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舅舅家偷回來的兩本書,成了表哥的精神樂園。他躲著看,不讓別人發現。那些非常押韻的句子讀起來很優美,其中不認識的字他就連懵帶猜。男人女人什麼的比如挺有趣。我太小,他也不大,猜不透那些風花雪月裏的精髓來。那本猴子和骷髏的書,我還是不敢看,看了做惡夢。表哥看得特起勁。他還跟我說,人是猴子變來的。我越發害怕,怕自己的身上也長出毛來,變成猴子。他還跟我說,這叫“返祖現象”。書上還有個洋人頭像,像下麵寫著那人的名字,叫“達爾文”。說他走遍世界,發現了人的化石。由人類化石談到人的起源。“人類化石”是什麼石,我怎麼也鬧不懂。書上畫著人的頭蓋骨,呲牙裂嘴,眼窩空空的,十分恐怖。二表哥終於發現了表哥的書。偷偷地撕了書頁去折漂漂。因為那紙質很硬,比用香煙殼折的紙漂厲害。能打翻別人的漂。舅媽收了二表哥的紙漂去當引火柴,這才被大表哥發現。他把書交給我,要我幫他藏在家裏。有空他就到我家來看書。那兩本書給我留下的隻是一些模糊殘缺的記憶了。而對表哥來說,那是科學與藝術。
春節過後。汪老師挨家走訪,動員學生報名。但報名的學生不多。許多大孩子要去摸螺螄,捕魚捉蝦,挖藜蒿根,采野菜度災荒。不再上學了。有的學生讀到四年級,也算初小畢業,夠了。女孩子們幾乎全部輟學去挖野菜,摸河蚌。有的甚至要準備出嫁了。原來的兩個班,二級複式,隻剩下一個班,變成了多級複式。從一年級到四年級,一共隻有三十來個學生。汪老師也成了唯一的教員。用他的話說:“我來唱獨角戲吧!”由於休學大半年,全部學生都不能升級,隻好重讀。死姐死了,我成了寶貝獨生女。全校隻有我一個女生。我我還是讀一年級。
一間大教室裏,一塊黑板。黑板居然沒被水衝走,但留下了幾處撞傷。風琴壓碎了。再也不能用了。汪老師不會教唱歌,即使風琴沒損壞,也沒人會彈了。原來亂七八糟,高矮不等的課桌換成了三塊長長的樓板。每塊樓板擱在三個用磚砌成的墩子上。一個年級坐一塊樓板。坐成三條,依年級而排列。四年級隻有兩個學生。坐在汪老師的辦公桌上。辦公桌還是那張大方桌。沒被水衝走。
汪老師不知從哪裏買來了一隻銅鈴,也許是本部領來的。那銅鈴跟貨郎搖的銅鈴無二樣。小碗那麼大,一個木柄。一個鈴墜子。汪老師雖然唱了獨角戲,沒有監督他。他還是一絲不苟。把《學生手冊》寫了貼在教室裏。課程表貼在辦公桌旁。除了唱歌課沒法教,其餘的課程,他一人全擔。一隻鬧鍾,一隻銅鈴。準時搖響。“叮叮鐺鐺”的上課鈴聲又在村裏響起來。我的學生生活又恢複了。張老師的生活依舊。先生婆婆燒飯洗衣。他備課,上課,改作業。一個年過半百的老教師,教學多級複式,可想而知,是多麼的勞累。我常常看到他講得滿頭大汗。晚上,還是在一盞煤油燈下,戴著老花眼鏡,一字一句,一道題一道題的批改作業。星期天,才得喘口氣。他的牙齒咬得更響,手指被香煙熏得更黃。“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娃娃們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呀!”“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啊!”教鞭在樓板上敲得“梆梆梆”響。沒有新詞,炒著現飯。他是個不敢說新話,不敢講別人沒有講過的話的人。加上年紀老,熱情有餘,激情不足,學生漸漸產生了厭煩。
他給一年級上課,領著小孩們朗讀,認字,書空練習。“共——共產黨的共——產——共產黨的產——黨——共產黨的黨——一橫——一豎——一豎——一橫……喝一口水。再給二年級教算術。三年級默讀課文。給三年級講課時,二年級做算術題。弄得嘴幹舌躁。抹一把光腦門上的汗珠。坐下來,喘一口氣。接著給四年級兩個學生上新課。真像一頭老牛,一副扼套套在脖子上,拉著犁耙。體育課隻好讓孩子們自由活動了。跳高的跳高,跳遠的跳遠,跳繩的跳繩,踢毽子的踢毽子去吧。別打架就行了。“我老汪一把老骨頭,跳不動了。蛤螞三跳也有一歇哩。娃們,讓我歇一歇吧!”
