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校長找社長柳大生。商定擴建一間新教室的事。因陋就簡,就地取材,社裏出工,學校出錢。生產隊在屋後的林子裏砍了幾根樹做檁條。檁條一頭插在學校的山牆上,另一頭插在我三舅家的山牆上。用蘆葦紮成兩塊大榻子。鋪上藨草。再把前後用牆封住,一另新教室就落成了。教室的課桌仍是用三塊樓板九個磚頭墩子搭起來。再買一塊新黑板。派來參加建校的社員再不是做義務。每天十分工。自帶午飯。汪老師從辦公費裏省出幾塊錢來,買了幾包煙香。招待做工的社員。先生婆婆燒了茶水,保障供應。我父親會做茅匠活。那房頂上的茅草就是我父親蓋的。
校舍擴建後,多級複式又分成兩個班。一、三年級由汪老師擔任。二、四年級是新調來的劉老師。
劉老師叫劉展堂,鎮上人。二十七、八歲,單身,也是師範畢業的。聽說他很有些教齡。這份年紀怎麼還沒討老婆呢?當國家老師拿工資,不窮呀!他家住在鎮上。雖然在鄉下教書,嚴格說來,他不是鄉下人。我想,大概鎮上沒有女人肯嫁給他,鄉下女人他不想娶吧?村裏像他這份年紀的男人,早就兒女成群了。他好象忘記了該娶老婆該生孩子的這碼事,懵的懵懂,一副不諳人世的樣子。他的長相實在不敢恭,一點教師風度也沒有。他是斜背著一個特大書袋子,扛著行李,拎著網兜,穿著臃腫的棉襖走進村來的。一床厚厚的棉被用床單裹著,像是扛著一個大棉花包,整個頭壓在棉花包下,別人根本就看不到他的麵孔。他來時是初冬時節,早晨有霜凍。雨後,地上的水窩子裏結著一塊塊圓鏡子似的冰,晨光照耀,熠熠閃閃,讓人眼花繚亂。上學的孩子們一路跑著跳著,相競跌破一塊塊冰鏡子,把水濺到同伴身上取樂。有的還將破冰碴撿起來,拋向河麵,打水漂玩。劉老師進村時,正好碰上這群玩冰鏡的小學生。分班了好幾天,他拖拖拉拉,遲到了將近一個星期。汪老師到他家去找他,他還在家裏睡懶覺。區教育輔導組早就把調令發到學校,也通知了他本人。課程都給他安排好了。等米下鍋哩,他還坐在冷水缸裏。汪張老師一頂兩,給他代了一個星期的課,忍不住,受不了,才尋到他家裏來請他。他卻如夢初醒似的:“啊!我跟您到楊柳灣分部?不是說東河本部小學嗎?”汪老師說:“小劉呀小劉,嘿嘿嘿,小劉呀小劉,楊柳灣分部也是東河小學呀!我都替你代了六天課了。”汪老師把他從床上拉起來。這天是星期日。汪老師放棄休息特地上街來找他。“小劉,星期一,你必須趕到不校上課。不然,我就報告陶校長了。”劉與堂缺了一周的課,汪老師還跟他蒙著,沒讓校長知道。這個好人也做得太累了。劉展堂總算從被窩裏抽出身來。應和著汪老師“嘿嘿嘿”地笑,“區裏調動我,事先不跟我商量,也不征求我個人的意見,人家調動不如意,鬧半年情緒不上課的也有哩,我才鬧一星期情緒。拖了幾天課而已而已嘛。”
他好像還沒拖過癮。如果不是汪老師尋上門來,說要報告陶校長,扣發他的工資,他打算睡下去不醒哩。汪老師像慈父一樣,跟他好說歹說,總算把他說來了。他是星期一早晨來的。他把壓在頭頂上的棉花包卸下來挾在腋下,厚厚的棉帽上的兩個護耳豬八戒的似的,一隻耷著,一隻翹起,很像今天電視劇裏的東北農民工。他神情緩和,麵帶笑容,笑得有些古怪。胖胖的臉捂在厚厚的棉帽裏,讓人猜不透他的意圖。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遲鈍,笨訥,帶一點馬戲團小醜故作誇張的幽默。他的上唇好像缺了一點點,兔唇,但又不是豁子。微笑時,那缺點尤其明顯,連門也露出來。他說話節湊很慢,好象是一個字音一個字音在數,生怕掉了一個音節。其中還夾著“嗯嗯唔唔”,語音多數是從鼻裏子出來的。但又不是鼻音。那發聲總之與尋常人不同。
“你——們——學校——在——哪裏?”他問那群玩冰的小學生。
“你是哪裏來的?”小學生圍著這個陌生人反問道。
