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 3)

大忙時節,學校放了十五天農忙假。

羅老師一放假就回鎮上去了。

徐老師也帶著兩個孩子回了鎮上娘家。

十五天忙假結束了,老師還沒有回來。我們很奇怪。有消息傳來,說羅老師和徐老師不來了。被“清洗”出了教師隊伍。要換新老師來。什麼叫“清洗”?我琢磨不出。隻有犯了大事,才會遭到“清洗”,甚至拉去坐牢。我的一個表叔就是由兩個人用槍押著去縣大牢的。押解員肚子餓了。表叔把他們領到我家裏來。外公驚訝了一陣。姆媽連忙給他們做了一頓飯。有魚有蛋,吃飽了送他們上路。解差感激姆媽熱情招待,向我外公透露,說表叔的罪惡不大,頂多三年就出來。他們隻是把繩子鬆鬆垮垮的套在表叔身上,(這叫穿馬褂)也不牽不拉。讓表叔在前麵走。那年月,沒有囚車,也沒有囚衣。押解犯人解差也像古時候一樣,同犯人一起走路,同吃同住。到縣城要走兩天。一個人如果穿上了“馬褂”,眾目睽睽之下,走遍十裏八鄉,是人生的奇恥大辱。這個人從此再也難以立世做人了。徐老師和羅老師也會像我表叔那樣被押走了嗎?我想象著美麗的徐老師穿上“馬褂”的樣子,一根粗繩子鬆鬆垮垮的拴在她身上,背後打上個結。長長的繩子拖在屁股後麵,由人家牽狗拉豬一樣的……那兩條美麗的辮子也失去了風光……我幾乎要哭了。徐老師怎麼是反革命嗎?羅老師當過教官。是投誠過來的。有嚴重的曆史問題,不能再當人民教師了。羅老師不知是什麼時候悄悄地來取走了他的行李衣物。也許是夜裏來的。等我去學校看時,他床上空無一物了。從此再也沒有到楊柳灣來。幾年後。我到鎮上高小,發現他在碼頭上扛麻袋。滿臉絡腮胡子,滿身灰土,一臉晦氣,金牙也沒有了。肩上披一塊藍坎肩,取下來一抖,灰塵撲麵。他那又長又濃的眉毛沾上白色的灰塵,成了“白眉道人”。也許他有力氣吧,才做了搬運工。我每次在街上碰到他。剛想啟齒叫“羅老師”,見他漠然勿視的表情,我隻得閉嘴。他好像早把我這個學生忘了。早把楊柳灣分部小校忘了。因為他不再是老師。他確實一點老師的形象也沒有了。背也駝了,腰也勾了,走路也低著頭。昔日昂首闊步,目空一切的神態再回不到他的身上去了。從他的變化中,我看到了人生的悲哀。害怕自己將來也落到這種地步。“人生難料”的陰影投在我少年的心靈裏,很久難以消彌。

那天上午,我父母正要下地。徐老師突然到表哥家。表哥隔著籬笆叫我:“徐老師來了!”我風也似地跑到表哥家。表哥和我喜我喜出望外。我們相信“清洗”一定是謠言了。見到徐老師,那些可怕的想象頓時消失了。徐老師沒有被抓去坐牢,她出現在我的麵前。二舅媽見到徐老師,也格外親切。離開十多天,二舅媽也很想念她。傳言讓二舅媽為徐老師擔心了好幾天。二舅說:“徐老師,要開學了吧?”徐老師歎了一口氣說:“可能吧?我不教書了,是要取東西的。”“徐老師!”我拉著徐老師的手,心頭一酸,差點哭。徐老師摸著我的頭,“二姑,長生,你們好好讀書吧,你會有出息的。”“表哥追問:“徐老師,您不教我們哪?”我的淚水在眼眶的打轉轉。徐老師說,“馬上就有新老師來的。”二舅問:“徐老師,您真的不教書了?”徐老師也沒多加解釋,隻是“嗯”了一聲。舅媽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徐老師啊!天無絕人之路,活人口裏不會長青苔。日子總會過會去的。這兩、三年來,把您辛苦了。”徐老師說:“二姐,我想請你幫個忙。”二舅搶著說:“徐老師,幫麼忙,您說。”“我那麼多東西,一個人也背不動。想找條船,我又不會蕩船……”父親手裏還捏著牛鞭,他要去耕田。春耕時節,牛是不能誤的。表哥家的牛隻有一條腿的分子。八天才輪到他家使兩天。

