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3 / 3)

男人們全吃睡在堤上。日夜挑土,巡邏。我已經半個月沒有看到父親了。三個舅舅都上大堤去了。家裏全是老人和小孩。

“急鼓”是古老的傳遞破堤信號的唯一方式。當然,還有鳴槍。槍聲短暫,傳遞也不遠。住在垸子中間的人們聽到鼓聲,就往高處逃命。水鄉澤國的古雲夢澤,十年九水,逃水荒是常事。人們逃水荒的經驗十分豐富。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問:“姆媽,誰在哭?”“是一些婆婆姥姥在哭。”“她們家誰被衝走了?”“還沒信哩。她們為自己哭。”“為自己哭?”“淹大水是老人的大劫到了。十個老人九個逃不出荒年大水的。唉!他們的死期到了。”母媽披起衣服開門去看。我也跟著起來。

淡淡的月光裏,村莊裏傳出的哭聲波及到田野。田野上死一般寂靜。遠方傳來的鼓聲特別清晰。姆媽和舅媽站在屋後的台子上翹首張望,側耳細聽,“呀!是餘家幫那邊破堤了。天亮前水就會到我們這裏來的。”我知道餘家幫離我們村子有七、八裏遠。父親和舅舅就在那一段堤上,是否有危險?搶險時,區長拿著手槍在堤上指揮,誰要是臨危脫逃,他有權當場斃了你。我非常害怕父親被區長槍斃。表哥也盼著父親安全回來。

地裏的稻子快要熟了。舅媽帶著兩個表哥去地裏搶稻子。姆媽也把我和姐姐拉下地搶稻子。全村隻要能下地的老人和小孩都拿著鐮刀,挑著籮筐,大叫小叫“淹水啦!搶稻子去!”人們要在大水淹沒稻田前,把成熟的稻穗割下一部分。這正是青黃不接的日子,稻子有七、八成熟了。眼看到口的糧就要被水淹掉了。

父親回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他扔下了東西就往稻田裏跑。姆媽帶著我和姐姐搶割稻穗。我還不會使鐮刀,就有剪子剪稻穗。表哥家的稻田緊鄰著我家的稻田。二表哥覺得搶稻子挺好玩,在稻田裏處到亂割亂叫。

我抬頭往東北邊方向看去。遠遠的,白白的,像一塊偌大的床單,慢慢地鋪過來。綠色的大地漸漸被蓋下去。垸子裏滿是搶收稻子的人們,叫著,喊著,奔跑著。野雞滿天亂飛,野兔到處亂鑽。大難來臨,野物四處奔逃。堤上的男人全部回來,搶著稻子。村子裏,田野上一片慌亂。婆婆姥姥們在屋後的高台上哭泣。她們的大限之年到了。

學校停課了。老師接到區裏的通知。全部去區裏報到,參加救災。

第二天,水把綠野淹了個白茫茫一片。垸子中間的村子成為一座座孤島。河堤成了一條條細線,瓜藤一樣牽著沿河一帶的村莊。住在低處的人家,房子已經進了水。他們在房子裏搭起了“水閣”。在水閣上用手搓著剛搶割來的新稻。鍋灶搭在水上。床底下全是水,魚在床下遊來遊去。鍋裏燒開水,用網撈撈魚煮魚湯。野雞,野兔,獾子,野豬,蛇,全逃到村子裏來,送死也不顧了。停課了。男孩子們又野了起來。拖著棍子打野物。麂子泅水遊到村後的樹林裏來。孩子們圍住它打。大蟒蛇爬到大樹上,纏著樹椏,吞著信子,十分嚇人。五天之後,水終於將我們的村子淹去了一半。我家的屋子也上了一尺多深的水。不得不遷到學校裏去暫住。學校的宅基比較高。又是木架堅實的大瓦房。學校成了臨時的避難所。尤其是學校的樓上,席子一鋪就能睡人。第二天,表哥家也進水了。也搬進學校。村裏一半的人都集中到學校的樓上睡覺。樓上開了大統鋪。熱鬧極了。大水是淹不到樓上來的。聽大人們說,辛未年是曆史上水位最高的年份,水也沒淹到琴聲爹的大瓦房的一穿(柱與柱之間的穿梁,三穿到房頂,頂尖上的三角穿梁叫紗帽梁。)。

水破了垸子,還一個勁地往上漲著。一眼放去,大水茫茫,太陽從水裏升起,看上去帶著水滴。洪水滔天,水天一色,一個個綠點是往日喧鬧的村莊。救災的大船再也用不著循河床而航行,而是任意來往。政府調來了許多大船,動員災民大轉移。說水還要漲。這場水災將是曆史上百年不遇的。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想躲過這一劫的婆婆姥姥們連飯都不吃了,坐在水閣上整天哭泣。她們不想逃到外地去,把屍骨拋在他鄉。寧可死在家裏的水閣上。