“我是——區區裏調來的的——到你們學校當老師的的,嗯——劉老師,我姓劉,劉劉老師——汪張老師沒跟你們說嗎?劉老師,我是劉老師,嘿嘿嘿……”那兔唇囁嚅著。
“劉老師?你是劉老師?”孩子們當然早就聽汪老師說過,而且天天盼著。汪老師早就把劉老師的情況向同學們介紹過了。還美言了一番。汪老師從來不說別人的壞話,隻講別人的好話,沒好話說也要尋出優點來誇耀。但絕不是吹捧。說劉老師跟高老師一樣,是師範畢業生,很有學問。我們滿以為是劉老師一定是像高衍珩一樣高傲時髦的青年。沒想到劉老師居然是這副模樣,真是出人意料。同學們扔下手裏的冰碴。大一點的同學立即搶過劉老師手裏的東西。兩個同學奪過劉老師的大棉包,抬起就跑,邊跑邊喊:“劉老師來啦!劉老師來啦!”劉老師微笑得更加逗人。幾個女同學(又有幾個女生上學了)居然走到他對麵,眯著眼瞧著劉老師的兔唇。他見同學們幫他拿東西,迎接他到學校,也很高興。他幹咳了兩聲,把身子立直,特意地將棉帽上的兩隻護耳翻上去,係好頂上的帶子,拍了拍棉襖上的灰塵,扯扯衣襟,撣撣袖子,臃腫的棉襖棉褲,肥肥的棉靴,厚厚的棉帽,像個戰場上退伍歸來的“新四軍”幹部。不過,他走路拖拖遝遝,沒有羅老師那種軍人氣質。也許是同學們的熱情感染了他,一時得意,竟忘了腳下,右腳踏在一個小坑裏,冰被踏碎,泥水濺到他的左褲腿上。驚得他一跳,又踩到右邊一個冰坑裏,泥水濺到右褲腿上。同學們笑,他也笑。劉老師像個挺好玩的大男孩。
劉展堂終於來上課了。第一堂課就令人大失所望。他居然按照他寫的教案,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講,連《教學目的》也生硬地合盤托出,不誘導,不啟發,也不向學生提問。隻顧自己講。捧著課本講一通,扔下課本在黑板上寫一通,再自己範讀一通。他讀得很專注,也不顧學生聽了沒有。對牛彈琴,他懂以為學生也懂了。結果,弄得學生一通不通,不知所雲。他自家雲裏霧裏,有時還激情澎湃,兔唇裏冒出白沫。而且講得忘記了時間。下課鈴響了,他《教案》上的步驟還有兩步沒到位,當堂的任務沒完成,於是就拖堂。拖到下一節課的鈴聲響了。他才宣布下課。學生們連拉尿的時間也沒有了。他自己也弄得很累。課外作業布置得也很多,一寫就是半黑板。他上課還有一個特點,不管學生是否接受,理解。他嚴格地按照師範裏學來的那套格式從教:步驟、環節,原則、方式……該範讀就範讀,該板書就板書,該設問就設問,設幾個問,每個問幾分鍾都寫在《教案》上。
而且,這些《教案》大多是他以前運用過的,有的還是師範學校實習時所做的規範《教案》,老師給打了高分的畢業《教案》。所以,他來時,書袋子裏裝了十多本舊的準課筆記。這都是他從教多年的積累。有固定的範案,隻需稍作增改就能用。其實,是懶,懶得像張老師那樣,天天備課,月月備課,年年備課。時教時新,溫故而知新。他照本宣科,生搬硬套,陳年老教案。隻是課本修改了,增添了新課文,他才寫新《教案》。汪老師給他提意見,他不服氣。他不能像高衍珩那樣,深入淺出,聯係生活實際。時而還搬出蘇聯教育家馬卡連科,美國的杜威,中國的葉聖陶,陶行知什麼的來嚇唬汪老師。高談闊論,不著邊際。小學生們哪懂這些呢?他授課效果很差,而且進度特慢。常常拖堂,弄得學生們苦不堪言。一周之後,劉老師就在學生中失去了威信。課堂上鬧哄哄的,他也不管,隻顧自己講。學生不聽,他幹脆就罷講。站在講台上,兩眼望著屋頂,看著教室角裏蜘蛛織網。等候課堂安靜上來。他那種安靜等候的姿態平靜安祥,火燒眉毛也不急。學生鬧,他就跟你熬。他的口頭禪是“浪費的是你們的時間,不是我的時間。你們是來學習的,而我不用學習。我給你們講課,你們不聽,那是你們的錯,我沒錯。”