二舅媽說:“好吧!我和長生送你。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教長生也兩、三年了。應該的。”二舅媽駕船蕩槳是行家。“長生,你去送老師?”徐老師慘淡地一笑。二舅媽說:“讓長生拉把纖,一個雞公四兩力嘛。”父親立即放下牛鞭,去河下準備了船,拿來了纖繩。我也要跟著舅媽和表哥去送徐老師。一個雞公四兩力,再加我一個小雞,三兩力總有吧。我幫表哥拉纖。外婆也說,“讓二姑去吧。免得她在家玩水。”我很調皮,常跟男孩子到河裏去遊泳。外婆為我喊破嗓子,傷透了腦筋。

村中男女早已下地了。也許徐老師不想見人,故意選這時候來的。她不想跟鄰居告別,更不想跟她的學生告別。她是被“清洗”的。無臉見人,躲著人走路。她是不得不已才能求我舅媽。舅媽要徐老師清理好東西,在我家吃了中飯再走。她堅持不肯。舅媽隻好隨她去學校清理她的用物。我和表哥也去幫著徐老師把大包小包,箱子搬上了船。臨走時,她最後看了學校一眼,摸著我的頭輕聲說:“二姑,我走了——你們好好學習吧!”我咬著唇,沒哭出聲。

徐老師坐在船艙裏,再次望了學校幾眼。表哥拔起船樁。舅媽用槳撥開船頭。

船順流而下,舅媽蕩著雙槳。徐老師坐在船艙裏跟舅媽聊著。我和表哥坐在艙裏。徐老來時也是用這條小船,是我父親接來的。

春夏之交,正是漲桃花水的季節。河水漲滿了河床。“丈五五”(船型號,所謂船不離五。屋不離八是指高度或長度)的小劃子像一隻小瓢兒在河是裏漂蕩。

作為尋常農婦的舅媽,當然弄不懂徐老師突然不當老師的原因。她認為徐先生是個好人,苦命的好人。有文化的好人。被男人拋棄的可憐女人。但又不忍觸她的痛處。順水流舟,輕蕩慢劃,那雙槳葉在清波上摸來撫去,小心翼翼,像是在撫摸徐老師傷痛的心腸。徐老師終於跟舅媽說起了她的男人來。我和表哥靜靜地聽著。槳葉拍打著清波泛起一道道漣漪,仿佛是為徐老師的傾訴伴湊。有點像那天月夜我和表哥躲在窗下聽徐老師彈風琴。我和表哥如同白日做夢。徐老師的男人是空軍少校。她從皮箱子裏拿出幾張男人的照片給舅媽看。我和表哥也跳過去看了一眼。哇!一身戎裝,好英俊,好威武。羅老師簡直無法跟他比。徐老師說起她和男人的婚姻。舅媽傾聽著。這是一個浪漫的故事。徐老師的丈夫姓劉,也是鎮上人。上過黃浦軍校。他們小時候訂的親,青梅竹馬。在武漢結婚。在教堂舉行的婚禮。他和丈夫都奉信天主教。徐老師還拿出一張婚紗照來給舅媽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婚紗照。簡直天仙一樣。彬彬的爸爸是飛行員。難怪他傲氣。難怪莎莎長得像洋娃娃的。這下,他們可從天上掉到地下,掉進十八屋地獄了。徐老師跟舅媽說,她被清除全是因為彬彬我爸爸。原以為彬彬的爸爸死了。現在政府查出來,他沒死,去了台灣。因為當時是緊急的秘密調防,直接飛往了台灣。連家裏人也來不及告知。當時她帶著孩子住在空軍的營房裏。解放軍接管時把她們趕出來。舅媽安慰道:“人還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她跑了。把罪留著我娘兒母子來受啊!”徐老師嚶嚶而泣:“我們成了反屬。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呀!實指望能教書混口飯吃——”舅媽也不知怎麼安慰她才好。蕩著劃子。七、八裏水路,一個小時就到了。“二姐,這兩年多虧你幫助我,照顧我。”“應該,應該的。有空了,到鄉下來玩。”“今後上街來,就到我家坐坐。”我們不知道徐老師的娘家住在哪條巷子,從來也沒去過。