我終於看到汪老師和高老師來了。他們在救災的大船上。一家家動員,強行拉著人們上救災大船。除了行李和貼身的貴重物品,不許帶更多的東西。先生婆婆上了救災船。

父親用兩隻籮筐,裝進了一些必用之物。姆媽背著包裹,包裹裏藏的是啥,不讓小孩知道的。後來我偷看到了,除了好點點衣服,還有《土地證》、銀器、手飾之類的貴重東西。表哥用一根小扁擔挑著兩床竹席。表表哥扶著外公,表姐們扶著外婆。幾家人爬上了救災船。連掛在屋梁上的書包也忘了帶走。表哥的大黃狗看著我們全家離去,從柴垛上跳下來,泅水想爬上救災船與我們同行。救災的工作人員用撐篙將它捅開。表哥哭著想把它拉上船來,但舅舅阻止了他。舅媽說,“人畜同是一條命啊!讓它上船來吧!”柳大生村長罵道:“放狗屁!多裝一條狗,少裝一個人,叫你的兒子下去一個,換狗上來,你肯嗎?”大黃狗遊回到柴垛上,望著天空長嘯,它嚎得很慘。表哥流下了生死離別的淚。我也跟著流淚。

住在水閣上的人全部轉移。學校隻剩下一座空樓了。大水已經淹到門楣。我們是從窗子裏爬上船的。大鴉艄上裝滿了人。兩道高桅掛起了兩片大帆。駛離了村莊,航行在茫茫水上。逃往北山。這一是條與往年逃水荒反相的路。我們這一帶逃水荒一般是往南山。過長江就是,那邊有山。水是淹不到山上去的。在南山那邊,許人有親戚。是以往逃水荒後入贅落戶的。北山是一條陌生的路。這條路是政府安排的。有船的人家不是往南山,就是下武漢了。我們家的船在解放前一年賣掉了,成了無船戶,隻有跟政府走。跟著政府走,每人每天發六兩救濟糧。不跟黨走的沒糧。黨不知道你去了哪裏,怎麼發糧你呢。睿之先生一家也跟著上了救災船。睿之伯伯說,“黨就是糧(娘),糧(娘)就是黨,擅自作主,就是目中無娘(糧),餓你個小舅子!”這私塾先生死也不忘記來點文字幽默。

大船漸漸航離。我們的村莊,我們的小學校漸漸沒進了水裏。很遠很遠了,我和表哥還望得著學校那枝高高的旗杆,旗杆上的那麵國旗忘了降下來,在水天一色裏紅紅的一點,在雲與水之間飄著。

大轉移的人群浩浩蕩蕩。棄船登岸後,扶老攜幼,成群結隊,沿著河堤,向高處逶迤前行。救災的大船卸載後馬上返航,再去救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災民。我們掛上了災民牌子。所到之處,都得讓房子我們住。住不了兩天,他們也成了災民,跟著我們走。大水追著人群,災民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到襄河大堤上時。滿眼全是災民。連堤坡上睡的也是人。

姐姐突然發起燒來。救災的的醫生來,給了些仁丹和十滴水。姐姐連服了幾次,不見退熱。火辣辣的太陽灸烤著顛沛流漓的災民。襄河堤上熱浪滾滾。渡河的大船一船船滿載,把災民渡過漢江。江堤上滿是人。渡河的速度很慢。都要聽從安排。一村一村的渡。等著過江的災民,隨地而臥。我們四家擠在一起。姐姐病了。姆媽用濕毛巾捂住她的頭。外婆把一件舊衣服撐起來當傘,遮著高燒不退的姐姐。姐姐開始說胡話了。父親去找醫生,哪裏找得到呀!幾十萬人擠直大堤上等著渡河。半夜裏,姐姐開始抽筋。我嚇得直發抖,陪在姐姐身邊。表哥表姐也陪在姐姐身邊。表哥抱著我,叫我別哭。明天會好的。天亮時,父親把醫生找來時,姐姐沒氣了。全家人大哭起來。姆媽用手拍著河堤,喊著姐姐:“長姑呀!我的乖乖呀!你怎麼不跟娘走呀!”外婆,和三個舅媽也跟著哭。我拉著姐姐僵硬的小手。哭得天昏地暗。舅舅們找來了一把鐵鍬,就地挖了個小坑。用一床小蘆席把姐姐裹了。還纏上幾道草繩,埋在小坑裏。我用手刨著那堆新土,哭著:“姐姐,姐姐!跟我們走吧!姐姐!你跟我們走吧!”表哥也抹著淚,用腳把我刨鬆的土踏緊。姆媽趴在小墳上哭得不肯起來,“長姑兒呀!跟娘走吧!你不走,娘陪著你!”輪到我們村的災民渡河了。舅媽們拉著擒著我的姆媽,一邊哭,一邊往船上走。姆媽嘶聲竭力地叫著姐姐的名字。姐姐不再會回答了。我撲到姐姐的小墳上。兩個表哥把我抱著抬著,跟上渡河的隊伍。