春耕開始,村裏成立互助組,生產自救。救濟糧,救災款,發放種子。農具大部分衝走了。耕牛也死了。六兩米一天的救濟糧,春日悠長,大災後的饑荒煎熬著人們。沒有耕牛,用人拉犁。三個舅舅加上我們家,組成了一個互助組。鬧起了春耕。大水後的土地特別肥沃,不用施肥,也不用除草。大災年後大豐年。這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懲罰與恩賜的循環。大舅伯年長,扶著犁。兩根粗纜子牽著犁頭,男女分兩撥,拉著犁,拉著耙,翻開了肥沃的土地。
星期天。我表哥都被拖到田裏去拉犁。表姐去水田裏撿河蚌。我也跟著下地。姆媽說:“一個雞公四兩力哩。一年之際在於春。人誤田一季,田誤人一年。”田野上熱鬧起來。燕子也飛回來了。野草也從淘洗過的泥土裏鑽出來。水田如一塊塊鏡子,倒映著藍天。淺淺的水沒著泥胎,泥胎上滿是螺螄和蚌爬行留下來的線條,如天書一樣的文字。一不小心就踩著了一條大大黑魚。白鷺和鷗鳥在人的頭頂上飛來飛去。時而衝下來,啄起蟲豸卵或叼小魚兒。舅舅舅媽們拉著犁耙。饑腸轆轆,還有說有笑的。喝了稀粥,下田拉起纜子,一使勁就屁響連天。我說是你放的,你說是我放的,放了屁都不認賬。嘻嘻哈哈,散了勁,犁紮進土裏不動了。要是牛,大舅伯會一鞭子甩過去了。人雖當了牛來使,卻是不能打的。二舅唬著臉:“笑,笑,笑個屁!使勁!”他自己帶頭一使勁“不——”一個響屁如同撕碎了一匹白布,笑聲更大。表哥也跟著大笑。舅媽罵道:“笑人屁,沒誌氣,沒教道的東西。”於是大家忍著屁,使勁拉。屁接二連三地放起來。我從田埂上笑得摔在水裏。挨了父親的一巴掌。睿之伯伯也再拉犁,他邊拉邊作了一個首順口溜:六兩米,魚蝦蚌,野菜藜蒿當口糧,鍋裏浪打浪,粥稀灌肚腸。互助組,合作化,春耕生產忙。小孩子們也學著唱。苦裏作樂。
政府從外地弄來了一批耕牛。以貸款的形式廉價的賣給農民。我們互助組分到了一頭母牛。每家一條牛腿的產權。父母們這才從扼頭套裏解放出來。牛成了寶貝。那年月,誰殺了耕牛,要坐牢的。從此,表哥和我兼了放牛娃。那一條牛腿成了我們家最重要的財富。牛輪哪一家喂養,就歸哪家使用,哪家的孩子就得放牛。因為我太小,雨天,表哥放了晚學,就代替我去放牛。晴天,我自己去。
垸子外的蘆葦灘一片曠野。河灘地上長滿了燕子花,青泛草,苦梗草,木心菜。簡直就是一塊綠色的地毯,紅的黃的紫的野花星星點點。野草尖上帶著露珠。牛吃了這新鮮嫩草,長膘很快。放牛倒是一件令人恰似恰似愉快的事。表哥放牛喜歡帶一本小人書。坐在牛背上看書很是享受。汪老師弄來了二十多本小人書,比彬彬的書還好看,一套套的,有《楚漢相爭》、《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豐富我們的課外閱讀。這批小人書算是教具書。學生可以借閱,甚至允許帶回家看。表哥看彬彬的小人書,被他輕視過。現在彬彬和莎莎也不知到哪裏去了。小人書上蓋著東河鄉小學的印。借書要簽字,還要寫明交還日期,弄壞了,弄丟了要賠。一般同學怕賠不起,不敢借。表哥不怕。他借了書像珍寶一樣愛護著。而且按時看完,按時交還,汪老師特別信任他。他看了小人書再跟我講故事。這些小人書讓我獲益非淺。表哥特別崇拜小人書裏的張良、周瑜、關羽、趙子龍。他們的英武與智能令讓表哥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喜歡扈三娘、孫悟空。牛郎、織女、七仙女。對諸葛亮和曹操打仗我不感興趣。表哥崇拜俠義,忠烈之士。尤其是英俊瀟灑的將軍。他學著他們,把牛當馬,蓑衣當胄甲。還花了很長時間,用竹片做了一把帶鞘的劍。放牛時佩帶在腰裏。有時揮劍驅牛,與同伴對陣。
