喜報一公布。他回到學生寢室,卷了那床破被子。其餘的一切都扔掉!
回家的路上,晚霞映紅西天,原野一片碧綠。望著火燒雲在天空變幻,夢遊一般,仿佛行走在天堂。表哥的命運怎麼就在這個不可預料的下午突然改變了呢?表哥將不再要父母養育,自食其力了。表哥一下子成了男子漢。他才十六歲。他走路也人模狗樣裝起大人來。拿著剛發的《入學通知書》。反反複複地讀,字字句句令他心旌激蕩。其中也有一句話令他惆悵。“交報名費六元”。這六元錢那裏去找?父親隻花六塊錢,買了表哥一生的前程,這算是廉價呀!即使借,一年後,表哥會拿了工資還的。
二舅和舅媽聽說表哥被保送到師範去讀書,而且連飯錢都不要,日後分配當老師,真是喜出望外。表哥把保送的消息告訴汪老師。汪老師也為之驕傲。二舅沒有借債。而是借了一把大鋸子來。要表哥幫他拉鋸,將屋後的一棵大重陽樹放倒。那是一棵近百年的老樹。這棵樹賣給了生產隊做倉庫用。百年的老樹啊!為表哥的前程獻身,它的身價剛好做了表哥的學費,六塊錢。舅媽把外公留下的夏麻布紋帳裁剪一番。縫縫補補,改成一床小紋帳。我也為表哥去縣裏讀書感到幸運。我說,“我長大了也要考到縣裏去讀書。”姆媽說:“你有表哥一半,我就燒高香了。”表哥即將離開家庭去獨立生活,將遠遠地離開我。我既為他慶幸,更舍不得他。我大了,再也不能跟表哥睡在一起了。我真想再跟表哥睡一夜。讓他像小時候那樣抱著我做一個甜甜的夢。
第二天,表哥拿著《入學通知書》去管理區表辦理了戶口遷移證。他表叔是管理區的糧管員。表叔的母親是外婆的妹妹。我們叫她姨婆。小時候表哥常常到姨婆家去玩。表叔少年時喜歡畫畫。表哥從他哪裏學了不少畫畫的玩藝。還給我拿回許多畫。《梁山伯與祝英台》、《天仙配》、《牛郎織女》等等。我的床頭貼滿麵了表叔的畫。土地改時,表叔剛剛結婚就當了鄉政府的糧管員。五十歲才熬到當到鎮長。退休前一年去世了。他是一個非常和善的人。我一直很懷念他。
表哥找表叔辦好了《遷移戶口》。三天後,表哥挑著紋帳,被子,臉盆,換洗的舊衣,步行去縣城。據說要走整整一天。那年月,沒有公路,沒有汽車。搭船很慢。內河的航船下通漢口。往上隻能到彭場鎮。縣城在漢江邊上。沒有水路可通。表哥走的那天,我哭了。“哥!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表哥抹著我臉上的淚:“別哭,別哭,我過端午節回來。”於是我就盼著端午節。
我跟著姆媽和舅媽,把表哥送到村口。汪老師也來送他。表哥挑著外公的那床破蚊帳。一床小被子。網蔸裏裝著個搪瓷臉盆。搪瓷臉上砸掉了一塊瓷。這是表哥家裏最侈華的家餐。表哥身上穿的全是土布,都是出自舅媽之手。全身還沒有一件用縫紉機做的衣服。渾身土氣。他怕布鞋走破,穿了雙自己新打的草鞋。草鞋走路很輕鬆。磨爛了,扔掉。那雙嶄新的布鞋他舍不得穿。那是我姆媽熬了兩個夜趕出來,特地送給表哥的禮物。鞋底納得又高又厚,希望表哥步步高登。從我們村到縣城有九十多裏,步行一整天還要趕夜路。幸好有三人同行。
表哥跟家裏人分手時宣布了一項決定。他說他不再叫“柳長生”,已經改名叫“柳岸青”了。給他寫信,或者有人去學校找他,“柳長生”這個名字是找不到的。必須找“柳岸青”。二舅和舅媽很是驚詫,我姆媽也吃了一驚。幾乎異口同聲地問:“啥時改名的?這麼大的事也不我們說一聲?”表哥淡淡地一笑,“這是我自己的事,我作主。前天,我去管理區找表叔開《遷移戶口證》跟表叔商量,我想改個名。表叔同意了。並且找學校出了個證明。我的《遷移戶口證》上寫的是柳岸青了。”二舅笑笑:“狗日的,你長大了。”舅媽說:“岸青好聽,岸青好聽。改了就改了,好!”“嘿嘿嘿,子大不由父咧!先斬後奏。”表哥把改名的《遷移戶口證》拿給二舅、舅媽看。
我拉著表哥的手說:“哥,我也要改個名。你跟我改!楊二姑難聽死了。也有人跟我的名字同。我不要這個名字。”我姆媽說:“你才幾年級,改什麼名的。”表哥說:“二姑這名字不好。我早想過了。如果她上初中,就改名叫楊曉月。姑姑,姑爺,你們同意嗎?二姑同名的也很多,在外麵讀書容易和別人混淆。叫起來不好聽。”我姆媽問:“小月啥意思?”表哥說,“曉月,就是早晨的月亮。她不是早晨起月亮時候生的麼?”我跳起來,“這名字好聽。我要,我就叫楊曉月。”表哥說:“曉月,好好讀書。聽哥的話。再見!”
“岸青哥!再見!端午節回來!”
從此,我改名叫楊曉月了。
表哥的師範生活是在饑饉中迎來的。“大躍進”還在持續,那是1959年的春天。“形勢一派大好,不是小好。”是“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關係”,要做用辯證法看問題。表哥離開家的時候,生產隊食堂裏的大鍋裏已經是“洪湖水,浪打浪”。家裏沒有隔夜糧了。父親每餐提著一個小木桶去食堂打菜粥。二舅家大口闊,一家人就喝那小桶菜粥度日。舅媽慶幸地說,“我岸青餓不死了。去吃公家飯了!”表哥的戶口從生產隊注銷,轉到學校。每月供應二十八斤糧。國家給學生的專用指針。而且一半大米,一半麵粉,不吃雜糧。在當時,這已經是無比幸福的待遇。這是表哥寫信回來說的。每當岸青哥有了來信,我都要拿來讀了再讀。我還學著給他寫信。他給我回過三封信。這三封信至今我還保存著。我和表哥有了通訊來往。我寫了信不是交給郵遞員,而是親自到鎮上去寄。不讓別人知道。我已經是大姑娘了。我跟姆媽撒謊說是要錢買作業薄。要兩毛錢,買一個薄子,再買個信封,八分錢的郵票。貼了往郵筒裏一扔。表哥三天之內就能收到。一個星期或者十天之後,我就會收到表哥的回信。表哥去縣城讀書的第二學期。我升到東河管理區中心小學讀五年級。原來的東河鄉改成了管理區,屬蓮湖公社管轄。離楊柳灣生產大隊有五裏路,每天來回走十裏。放學回來的路上,餓了,走累了,我就拿出表哥給我的信來讀,給自己鼓勁。那在是三年困難時期。全國人民都在挨餓。很多同學都輟學了。我還再堅持。我們村的女生,隻剩下我一個人了。要不是表哥堅定地要我讀下去,我肯定也輟學回家摘菱角,挖野菜去了。那年,我姆媽生下個小弟弟,父親生了終止我的學業的念頭。可惜小弟弟不到滿月就夭折了。我又成了獨生女,這也是我沒有輟學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