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3 / 3)

他星期天回到街上,賣了鍋盆碗筷一整套小型炊具帶到學校來,開始自炊自食。他的寢室是在教室的北角。灶搭在教室的南角。他請我父親幫他壘了一口小灶。父親打土灶是行家,專門給人搭灶。父親給劉老師砌灶時,劉老師還給我父親賣了一包“飛馬”香煙。比父親平常抽的“雞公”價值高三倍。老師的燒柴是生產隊供應的,不用錢買。劉展堂自炊自食的那副情景是可想而知的。隻能算把米煮熟,菜煮爛,有時還吃夾生飯。不是鹹就是淡,沒油少鹽也一餐。好在柴米不缺,他食量也好,不挑食,飽即能安。有時飯菜一鍋煮,跟煮豬食差不多。他還有個習慣,一邊煮飯,一邊看書。有時眼睛盯著書上,忘了鍋裏,飯煮糊焦巴爛,汪老師在辦公室裏聞到糊臭,跑過來:“小劉!飯燒焦了!你沒聞到嗎?”他才把手裏的書扔在柴草堆上,搶著去揭鍋蓋。飯已燒成焦炭,不能吃了。汪老師隻好把他拉到自己的桌上。先生婆婆便給他盛碗飯:“吃吧吃吧!展堂啊展堂,該討個媳婦了。你老吃糊飯不要緊,你娘也該抱孫子了。”劉展堂嘿嘿嘿地笑,“嗯嗯嗯,是該找個妻子了。可沒人願跟我呀!鄉下教師,隻有自炊自食喲。”他也望天長歎。他在楊柳灣分部工作不到兩年,實在堅持不下去了。調到本部小學去了。

“劉迷氣”教學、生活一塌糊塗。陶校長也有些同情他了。把他調到總部小學,讓他代少量的副課,兼管總務。等於是個勤雜工。劉展堂拖遝懶散,勤雜工一是勤,二是雜,他怎能適應呢?管了半年,一本胡塗賬。兩個教數學的老師三天也沒理清。於是,免了他的總務之職,還是讓他教課。再也不讓他當班主任了。聽有的老師說,劉展堂其實很有才,隻是茶壺裏裝湯圓——有嘴倒(道)不出。他對事物的理解與表達方式不僅緩慢,而且思維方式跟一般人有所不同。用現在的說法叫“另類”。所以,得不到別人的理解。他的距離與別人越來越遠,別人也漸漸疏遠了他。久而久之,就成了真正的“迷氣”。“三年困難時期,劉展堂居然沒有被餓瘦,據說,他三天不吃一頓飯,行走自如,神情自若,照樣睡得著,坐得穩,隻是望著天,不說一句話。他無法再走進課堂。一進教室學生就吼。劉老師基本上不再進課堂了。

從學校到鎮上他家隻七八裏路,他居然走半天,也不知他是怎麼個走法,慢到如此度程。後來,我聽表哥說起劉展堂。說他家裏很多書,什麼但丁,什麼雪萊,普希金……他跟表哥談詩歌,談歐洲文學,談西方哲學,尼采,歌德,席勒,盧梭,我的姆媽娘呀!一套套,表哥聞所未聞。他還跟表哥說,他走路都在思考,難怪他走得那麼慢。還說什麼“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之類。表哥說,劉展堂是個有學問的人。他還笑話所有奚落他的人是世俗小人,是不會思考的豬。隻知道勞勞碌碌,匆匆忙忙覓食求偶的螻蟻。而他是智者,智者天生是得不到平庸之輩理解的。好象一副天降大任於斯,他正餓其肌腹,苦其心誌,獨善其身。他說他讀完了《浮士德》。表哥連《浮士德》聽也沒聽說過。他還把郭沫若的《鳳凰涅盤》整篇地背誦給表哥聽,表哥簡直驚歎了。他還給表哥背誦《旦丁》的章節。表哥懷疑他是裝瘋賣傻?表跟跟我說,劉展堂的房裏滿是書,而且都是新華書店裏沒有的書。書都很舊,滿屋子散發著黴氣,也可以說是書香氣。劉展堂的老姑媽是街上很有名的婦產科醫生。她不在鎮衛生院工作,而是在自己家裏開診所。門口還掛著一個小牌牌。我上街看到過。劉展堂的姑媽銀灰色的短發。短胖胖的,一副斯文相。據說,她是個老修女。從英國回來的。她不僅會講英語,聽說還是英國什麼醫科大學畢業,還是國際紅十字會的成員。她跟國民政府首任總理熊希齡也有關係。熊希齡是中國紅十字會的首任會長。這些都是表哥跟我說的。我聽都聽不懂。劉展堂的老姑媽很有威信。連鎮醫院的院長也常常來向她請教,請她出診。她出診從不收費。連醫療器械也是她自己從外國帶回來的。劉展堂住在前院,他姑媽住在後院。聽表哥說,劉展堂的老姑媽天天做禮拜,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表哥跟“劉迷氣”做了朋友,主要是想借他的書看。劉展堂把整套《郭沫若文選》借給表哥。表哥讀得如癡如醉。還給我講《屈原》、《蔡文姬》、《孔雀膽》。