54年水災中斷。55年改學製,春季始學改為秋季始學,要麼跳級,楊柳灣分部到頂就四年級,表哥讀四年級,跳不出去。重讀四年級。大家全部留了一級。我上二年級。表哥的求知欲望很強,小人書與課本仍不能讓他得到滿足。但又沒法得到更多的書。老翻那兩本殘破的厚書。有許多字不認識。他渴望得到一本《四角號碼》字典。汪老師辦公桌上就有一本。汪老師還教過他查“四角號碼”的方法。汪老師的字典是他的工具。不借給學生用的。他建議表哥賣一本《小學生字典》。隻要三毛二分錢。(人民幣已改麵值了。)三毛二分錢對表哥來說,是個大數。相當於三斤煤油錢。舅舅當然沒有這個投資預算。二舅媽又生了個雙胞胎,表哥成子家大口闊的困難戶。我們家還是我一個獨生女。表哥想要什麼,免開尊口,開口要也是白搭。我要什以,父母給給什麼。於是表哥心生一計。讓我跟我的姆媽說,說是汪老師要學生買《小學生字典》。反正,我姆媽是他親姑姑。我依計而行。父母二話沒說,給了我三毛二分錢。我立即把錢交給了表哥。星期天,他帶著我,到鎮上新華書店,買到了《小字生字典》。產權雖然是我的,使用權幾乎是他的。表哥把我的《小學生字典》裝在他的書包裏,說是怕丟失,代為我保管。我當然聽他的。他把《小學生字典》當書讀。認識的生字特別多。成了全校成績最好的學生。說起話來,一不留心,嘴裏就蹦出個人們不懂的成語來。村裏的大人們都叫他“小柳先生”了。老柳先生當然是睿之伯伯。睿之伯伯與書本徹底決裂了。再也不看書,也不講故事了。大水把他的《聊齋》衝走了。
五十多歲的張老師除了教多級複式下班外,又領來了上級指示。“掃除文盲”。全國開展了大掃盲運動。汪老師嘿嘿嘿說:“你不參加運動,人家就會來運動你哇!”若幹年後,我才理解他這話的含意。他的任務是:一個冬天,要掃除全村18——40歲的文盲。當年成立了農業生產合作社。青年團帶頭組織。汪老師白天被小孩子們鬧得頭昏腦脹。吃過晚飯,大人們接著來鬧。學校日日夜夜沒有了安靜。汪老師不僅要教學生娃,還要教學生娃的姆媽。連兒帶母,滾動式教學。
文盲社員認一百個字,獎勵兩個工分。這是社長柳大生的土政策。他認為認字是天下最難的事,比革命還難。革命隻要膽子大,認字憑膽量行不通。革命了七、八年,副鄉長也當過了,他還是認不到一百人字。人家會認字的,跟他同時參加革命,都當上區長,副縣長了。所以,他給識字定下了高工分。
“工分”是什麼?是糧,是錢,是命。沒有工分什麼也沒有。有了工分,一有百有。合作化使農民最徹底的變成了無產者。變成了最徹底的做工分的人。“工分”把田頭勞作的農人變成符號。這把利刀把附在農民身上千年來物產權一刀割下,交給代表他們的領導去支配。領導不僅接管了所有的物財支配權,而且還可以支配“那些符號”。運行了兩千年的小農經濟模式束之高閣。種田人有了質的飛躍。這個符號使得他們失去了支配自己的權利,同時,也失去了一切重負,變得前無古人的輕鬆。農民再也不用擔心耕牛種籽,再也不操心田裏種什麼莊稼。再也不擔心下雨淹了,天晴旱了。一切有隊長。一百人出一百雙手,人多力量大。人心齊,泰山移。不再用腦袋。隊長叫你幹啥就幹啥,傻子也過的得挺好。“坐著吃,睡著想,沒得吃,找隊長”。這話是吳長發的口頭禪。
吳長發,也就是偷看徐老師洗澡的吳駝子。合作化後,他當了管方佬。(看護莊稼的人。)