船靠了碼頭。徐老師的弟弟下河來幫她搬走了東西。徐老師要留我們在她家吃飯。舅媽說,回去可以趕半天工,不上岸了。

我們和徐老師在河下告別。以後再也沒看到徐老師和她的兩個兒女。她也再也沒有到楊柳灣來。文革時,我聽說徐英被剪了陰陽頭,掛著黑牌子,在鎮上挨鬥。很是揪心,我沒敢去看。徐老師跟我姆媽年紀相仿,如果活著,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她盼到了與丈夫重逢的那一天嗎?也許沒有。我成人之後,忙於生計。“徐英”老師被深深的埋藏在我兒時的記憶裏。

回家的路是那般的傷感。舅媽用一把槳當成舵。另一把槳豎在船艙中間做了桅杆。將纖繩子一端係在“桅杆”上,一端係在表哥小小的肩膀上。回家的路是逆水。母親掌著槳當舵,坐在船尾。我跟在表哥後麵,表哥像一隻小公雞,我像隻小母雞,背著長長的纖繩,拉著小劃子,逆水而上。好在河水滿,流速不大,我們勉強能拉動那條“丈五五”的劃子。表哥和我想把那纖繩拉直,但纖繩永遠隻能是一條孤線。孤度達到水麵,常常扯起一串水珠。舅媽說,纖是拉不直的,拉直就會繃斷的。表哥問舅媽,為什麼不把纖繩係在船頭上,讓我拉得省力一些?舅媽說,“你這苕家夥!(傻)係在船頭上,你就拉不動了,還會把船拉到坡上去。那樣還用得著舵嗎?”若幹年後,我才弄懂,這是力學。尹相業唱“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出名時,我覺得好笑。那寫歌詞的人唱歌的人隻顧抒情,忘了常識。傻瓜蛋一個。如果沒有艄公在船上的話,而妹妹坐在船頭,哥哥根本就無法拉纖的。這歌詞雖然有違常識,但我還是喜歡唱這支歌。因為我和表哥表梅竹馬之愛,在那根纖繩上蕩了幾十年。當年,我們一對小雞,拉著劃子。舅媽坐在船尾。河岸邊的纖路,光光溜溜,彎彎曲曲,瀕水處長著一叢叢苦梗草。纖繩有時拖在苦梗草上,蕩蕩悠悠,小船像泥鰍一樣,順著河坡逆著水,湧起一股股小浪。有時還把河邊的小魚擠得沒路可逃,跳上岸來。看著歡跳的小魚,我們也高興不起來。搭褳勒進表哥稚嫩的肩膀。我的小手搭在纖繩上,手掌心也拉紅了。表哥拉得滿頭大汗。我亦步亦趨地跟著。有時我倆同時摔倒,堆在一起。滾一身泥水爬起來再走。我們想著徐老師,我再也見不到可愛的徐老師了。她的歌聲在我耳邊響起……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前進!前進!前進!表哥輕聲地唱著。我合著表哥的腳步前進。我離徐老師越來越遠。這時,我才同情起彬彬和莎莎來。他們會哭嗎?他們的爸爸架著飛機飛到台灣去了?台灣在哪裏?“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學校的牆上寫著這幅大標語。等台灣解放了,把彬彬的爸爸抓回來。如果,他架飛機跑到美國去呢?他有飛機呀!回來的路上,我的思緒像纖繩一樣悠長,拉不直,扯不斷。彈起一串串水珠,那水珠像飛出的淚。從此,我們跟徐老師斷了。表哥回憶徐老師的那篇散文我常常翻出來讀讀,每讀一次,就潸然淚下。表哥也遠離我們走了。不,走的不是表哥。走的是柳岸青。