聽表哥說,62年“精兵簡政”調整時,因為劉展堂不適合當老師,把他調到了財貿戰線,到供銷社的廢品收購站去收廢品。這工作倒是很適合他了。

後來,聽鎮上的人說,他討了老婆,成了家。那時,供銷社是最好的單位,傻瓜迷氣也能討上好老婆的。劉展堂因禍得福。爾後幾十年,我很少聽說他,也很少見到他。直到九十年代。我在街上看到一個瘋子,大熱天穿著破棉襖,靠在牆邊曬太陽。人家說他是劉展堂。我簡直不敢相信。走過去仔細一看,一叢花白亂發下的兔唇證實了這確實是“劉拖拖”老師。我喊了幾聲“劉老師,劉老師!”她茫然不知。他確實迷了。

話說回來,劉展堂調到楊柳灣分部當老師的第二年。表哥到鎮上讀高小去了。

劉展堂調走後,本部派了個姓袁的老師來接替了劉展堂的工作。新來的袁老師來帶低班。汪老師帶三、四年級高班。

袁老師四十多歲。名叫袁世忠。矮矮的個子,拉拉雜雜的短胡子,好像忙得來不及洗,甚至來不及擦,短須上常常掛著鼻涕。他的穿著跟陶校長絕然相反。衣冠不整,有時扣眼也對不齊。腳下的布鞋穿眼了,腳趾頭伸出來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走路時匆匆忙忙,像是趕雞攆狗,連顛帶跑。手亂擺,腳亂踩,踩了牛屎才跳得老高。有時跑進課堂來上課,褲管一隻高一隻低的卷著也忘記放下來。說話,講課“這這這,那那那……”連昨天的課上到哪裏,他自己也記不起來,要學生提示一下,他才“哦——”講起來不得要領,好像根本就沒有備課。難怪隻要他帶代低班。好在他也不跟任何人爭高低。有事混,能拿工資養家糊口就行。

也不知他是從哪裏調來的,怎麼當了國家老師。我感到非常奇怪。他完全不像個老師,更談不上為人師表,倒很像個逃荒要飯的。但他確實能寫一手好字。而且資格很老,聽說解放前就是國立小學的老師。他家住在新河口。聽說還是“盤戶”(外來移民,常受到當地人輕視,俗稱村盤戶)。孤零零在河口上搭了個“一眼銃”的茅草房。低矮,黑暗,連窗也沒開一個。他有六個孩子,比表哥家孩子還要多。他老婆不會做農活,也不做活。好象躲在茅草棚裏專門生孩子。聽汪老師說,袁老師出身大戶人家,上過洋學堂。還在舊政府裏幹過差事。解放前家道敗落,從軍去了山西,在閻錫山的部隊裏幹過一陣子,抗戰勝利後回來,沒當官,也沒發財,窮困潦倒,當了教書匠。“教書是讀書人這末路啊!”這是我聽到汪老師唯一的一次帶著苦笑的自歎。“窮困潦倒”這個詞我是第一次從汪老師口裏聽到。也從袁老師身上看到,可怕。我將來千萬別“窮困潦倒”。袁老師人窮誌短,馬瘦毛長。靠了他一個月三十多塊錢的工資,養活著一家八口。那群孩子衣不遮體,嗷嗷待哺。茅草棚裏簡直就是一個大鳥窩。一群張著大嘴,伸著脖子,精瘦精瘦,羽毛沒幹的小燕子。