認一百個字,也能拿到二十分。字也值錢了。我外婆曾說過,“天下隻有拿笆簍借米的,沒聽說過拿笆簍借字的。”在共產黨領導下,認字可以賺工分。也就是賺錢糧。你幹不幹?黨的號召,全民運動。不幹要扣工分。我的姆媽也參加了掃盲運動。白天在田裏勞作掙工分。晚上還得到夜校裏來掙一點。文盲男人們由非文盲男人自教。睿之先生認得的字要比汪老師還多。但他拒絕教文盲識字,給工分也不教。他發過誓:今生今世不教人識字讀書。不與“黑殼蟲”打交道,連他的兒女也不許沾書。他大言不慚地聲明道:“寧可餓死首陽山。”誰也弄不懂“餓死首陽山”是啥意思。他冷嘲道:“首陽山,嘿,首陽山,古之伯夷、叔齊寧可守悌道,互讓江山,不做國君,不要富貴。躲進首陽山,不出來繼承君位,而受到萬世稱道也!我柳睿之發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給十個工分咱家也不幹!不失節。你們去掃盲吧!我寧可讓滿腹經倫在肚子裏爛掉。屁滓裏也不讓放出一個字來。”人們好半天才明白了他說的話。大笑:“睿之哥耶!你這不是把屎拉在褲子裏,跟狗子別氣嗎?哈哈哈……”睿之伯伯一副不失大節的姿態:“我這泡屎就是拉在褲子裏不讓狗吃。”汪老師在一旁嘿嘿嘿地笑。“好好好,柳先生不幫忙,老夫一人忙吧。上級交給的任務嘛,死也要完成。大家都來吧!我高興。”
夜校辦起來。男人少,女人多。村裏多數男人還是能認得一些字的。怕丟麵子,不上夜校,也不想去掙那工分。再說,能否掙得到,還得由隊長,社長說了算。還要考核。過關了才給。男人們丟不起這個麵子。寧可到地裏去死做。女人們則不同了。認得了,認不了,也無所謂。嘻嘻哈哈一笑。反正讀書認字也不是女人的事。做針黹、奶孩子,才是女人的本份。她們奶頭上吊著孩子;手裏納著鞋底。課本是社裏發的,不用花自己家的錢賣。寫字的紙也是會計發的。寫了幾個字,然後去給孩子揩屁股不是挺好嗎?再說,在家裏納鞋底,點的是自家的燈,熬的是自家的油。夜校裏點起了汽燈,太陽一樣的亮啊!汽燈是社裏為了掃盲專門買來的。那個亮啊!從來沒見過的亮。在汽燈下去納鞋底多愜意呀!妯娌、姑子,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比田頭輕鬆,比床頭開心。何樂不為?十天,掃盲班考核一次。一百兩百個字。汪老師通融通融,打個馬虎眼。今天認了,明天忘了,工分記了,收不回去了。字忘了,再認嘛。汪老師決不吝嗇開工分條子的。連二舅媽也賺上了好幾個工分。汪老師是拿國家薪水的,工分他不要,盡義務。
掃盲不僅忙了汪老師,也害苦了表哥。不僅要做作業,還要看弟妹。晚上沒法出去玩了。舅媽認字也很認真。掃盲班散學歸來,還要表哥再給她鞏固鞏固。她把兒子當成先生了。我做完了作業,就跑到表哥家去幫他搖妹妹。有一次,妹妹哭得凶,我狠命地推著搖籃。慣力太大,我抓不住搖籃,把一對雙胞胎從搖籃裏甩出來。摔了個滿地滾,小妹妹差點閉氣。兩分鍾後才哭出聲來。嚇死我和表哥了。幸好二表哥出去撒野了。我和表哥隱瞞了這次重大事件。
新的學年開始,學生增加。一間教室擠得滿滿的。汪老師向上級請示擴班。陶校長到分校來視察情況。
陶校長是我小時候看到的最英俊的男人。在我的眼裏幾乎是完美無缺了。他高高的個子,不胖也不瘦,國字形的臉龐,高鼻梁,濃眼大眼,頭發烏黑,理得整整齊齊,連風也吹不亂。一身畢嘰呢的中山裝,衣服上連縐紋也沒有,平燙挺刮筆直。舉手抬足,從容斯文,極有節湊感。他講話聲量適中,始終帶著天性的微笑,一點做作也沒有,自然流暢,沒有一絲矯柔造作。表哥用“溫文爾雅”這個成語來形容他。他跟我三舅差不多年紀。據汪老師講,陶校長年青有為,已經當過好幾年校長了。汪老師好象挺佩服他。陶校長到分部來,一是視察教學工作;二是與社裏商量擴建校舍的事。陶校長對我們的汪老師非常尊敬,好象十分對不起張老師,讓他負擔過重,於心不忍。深表歉意。他說,要盡快的把另一間教室建起來,選派一個老師來分擔張老師的工作。好像做了對不起汪老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