埋在襄河堤上。不光是我姐姐一個小孩。除了小孩,還有老人。外婆說,這是天收人的時候。我沒有姐姐了。一路哭著,表哥牽著我,跟著人群往前走。

三天後,我們終於來了到一個叫截河的地方。全村人被安排在一個村子裏。村子每家的門上早就寫上了“某某村,住幾人”的字樣。村裏的牆頭上還貼著標語:“天下農民是一家。””“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有的村還敲鑼打鼓歡迎災民到來。

我們和二舅兩家住在一個姓傅的人家。他們家房子很大。傅家隻有三口人。有個男孩跟表哥一樣大。傅家騰出兩間房來給我們住。還無償的供給我們蔬菜。男人們無事可做,自行組織去打短工,幫當地人家割稻子。姆媽和舅媽在家管孩子。這樣,可以省下大人的口糧。救濟糧發了票去截河街上糧站裏領。吃住倒是無憂了,雖然隻能喝稀粥,但餓不死。燒飯的柴得我們去拾。姆媽想著姐姐,常常哭哭啼啼。姆媽一哭,我也跟著哭。舅媽安慰著我姆媽。表哥拉著我,要我跟他去拾柴。表哥成了拾柴火的孩子王。拆人家的籬笆。搖人家的樁。災民的孩子無人敢打。他還帶著一群弟弟妹妹,爬上樹去摘人家的果子,捅鳥窩,甚至連橋上的柱子也拆掉來回來當柴燒。柴拾夠了,就去地裏撿糧食。夏季正是粟子成熟的季節。表哥帶著我們去田野裏拾粟穗。粟穗拾回來,舅媽借了東家的碓臼椿出小米來做成小米飯。那六兩救濟糧是吃不飽的呀!地裏的粟子貓尾巴一樣粗。表哥鑽進粟地裏,用剪刀揀大的剪,剪了就跑。很剌激,跟打遊擊一樣好玩。為了讓我高興,表哥還給我抓了一隻剛剛會飛的小八哥鳥。編了個小鳥籠給我玩。讓我忘記姐姐。玩著玩著,我又想起姐姐,突然放聲大哭。表哥抱著我說,“別哭了!你姐姐睡在那裏,回去時,我領你去看她。”我問他:“姐姐會跟我們回去嗎?”表哥哄我說:“會的,會的。”我不哭了。二表哥說:“他哄你,長姑死了,回不去了!”我又哭起來。表哥就追去打二表哥:“你放屁!”

舅媽借了東家的紡車,搭起了麻線。我姆媽也跟舅媽學著媽紡麻線。災民自救,政府給事做。讓女人們加工麻線。政府發給苧麻,加工成線,交上去,給加工錢。舅媽和姆媽除了燒飯就紡麻線。交麻線,領取工加費的重要任務交給了表哥。每隔三天,表哥就得約了夥伴到截河街上的救濟站交線領錢。再把苧麻領回來。表哥每次去,都要帶上我。交了麻線,換了加工費。表哥有時還打點夾賬,摳兩三分錢出來,買兩塊發糕,一塊給我,一塊自己吃。來回有十來裏。不吃走不動。

時間一長,表哥思念起學校生活,記起讀書寫字做作業的事來。沒有書本,沒有筆,沒有紙。他怕忘了所學的字。於是,就用樹枝,把課本上的話寫在路上。那條光潔的小路上到處是表哥寫的字。他還教我寫字,認字。做算術題。大地當紙,樹枝當筆。我們想起學校,想汪老師,徐老師,羅老師,還有小高老師。不知他們逃到哪裏去了。