他就像是一隻勞燕,來回地飛,來回地跑,銜著食。他到我們小學來任教,什麼也沒帶。一個藍布書包,裏邊裝著備課筆記,教本,還有午飯。他不像是來教書的,倒像是來趕工的。從學校到他家五、四裏多路遠。他走教,早來晚歸。有時上課鈴聲響,學生進了教室,還不見袁老師來。放學時,他急不可待地趕著回家。幫助老婆錘蘆子,勒蘆篾,打蘆席。他用工資買了蘆子,加工成蘆席,每張蘆席能賣三毛錢。他的手不像老師的手,常年勞作,粗糙如鋸。他帶來飯菜,質量低劣,隻是充饑而已。先生婆婆燒了魚,煮了肉,給他夾一塊。他感激涕淋。狼吞虎咽下去,從缸裏舀一碗水,抬起脖子灌下去。粗糙的手一抹嘴,往衣服上一揩。把碗往布袋裏一塞。坐下來。開始批改作業。他晚上不辦公。趕回家編蘆席。袁世忠是我見到的最窮,最髒,最不講究,最沒有人格尊嚴的老師。他為什麼生那麼多孩子呢?他到楊柳灣分部來教書,也是不得已的事。因為沒有任何人願意來。隻好派他了。他沒有任何資本跟校長討價還價的。否則,他隻好辭職了。他滿腦子是養家糊口。回家路上,發現一根樹枝也要撿起來,帶回家當柴燒。校長檢查備課筆記時,翻開他的備課本,發現是空頁。他連學生的名字也常常叫錯,張冠李戴,惹得孩子們哄堂大笑。搗蛋鬼柳小林幹脆當麵叫他“袁世忠”。他生氣,罰柳小林站十五分鍾,不許進教室。柳小林回家去,從菜園裏摘了個油瓜來,笑嘻嘻地頂在頭上走進教室:“袁老師,我姆媽說,這個油瓜送給你做菜吃。”袁老師怒氣頓消,接過油瓜,放在講台底下,“這樣好,這就是尊敬老師,改了就好。上位!”陶校長是個善良的人。批評批評,警告警告。他依然故我。每當上級給困難教師發生活補助時,給袁老師一大份。他那個窮窟窿是無法填滿的。老師們曾經還把家裏的舊衣舊鞋捐給他家的孩子穿。同情加討厭。可憐加可嫌。他什麼都向人家討。尤其是討香煙抽。他煙癮很大,可見他原來也富有過。他厚著臉皮抽汪老師的香煙。弄得汪老師不敢把香煙放在辦公桌上了。

汪老師也不得罪他,也不去校長那裏打小報告。有時看不過去,“嘿嘿嘿”笑著說,“老袁呀,老袁,你心不在焉啊!”袁老師也歉意地“嘿嘿嘿”笑,同時伸出手來,從汪老師的“飛馬”香煙盒裏刁去一支香煙。汪老師來不及藏。他已經把香煙刁在嘴上了。又去拿張老師的火柴。汪老師繼續“嘿嘿嘿”地說:“心不在焉,心在於煙喲,嘿嘿嘿……”。他一抹胡子上的鼻涕,胡子上沾上了粉筆灰,變成花白胡子。狠勁地抽了一口,吐出一圈白煙,“嘿嘿嘿……汪老師,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家裏忙啊!你這煙真好,真好。飛馬,高級。唉,我兩天一包大公雞也常常斷吹呀!”“馬飛牌”是鄉下人很少見到的好香煙。三毛五一包。屬幹部煙。一包“飛馬”能買三斤魚,七兩豬肉。汪老師工資高,倆老口沒負擔。能抽。“大公雞”九分錢一包,是一斤大米的價。一斤大米能煮一鍋菜粥,一家人糊一頓。袁世忠常斷吹煙也情有可原。人家不要的他都要。連死豬肉他也要三斤。人家把瘟雞扔在灰坑裏,他居然撿回家去。還說,“用辣椒炒了吃味道好極了。”那年代沒聽說“禽流感”這個詞。叫“雞瘟。”一般農家染了雞瘟,活著的病雞放放血,兼和著酸鹹菜煨著吃掉。死了才肯扔掉。袁老師家的孩子們吃了瘟雞,也沒聽說過生病的事。他雖出生富家子弟,窮困潦倒,把他變成百草羊,什麼都敢吃。窮困潦倒啊!我從他身上再一次看到了另一種人生的慘景。