學生們向汪老師反映,汪老師也急了。有時,這邊教室裏鬧哄哄的,對麵教室裏講課的汪老師急得跑過來,充當兩分鍾鍾警察。學生安靜下來後,汪老師再去上自己的課。劉老師才慢悠悠地講起來。汪老師說:“小劉呀,小劉,你冷水缸裏也能坐得三年,你這樣不行的。教學任務完不成的。”同學們聽說別的分部已經上到第八課了,劉老師第三課還沒有講完。於是,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劉拖拖”。而且編起歌來唱:“劉拖拖,劉拖拖,一個星期上一課。”汪老師於心不忍,隻得向陶校長反映。教導主任來分部了解情況,聽了劉展堂的課。決定把他的課跟張老師對調。讓他代低年級了。他也不討價還價,服從安排。也不覺得丟麵子,心甘情願地去引鼻涕佬。給低年級上課也還是改不了他的拖拉作風。孩子們根本就不怕他了。想上廁所就上廁所,想出就出,想進就進,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打就打,想鬧就鬧。有的甚至於跟他開玩笑,把他的教本和備課筆記藏了起來。沒有這兩樣東西,他呆子似的站在講台上。輕言慢語地說:“誰把我的教本和備課筆記拿走了?不交出來,我不給你們上課!”搗蛋柳小林把劉老師的教鞭偷了去打同學。老劉師低著頭在桌子底下尋找。柳小林居然敢用教鞭敲劉老師的頭,“教鞭在這裏哩!”幸好劉老師的棉帽厚,教鞭敲上去隻起了一層灰,無疼痛感。劉老師也隻是笑笑,並不發火。有一天上課時,劉老師點柳小林到黑板上聽寫。柳小林拿了粉筆假裝規矩,靜候老師報生字。劉老師轉過身麵向全體同學,開始報生字:“帽——帽子的帽。”柳小林麵對黑板,剛寫了個“巾”傍,猛地轉過身來,對著同學們做了個鬼臉。有同學在下麵向他做手勢,鼓勵他摘下劉老師的帽子看看。每個生字老師報三遍。下麵的同學與黑板上的同學同時聽寫。
劉老師報第二遍:“帽——帽——”柳小林突然跳起來,摘掉劉老師頭上的厚棉帽,像抱了個大西瓜,雙手扔到教室門外。棉帽籃球一樣在操場上滾出好遠。等老師回過神來:“我的帽——”他雙手捧頭,發現帽子滾到操場上去了。兩隻狗以為是什麼好吃的東西,猛地撲向滾著的棉帽,刁起來互相撕扯。全班同學拍著巴掌大笑。劉老師衝出去從狗嘴裏奪回棉帽。原來,他滿頭青發,並沒有癩痢疤子。幾個女同學懷疑劉老師是瘌痢頭,不是。他把帽子挾在腋窩裏,怒發衝冠回到教室裏。舉起手裏的教鞭,向柳小林的屁股狠狠地抽去,一邊抽,一邊怒吼:“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居然敢摔我的帽子!”柳小林笑嘻嘻地躲閃著。劉老師的教鞭始終沒抽到第二下。他公然與劉老師扭在一起打了起來。汪老師聞訊過來,一把將柳小林扯過,揪住柳小林的耳朵,拖進了辦公室。柳小林呲著牙,小狗一樣,乖乖地跟著汪老師站到辦公桌前了。汪老師拍著桌子,氣急敗壞,“像話嗎?像話嗎?嗯,你像話嗎?我告訴你父親去。你反天了,打起老師來?”汪老師柔兜兜的拇指和食指擰著柳小林胖兜兜的腮幫子,柳小林忍俊不禁,嘰嘰嘰地笑,一點也沒有疼痛感,像是給他搔癢癢。汪老師在怒不遏的時候,對學生最嚴厲的懲罪就是這招。揪腮幫子,咬著牙擰。嘴裏還不斷地嘮叨:“恨鐵不成鋼啊!你怎麼就不成鋼呢?我苦口婆心,千言萬語,一腔熱血,你是一塊死鐵,也該融化了啊!”汪老師揪著擰著,貌似使勁,其實跟祖父摸孫子的臉差不多,沒勁,癢癢的。男生差不多都挨過他這種親切的揪與擰。過不了兩天,便忘了他的教誨。可憐的劉老師戴好了他的寶帽子,來到辦公室。汪老師腦門上一絲頭發也沒有,光頭上沁出了滿頭大汗。先生婆婆忙拿過毛巾來給張老師揩汗。劉老師依然戴著他厚厚的棉帽,火氣已沒了。
劉老師的威信掃地了。但他還能挺得住,堅守崗位,從來不缺課。期中考試,他代的班課得一塌糊塗。他不檢討自己,反而怨學生不聽話。說他是嚴格地按照《教學大綱》執教的。沒錯。影響教學進度的不是他,而是學生。他是施教的,學生不受教而無可奈何啊!