大約是陰曆十月份,上麵傳下消息說,“水退了。可以回家了。”舅舅和父打工回來。全村人按照上級安排啟程返鄉。我們隨著返鄉的隊伍再渡漢江。

秋元伯伯的姆媽高婆婆死在截河,埋在河灣的野地裏。臨走有他跪在墳前發誓說:“姆媽呀!等我把娃兒大小領回家去,明年再來背您回去。我決不把您老人家丟在外鄉做孤魂野鬼。”第二年秋天,他一個人步行三多百裏,用麻袋把老娘的骨頭一根不拉的背回來。還滿不在乎地說:“爛好了,爛好了。幹淨著哩,一點血絲也沒有了。”村裏人見到他背回的一麻袋骨頭,“嘖嘖嘖!”讚成歎不已。好膽子,好孝道。他還誇口說,“人家聽說我背的姆媽的骨頭,連店都不肯讓我住。我隻好日夜兼程,走累了,隨便在草窖空裏睡一睡。餓了討口飯吃了再走。整整走五天。”他把姆媽的骨頭背回家後,做了棺材,請了道士來“明路”,(送葬的宗教儀式。不“明路”的人,過不了奈河橋,超不了生)把他母親葬在屋後自家的地裏。我很慶幸,我的外公外婆總算把老骨頭拖回家了。免得舅舅去北山背骨頭。

返鄉時再沒有出現大轉移時的那種擁擠。分批次返鄉。曉行夜宿,每日走三十裏。路上,發糧,發錢,發藥,還發救濟衣物。從從容容,一家一族,結伴而行。返回的路線與渡江的地方變了。我們再也找不到姐姐睡的地方。過江後,姆媽在江邊哭了一場。我也哭著要尋找姐姐。我拉著表哥,哭著:哥!你說回來要去叫姐姐跟我們一塊回家的,你跟我去找姐姐呀!”表哥抹著淚,無言回答。二表哥說:“我說他哄你的吧!你不信。”哥哥踢了二表哥一腳:“閉住你的臭嘴!”

我們路經表哥的外婆家。表哥的舅舅沒有離開家。他們是漁民,有漁船為家。除了住家的座船,還有收釣的劃子。我們落宿在表哥的外婆家住了兩天。等船來接。因為再往下走,全是水路。表哥外婆家的瓦房也被水淹過,但沒有衝走。房簷上的瓦被大浪卷走。牆也倒掉一半。樓上所藏的西東沒有損失。表哥爬到外婆家的破樓上去,翻箱倒櫃,尋找著他所歡的玩藝。他發現了兩本厚厚的書,如獲至寶。偷偷地拿下來,藏在籮筐裏。我非常奇怪,問他是什麼書?他叮囑我不要跟任何人講,尤其是不要跟二表哥說。我一向聽他的話,他偷了東西,我也跟他保密。我拉著要看看,他把書攤到我麵前,翻了翻書頁,密密麻麻全是字。其中一本上有畫,畫的是人的骷髏,骨絡。這些骷髏居然還會行走,非常恐怖。我嚇得閉上了眼睛。他說,小孩子不能看,看了要做惡夢的。

政府派來接我們的船來了。七、八家爬上了一條船。扯起風帆,順著寬闊的河道,殘破的堤岸,向家鄉駛去。

表哥從籮筐裏摳出兩本書來看。他對書的好奇勝過了對家的思念。重建家園是大人們的事,小孩管不了的。我見他看書,我也湊過去要看。表哥看不懂書上有內容,還是看得巒帶勁。十多年後,他才告訴我,一本那是《樂府》。另外一本講人是由猿變來的,是《人類發展史》。他也是好多年後才看懂的。他說,這兩本書對他啟發很大。至今,我還為他保留著這兩本書。他外婆家怎麼會有這種深奧的書呢?舅媽娘家全是漁民,沒有讀書人啊!,他分析說,一定是他三姨父逃水災時藏在婆外家樓上的。他三姨父當年還有沒跟三姨結婚,但訂了親。而且彩禮也過了,正準備秋後出嫁。他三姨父是獨子。父母雙亡。聽我舅媽說,他三姨父居然把家裏的田全賣了去讀書。土改時成了貧家。參加了工作隊。他三姨長得很漂亮。嫁給三姨父的那年,已經是區委幹部。後來,當了大公社社長。區黨委書記。直到從縣人大主任的位置上退休。表哥當年偷走的肯定是他的書。幸好他不知道,以為是水衝走了。

表哥專心致致地在船艙裏看書。我望著河兩岸。河水還很大。兩岸河堤上的樹椏上掛滿了浪滓。浪滓像無數的三角旗,在晚風是飄展。破敗不堪的村子,殘缺不全的房子,滿目瘡痍。河堤到處是潰口。垸子裏的水從潰口裏往外流淌著。灘頭站著像小孩子那麼高的鸛鶴,守灘待魚。日落的餘輝收盡,月亮從水上升起來。表哥還再看,直到不清書上的字,把書塞進籮筐。船在夜航。航船像個裝滿孩子人搖籃。在浪裏搖呀搖,向鄉故搖去。