我還記得袁世忠出過一次大問題。這事傳遍了全公社。這也是聽表哥回來跟我說的。那年,表哥已經當了老師。袁老師調到東河鄉心中小學去了。跟表哥成了同事了。陶校長調到中學當校長。我在區中學讀一年級。

那年月,老師們要搞政治學習,星期六半天,連課都不上,叫做“雷打不動”的學習製度。高舉“三麵紅旗”,“鼓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學習會上,人人對照,個個洗澡。揭發批判不良現象。也不知是誰揭發了袁世忠。也許因為他是“頭上有癩痢”的人。(指有明顯的曆史問題,他在閻錫山部隊裏幹過。)有張《大字報》揭發他,說他在教學生認“飽、暖”兩個生字時用,先把“飽、暖”二字寫在黑板上,用教鞭點著大聲念:“飽——吃不飽的飽——暖——穿不暖的——暖”而且念了很多遍。嘶聲竭力,簡直就是在社會主義的課堂上高呼反動口號。向黨猖狂進攻。許多學生下課後一直喊回家,影響極壞。1960年春天,別說全國人民吃不飽,穿不暖,連住在中南海的偉大領袖毛主席也節食少吃紅燒肉了。那些饑腸轆轆的小學生們自然深有體會。所以,在課堂上跟著袁世忠空著肚皮喊。校長看了《大字報》,嚇了一跳。這可是嚴重的政件事件,不能馬虎。當時就把袁世忠綁了,派兩個老師送到公社,請上級發落。否則,校長就有包庇之罪。袁世忠被關進了縣看守所。在審查中,他死不認帳。說別人誣陷他。他為人師長,再胡塗也不會在課堂上這麼教學生。教育組派項目到學生中來調查取證。很多學生都作證。證據充分,再審。袁世忠還是不認帳。他說,七歲小孩子不到法定年齡,說的話是不能當治人之罪的證據的。共和國有法律,你們不能憑七歲的孩子的言證來給我定罪。如果是文革時期,他死定了。他懂些法律,滿經世故,大江大河裏淌過來的。案子送到縣檢察院。證據不足,沒法判罪。他在縣看守所住了半個月,吃了幾頓飽飯,放回來了。因為,出據言證的人都不滿八歲,沒有行為能力。證詞全是由老師代寫的,不算。袁世忠回來後哈哈大笑。說看守所的細米粥好吃,管飽。而且不要糧票不要錢。校長罵他恬不知恥。也把他沒治。他是根老油條。

“三年自然災害”後,他終於挺不住了。他也不適於再當老師了。62年“精兵簡政”“調整、鞏固、提高”的政策一傳達下來。他就主動報名。為了幾分自留地,他自願當農民去了。八十年代初,許多人鬧“落實政策”,袁世忠也跟著去鬧。從鄉裏鬧到縣教局育。答案是:你自動報名下鄉當農民的,當年已給了你安置費,算是退職了,沒法再落實。他又到公安局去鬧,說自己是冤案,要求平反。“下放他”是因冤案而引起的,他不是精簡對象。公安局查他的檔案,沒有立過案,沒有他的犯罪記錄,不能落實。反正他老了,兒女也都成家,他沒事可做,專門跑縣裏,求要“落實政策”。說自己曾是國家公職人員,還有過抗日的貢獻。國民黨,黃浦軍官都能“落實”,我為什麼不能落實?他找民政局。這回算找對了門。他說自己抗過日,他所在的部隊曾一度隸屬薄一波領導過。民政局請他寫個陳述報告遞上來,並要求出據當年任職證書及身份證明,否則,就無法辦理。他居然拿出了一張深藏四十多年的軍人任職令,上麵還有他年青時的照片。有閻踢山的簽名,蓋有鋼印。民政局一查,還真有那回事。於是,由民政局每月發給他三百塊錢的養老金。他快快活活地又活了十多年,九十年末死了。埋在新河口的樹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