農忙假放了二十天。新老師終於來了。這時,我才聽說,放農忙假時,教育戰線集中在縣城搞了一次“運動”。凡是混進教師隊伍的反革命,被抓去坐牢了。羅老師是正規國軍投誠被遺回鄉的,也被洗洗出教師隊伍了。徐老師是反屬,也被清洗。

新來的居然是汪校長。不僅是他來了,他還把老伴也帶到學校裏來了。他老伴清清秀秀,跟村裏的婆婆們不一樣。半大腳,矮個子。她的頭隻能頂到汪校長有胸口。小巧玲瓏。送他來的有一個中年人,一個青年人。幫他們挑了兩擔東西來的。那兩個人看上去文質彬彬,不像種田人。聽二舅說,中年人是他的二女婿,是八完小的教導主任。青年人是他的兒子,在另一所小學教書。汪校長的兒女也都是老師。汪老師是教育之家。人們叫他汪校長時,他“嘿嘿嘿”地笑,焦黃整齊的牙齒露出尷尬之聲,笑得不暢快。“別再叫我校長了。再叫校長就是笑我了。我不是校長,是老師了。”

“運動”後,汪校長被免去了鄉中心小學的校長職務,下放到分部來當老師了。汪家是大地主,不能重用。看在他是自由職業者,創辦地方教育有功。保留他的飯碗。他除了教書,什麼也不會呀!他年紀大了,兒女業已成人。老伴陪著他,給他燒飯洗衣。鄉村小學是他晚年的歸宿吧。當過校長的人來當老師,當然倍受村民的敬尊。那時,人們的階級觀念還沒有強烈起來。更多的隻是人的關懷。何況張汪校長在是德高望重之人。

我們回到了學校。

兩個複式班,七十來個學生,汪老師一個人輪班教起來。聽汪老師說,上麵分來的那個新老師馬上就來報到。還說,新來的老師是範學校分配來的。我們好奇地期等著師範老師。村裏人不懂“師範”是怎麼回事。柳大生村長自作聰明解釋說:“餿(當地口音與師同音)飯,那他就是吃餿飯的?不是吃現飯的?”汪老師“嘿嘿嘿”地笑。糾正道:“師範,是專門培養教師的學校。出來的學生是合格的教師。由國家分配來的。”柳大生才“哦!”了一聲,“當老師還有講究喲?”“師範才是正規教師哩。”汪老師依然是“嘿嘿嘿”地笑。我仔細地觀察汪老師,他跟誰說話都是“嘿嘿嘿”三聲短笑,不多“嘿”也從不少“嘿”,非常規範。有時“嘿嘿嘿”夾在話中間。不過激,不過偏,凡碰到善惡是非要態度分明的時候,他就“嘿嘿嘿”“再加三上“這個——這個——這個”然後再加三個“嘿嘿嘿”,相疊相連,沒有下文了。汪老師的老伴聽說也能識字斷文。但我們從來沒見她看書。她也從來不管我們學生的事。埋頭做飯洗衣,打掃公辦室。她來後,學校門前也幹淨了許多。她也不跟村裏的女人說三道四,家長裏短。除了汪老喚她“喂!喂!”外,誰也不知她姓什麼,叫什麼。她很少開口說話。她叫汪老師也是“喂!”汪老師出門了。她必要問別人看見沒有,也隻是問:“你看見我們家先生沒有?”背著汪老師,她才稱他“先生”。我母親和舅媽們稱她為“先生婆婆”。於是,全村的人,全體學生也稱她為“先生婆婆”。聽說,她也是大家閨秀出身。她默默地做著一個鄉村教師的妻子。