這是1954年。是我一生見過的最大的水災。

我們是深夜到家的。哪裏還有家。全村隻剩下三棟房子沒有倒塌。沒倒的房子也千窗百孔了。已經回家的人,搭著棚子藏身。有船的人家住在船上。父母們拖兒帶女總算把一家拖回故土了。

第二天早晨,父親到我們家的台基上一看。隻剩下一根柱子了,傾斜的柱子上一根鐵絲,鐵絲上掛著一撮浪滓。父親雙手一攤,拍著那根柱子說,“地錨下淺了啊!要是都像這根下深一點……”。姆媽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著又抹起淚來。她又想起了姐姐。父親搭窩棚。好在屋後的大樹掛住了幾根木料,父親把木料拖下來。政府用船裝來的救災物質。聽說是從山東運來的大席子。蓋屋頂用的。我家領到了兩張大席,做了棚頂。父親搭起了個三角形的窩棚,我們一家鑽進去。姆媽在棚子裏架起鍋灶,煮起粥來。

垸子裏的水還沒有退盡。屋後的菜地退出水麵。父親把菜地翻了,種上帶回來的青菜、蘿卜種籽。

外公又忙著織他的罾。河裏的魚簡直成災了。罾一放下去扯起來就是魚。孩子們去撿浪滓當柴燒。在水邊的浪滓裏,有時還發現小木匣子,破盆子之類。我在浪滓裏撿到了一張凳子。上學,我不愁沒凳子了。

沒過幾天。汪老師來了。他來看學校。看了直搖頭。學校隻是一堆亂磚亂瓦。表哥問老師:“什麼時候再上學呀!”汪老師“嘿嘿嘿”笑:“恐怕要明年了。”他在村裏走了一遭,看了看學生。他的學生有三個沒有活著回來,其中包括我姐姐。他傷心了一陣,回鎮上去,向區教育組申請重建學校。

大人們忙著割蘆葦,割藨草,蓋房子。趕在冬天來臨之前住進房子。父親在老台基上蓋起一“一眼銃”(條形的小屋,),算是一家人的藏身之所。

這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也特別的冷。十月底就下起雪來。天寒地凍,接連四十五天,河水也凍結了。樹上的冰淩壓斷樹枝。連鳥也凍在樹上飛不起來。屋子裏整天燒著火。湖麵成了大冰場。政府發救濟糧,發救災棉衣。我家領了兩件棉襖,一床棉被。村裏麵人們全都到湖裏去破冰撈魚。隻要砸開一個冰窟窿,成群的魚向洞口遊來。魚也要透氣呀!哪知道是來送死呢?魚們前赴後繼,撈魚的人挑回一擔再去撈,怎麼也撈不完。魚都吃膩了。大雪一連幾天,雪停了。有人到湖邊去,發現大雁全凍在湖麵上,不能起飛了。拿起扁擔就打雁。打了十幾隻,挑回來。全村人都去打雁。打了雁,回來熬雁湯。那真是一個神奇的冬天。是我這輩子碰上的最冷最長的冬季。

外婆說:“沒夠數哩,老天還要收人。”許多老人終於沒能逃過寒冷的冬天。外婆和外公都得了痢疾,拉了一個多月,相繼死去。舅舅們用樓板給他做了兩口棺材。把他們埋在屋後的“座號子”(宅基地延伸的土地)裏。我在外公和外婆的墳上大哭了一場。表哥哭得也很傷心。

學校的重建非常緩慢。村裏人把自家的房子建好了,才抽空來建學校。加上寒冬大雪,建建停停。學生家長都是做義務工,還自帶幹糧來。汪老師也來參加建校。他成了采買。工匠們需要什麼,他就往鎮上跑。他還給做工的人發煙。好像是為他造房子,他是房東一樣。我父親是泥瓦工。隻要家裏沒大事,他就到學校去砌磚。學校重蓋起來時,已經快要過春節了。我終於盼到學校上梁了。父親站在牆頭上。汪老師遞上的一段紅布掛在梁上。村長柳大生放了一掛鞭。聽張老師說,區裏隻撥了一百元的修繕費。他自己把工資也貼進去幾十元。學校總算建成起來了。不過。比琴聲爹原來的老瓦屋小了三分之一。因原沒有添料。隻是把老屋沒衝走的木料磚瓦利用起來在原地重建。春節一過,汪老師就帶著先生婆婆來了。高老師再也沒有看到。聽汪老師說,小高老師調到別的縣去了。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高衍珩老師。他在楊柳灣分部工作還不到一年。是大水衝跑了他嗎?不。他遲早也是要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