尊敬師長的人說他是個書呆子。更多的人叫他“劉迷氣”。聽說鎮上的人也叫“劉迷氣”。“迷氣”地方話,也就是輕度精神病患者。
劉展堂的工作一塌糊塗,生活也同樣一塌糊塗。“迷氣”如果要討老婆,也隻能討“瘋子”,難怪他快三十了,還沒結婚的。當然,他不呆也不傻,而且還頗有幾分學問。隻是反應慢,動作遲鈍,生活節湊跟不上他人。而且有幾分固執。也不能說他沒有信念。新中國新生活日新月異,他趕不上趟。但他也犯不了冒進的錯誤。他有他的生活理念,得不到別人的理解。所以,在他人的眼裏,他隻能是個“迷氣”。“劉拖拖”“劉迷氣”拖拖遝遝,邋裏邋遢,不講究穿戴,也不講究吃喝。布衣草履,粗茶淡飯,沒有煙酒嗜好,更不近女色。孤孤單單,也有幾分可憐。他穿衣隻有冬夏,沒有春秋。四五月天熱起來,才脫去那厚厚的棉襖,換上單薄的汗衫短褲拖鞋。陰曆十月末,恢複原貌,棉襖棉褲,棉靴棉帽。他既耐寒,又耐熱。身上總有一股汗臭味。但他皮膚細嫩,大腹便便,粗茶淡飯,餓幾天也不掉肉。大概是動作遲緩,所耗的能量不大。他特能睡眠。一倒床就睡著。而且不擇居所。草窖縫裏也能睡三天。他每月三十多塊錢的工資,就養他一人,也不知錢是怎麼花掉的。人家三十塊錢養成四、五口,日子還過得不壞。他沒有朋友,也不跟人交往。就愛讀書。讀些別人沒有見過的書。表哥當老師後,居然跟他做了朋友。那時,我上初中了。我勸表哥別跟劉老師來往,當心人家說你是“迷氣”。表哥笑笑說,理解劉老師的人很少,我理解他。
他到楊柳灣分部來做鄉村教師,也的確有些為難他了。把一個不諳生活,不善與人相處的人派到鄉下來,真讓他難堪。開初,汪老師讓他搭夥吃飯,每月交六塊錢的夥食錢給先生婆婆。高衍珩留下的規矩。劉展堂來,蕭規曹隨罷了。先生婆婆寬厚仁愛,一視同仁。先生婆婆是個有潔癖的女人。劉展堂搭了一些日子的夥,錢雖沒少交一分,倒是連整個人都交給了先生婆婆。他吃飯不洗碗,也不抹桌子。一個月不先澡,渾身汗臭。衣服髒兮兮的。袖口上的油漬用刀刮下來還帶殼兒。先生婆婆看了也惡心。跟這樣不講衛生的人在一個鍋裏盛飯,在一個碗裏挾菜,實在受不了。先生婆婆向老伴提出與劉展堂分鍋灶吃飯。先生婆婆連劉與堂用過的筷子也要用開水燙三道,而且給劉展堂備有專筷專碗。這一切忌諱之舉,劉展堂渾然不覺。張老師忍著,他畢竟是年長的同事,又極愛麵子。傍敲側擊,勸劉展堂講點衛生。而劉展堂依然我行我素。先生婆婆實在難忍。於是公開提出不再要劉展堂搭夥。劉展堂畢竟是個有知識的人。自尊心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