“先生婆婆”和汪老師住在徐老師住過的房裏。廚房是徐老師用過的。廚具全是她帶來的。她不會種菜。鄉下人不賣菜。吃魚倒很方便,到河堤上站著一喊:“買魚!”撒網船就會靠岸,活水艙內的鮮魚任挑。肉隻有上街買。給老師送些時令菜已成鄰居們的習慣了,徐老師走了,汪老師來了,送菜的習慣沒改。汪老師來的當天,我姆媽在菜園裏摘了三條黃豆,一把莧菜,叫我送過去。汪老師不想沾群眾的光,揩鄉親的油。他自力更生,領著先生婆婆學種菜,學養雞。表哥和一些大男生幫助汪老師在學校屋後的菜地裏整幾畦地。潑上了大糞。我從舅媽家的菜園裏拔來了茄子秧,辣椒秧。三舅跟學校緊鄰。菜園也隻隔著一道籬笆。汪老師那白皙肥嫩的十指摳著泥土,一棵棵地栽著茄秧,動作十分笨訥。他那雙手是從來沒沾過泥土和大糞的呀!指手上還帶著粉筆灰。先生婆婆幫他澆水。水是同學從河裏挑來的。汪老師連水都不會挑。兩隻小木桶挑在肩上,肩聳得老高,很像戲台上的鬼,走起來搖晃不定,水從桶裏蕩出來,潑灑到他身上,樣子十分很滑稽。大同學們看到汪老師可憐,就搶過水桶來。不僅給他澆了菜地,還給先生婆婆把水缸挑滿。爾後,當天的值日學生也非常自覺。除了打掃教室,還自動給先生婆婆挑水。春夏時節,河水是渾濁的,帶有許多泥沙。挑滿缸後,先生婆婆就用明礬在缸內攪拌。攪成一個大漩渦,等漩平了,泥沙澄澱在缸底,水也就清了。學生的口喝了,都到先生婆婆的水缸裏去喝水。汪老師覺得讓學生喝生水不衛生。於是,就買了一口水桶那麼大的茶缸,讓請秋元伯伯做了個茶缸架子,還做了個木蓋子。他把茶缸放在教室門口,而且還買了兩個小搪瓷把缸,怕被人偷走,用繩子拴著搪瓷缸。作為學生飲水專用。她叫先生婆婆義務給生學燒開水。每天一缸。茶葉也是他自己買的。汪老師對待學生簡直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孫。老師的燒柴是村裏供應的蘆葦。不花錢的。

先生婆婆見到賣雞娃的來,賣下了十五隻小雞。先生婆婆還帶來了一隻黃貓,是捉老鼠的。辦公室裏有了小雞,我們不敢放開大步亂跑了,怕踩死老師的小雞。汪老師一個人要管四個班的教學,整天說講,累得光頭上大汗直往外冒,下課時,他用沾滿粉筆灰的手往額頭上一抹汗。紅綠色的粉筆灰塗了他一臉,擦了胭脂一般的花臉戲子。先生婆婆連忙拿了汗巾,踮起腳,伸長手臂去擦。汪老師身材魁梧,站得筆筆挺,連腰也不彎一下,簡直就像一尊大佛。先生婆婆就像一個虔誠的女信徒,給大佛臉上抹金。不怪不嗔,不苟一笑。汪老師勒彌佛似的“嘿嘿嘿”。

差不多過了一星期,師範老師來了。

師範老師很年青,跟銀叔和漢哥差不多年紀,二十來歲的大娃娃。他是背著被包,拎著個網兜來的。行李很簡單。網兜裏裝著一個搪瓷臉盆,臉盆裏放著牙刷牙膏毛巾球鞋,還有幾本厚厚的書。他又高又瘦,走路搖搖晃晃,很像一根蘆葦。他的頭發跟所有人的不一般。長長的,一邊倒,像一塊黑瓦蓋在頭頂上。風把頭發吹亂,他伸出左手,把長發往後腦一抹,抹出一副文文雅雅白麵生相來。更多的時候隻是把頭住右邊一甩,那綹長發就甩了過去。甩發的動作十分優雅,甩出了一種不凡的氣度來。他講課時也偶爾那麼一甩,揚起臉看看學生。好象是說“你們不相信我的話嗎?嗯!”表哥覺得他甩頭甩出了時髦,很男人。很羨慕。可惜,他小時候剃光頭,沒有頭發可甩,學習不了。表哥十六歲時也蓄起了他那樣的西裝頭,也習慣甩頭。我說他是從高老師那裏學來的,他不氣。新老師叫高衍珩。名字特怪。“衍珩”兩個沒有學生能認識。我們是從課程表上看到他的名字的。背地裏叫他“高行行”。“高行行”長長的瓦刀臉,長長的脖子挑著個葫蘆頭。女學生們悄悄地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白鶴”。他不僅脖子長,腿也長,個子也高,連看學生眼神也像白鶴看水底裏的小魚兒。他穿著學生藍的中山裝,西褲,白色力士球鞋。“立正”時挺刮刮的,標杆一根。他胸前還別著一枚小徽章,那是取得了國家教師的資格標誌。汪老師也有。羅老師和徐老師就沒有。他胸前掛前兩支鋼筆。一支藍的備課,一支紅的批改作業。他還給我們看過,說那支藍水鋼筆是“派克”,牌,金做的筆尖,黃橙橙的。這讓我們油然起敬。高老師是師範畢業生,寫字用的是金筆,了得。“派克”是什麼?鄉下人就更不懂了。汪老師很歡迎高老師的到來。高老師比他的兒子還小。但汪老師照樣尊敬他。在學生麵前叫他“高老師”。放學後叫他“小高。”

小高老師為人矜持,刮瘦的臉腮木刻一樣,不會笑,一臉是神聖莊嚴。聽他自我介紹說是荊州師範畢業。荊州是行署,聽說那裏的官叫專員。離楊柳村至少也有三百裏。高衍珩老師是新中國培養出來的第一代師範生,在當時可稱得上鳳毛麟角了。把他分配到鄉村分小來教師,真有點屈才了。他很不高興來,鬧了幾天情緒勉強來的。所以,一臉怨氣凝固著不散,兩塊臉像冰凍一樣的冷。高老師講課跟熊主任有點相似,別著國語發音,但沒有熊主任標準純正。一不小心就夾著地方話。比如:“你們真是百(剝)分之百(擺)笨蛋!”“綠(慮)色的綠(錄)豆”“6(溜)減去6(錄)等於0”“北(駁)京在北(擺)方哩”在之類。在一句話裏把同一個字讀成兩個不同的音。一個是國語,一個是土話。這就給我們留下了笑柄,放學後偷偷地學著說。但誰也不敢公開笑他。他那樣子實在嚇人。一臉的陰沉,像是從墳墓裏飄出來的陰魂。眼光也帶著陰氣。高老師畢竟是高老師,他用派克金筆寫字,而且書寫流利,還能用粉筆在黑板上寫美術字。他知道地球是圓的。

太陽是恒星,地球是行星,地球不停地轉動著。繞著太陽轉一圈就是一年。自轉一圈是一天。繞地球走一圈約四萬裏。有個叫麥哲倫的人駕著海船一直朝前走,結果回到了出發的家鄉。證明了地球是圓的。他敢大言不慚批判私塾啟蒙課本《幼學》開篇的“氣氣輕輕,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是狗屁胡說。說天是大氣。根本就不存在天宮。大氣本無色透明的,厚了就顯示出藍色。他還用玻璃做試驗給我們看。他還說月亮很小,隻是地球的衛星,繞地球轉,轉一圈是一個月。“天狗吃月”是地球、月亮,太陽運行到一條線上,地球遮住了太陽光產生的現象。小時候我們看到“天狗吃月”,敲銅盆,趕天狗,救月亮。他居然說那是愚昧無知的表現。鄉下人祖宗八百代傳承下來的,關於天地演化,人類始初的觀念都被他推翻了。古書著定的東西被他嘲笑為屁話。更有奇者,他說美國人在地球那邊,跟我們腳板對腳板站在地球上。我們瞪著大眼如癡如醉聽他玄天武地,高談闊論。他的說法跟爹爹婆婆,善叔叔和睿之先生談天說地大相徑庭。善叔講古時也談天說地。先有如來,後有天,六鴨道人還在先。混沌道人大三天。天穿了眼,大雨不止,地上的人全要淹死了,是女媧娘娘把天補起來的。天上住著玉皇,地下有閻王,海裏有龍王。等等等等。而高老師說,“這全是神話傳說,是口頭文學而不是科學。天上沒有玉皇,地下沒有閻王,海裏也沒有龍王。宇宙是無窮大的天體……”高老師簡直把表哥迷住了。表哥對高老師崇敬得五體投地。他還把從高老師哪裏聽來的科學常識跟我講。我寧願聽神話鬼話也不想聽高老師的科學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