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們女生特別不喜歡他。因為他連我們女生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更不用說向誰笑笑。加上他年紀輕輕的,所以,女孩子們團結起來詆毀他。表哥說高老師怎麼行,怎麼好。我就跟他抬杠。偏說高老師不好。像曬蔫了的蘆葦。表哥聽到高老師講“宇宙”“天體”這些詞兒。而且還拿出圖來給學生們看。表哥大惑不解地問:“地球既然飛轉,美國人倒立在那裏,為什麼不被甩出去?”“你以為美國人是倒立著?不不不!跟我們一樣,站得穩穩地。誰也不會被甩出去。這叫萬有引力。是一個叫牛頓的英國人發現的。”“萬有引力”“牛頓”?!啊!了不起的高老師。他幾下子就徹底地摧毀了表哥剛剛建立起來的“天圓地方,地是鼇魚用肩馱著”的宇宙觀。表哥誠服於高老師的科學“宇宙觀”了。連我也不得不接受了“天體”和“宇宙”說法。雖然,我隻讀一年級。表哥是三年級的學生。高老師還說“大地晃動不是鼇魚挑著地挑累了換換肩,而是地震。是地殼運動,還有火山暴發。海比陸地大得多。打雷不是雷公發脾氣,閃電也不是閃母娘娘扯傘。而是自然放電什麼的。摩擦可以生電。他隨手做出實驗來證明。鬼火不是鬼的魂,而是死屍腐爛後揮發出來的磷浮在空氣裏。沒什麼可怕的。火柴就是磷做成的等等。村子後麵有塊大墳場,夏天常常有鬼火出現。他說鬼火是磷火,不可怕。村裏的年青人不信。說他吹牛皮。他聽了附諸一笑。學生們寧可相信自己的老師。鼓勵高老師在鬼火出現時去碰一碰。高老師沒有笑。他真的去墳場用棍子打鬼火了。這一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舉動,讓全村人折服了。
他甚至說,白天也有鬼火,隻是太陽光強烈,看不見而已。反正,他能把生活中的許多現像用科學來解釋。他解釋時,對迷惑不解的鄉下人不屑一顧,投以輕蔑的一瞥。加上他那鶴立雞群的高挑個,我們隻有仰趾的份兒。他教三、四年級的算術和語文。還教唱歌和體育。他也會彈風琴。但歌唱得沒徐老師好聽,琴也沒徐老師彈得好。總之,他不太認真,有點瞧不起我們,應付著工作。我們有時也想報複他一下。提些怪問,但很少能難住他。他不僅會四則運算,而且還在黑板上寫A、B、C、D等一些怪符號來。再難的算術題,他也能用粉筆在黑板上演算出來,不用算盤。而且用什麼“公式”算。我們全不懂。我們不得不佩服他。反正,他懂的我們都不懂。甚至連在武漢大學做過旁聽生當過校長的汪老師也不懂。這就叫人敬他十分了。他年紀小小,學問卻高高。“高行行”真行,行得讓人摸不著頭腦。他根本就不把教過私塾的睿之先生放在眼裏。他大言不慚地誇口說,私塾先生除了認漢字,什麼也不懂。他上體育課也不認真,沒法跟羅老師比。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起步走,跑步走,讓學生跑兩圈,練幾分鍾的操,然後就放羊,讓學生們自活動。他坐到辦公桌上去看那厚厚的書。汪老師也不批評他。他跟羅老師一樣,目空一切。不跟村裏任何人來住。不同的是,他肚子裏的貨明顯要比羅老師多。村裏也有幾個讀過不少書,能寫會算的青年人。
一個是農會會計楊桂堂;另一個是木匠秋元伯伯的大兒子柳鬆林。他們倆也算有知有識,能說會算的人。對於新來的小高老師那種傲氣頗為不滿。什麼了不起?不就一師範畢業嗎?楊柳灣幾百人都不如他?楊桂堂是村裏的會計。柳鬆林會算土方,修堤時當過工程員。他們倆算盤打得呱呱叫。楊桂堂說,我們出幾個題來考考他。柳鬆林立即響應。於是,倆人合謀,策劃考高老師。他們不好直接出麵。便把表哥叫去。拿表哥當過河卒子,向高老師發出挑釁。表哥小屁孩一個,也不知被利用。他崇拜高老師,也許是想讓楊桂堂和柳鬆林在高老師麵前出洋相吧。甘心做“探子”了。
他們把一張紙交給表哥說:“你們高老師很行吧?”表哥說:“那當然。”楊桂堂說:“我看,他八成都是吹牛皮。”表哥反駁:“高老師知道宇宙,天體,行星,你們知道嗎?他敢去碰鬼火,你們敢嗎?”楊桂堂說:“好哪好哪!你幫著他吹吧。有幾道難題我們算不出來,想請教你們高老師。”“那你們去問吧。”“不不,我們怎麼好去問呢?萬一高老師算不出來,那豈不是戮了先生的漏子,砸了他的飯碗,他還怎麼教下去呀!”過去教私塾的先生就怕人家出難題。做不出難題的先生,住住自己卷被子悄悄辭教。高老師是國家派來的,他才不怕哩。他們讓表哥把那幾道寫在紙上難題拿給高老師,讓高老師給個答案。其實他們早已做出答案,是用算盤打了半天打出來的。什麼“雞兔同籠”“勾股求弦”之類。一共五道題。表哥按他們教的話,把題目給了高老師。高老師用眼睛瞟了一眼,“五年級做的。哼!”他從胸前抽出派克筆。在紙上畫了幾畫,列出演算式,還畫了幾條線。表哥看著汪老師一支煙還沒抽完,高老師就把所有的題做出來了。根本就不用算盤敲。表哥把答案拿去交給楊桂堂:“桂堂叔,高老師一口氣就算不出了。不像你們兩個人,用算盤打了半天。”楊桂堂拿過答案一看,傻了眼。他們還是不服氣。又換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交給表哥說:“請高老師教教我們,這幾個字怎麼認?”表哥一看,那幾個字很怪。“立”字上頭缺了一點。“淼”三個水疊在一起。“焱”三個火疊在一起。“小”字右邊缺一點。“小”字左邊缺一撇。表哥還把那字給我看。表哥把這幾個怪字拿給高老師看。向他請教。並說出了是楊桂堂和柳鬆林請教高老師。汪老師“嘿嘿嘿”地笑,“小高,莫理會,莫理會。”高老師拿著那幾個怪字,冷笑了一聲,“無聊透頂!”汪老師“嘿嘿嘿”笑,“這個這個這個……”高老師命令表哥:“你去把他們叫來,我當麵教教他們!”汪老師又“嘿嘿嘿”地笑:“小高,算了吧!作戲而已,何必當真。這些鄉間土話,自造生字,你跟他們說不清的。”高老師一甩長發:“我就是要跟他們說清楚。”
汪老師仍然“嘿嘿嘿”笑。這是晚飯後的時節,老師點燈批改作業的時候。我們在操場上“跳房子”(一種遊戲)玩。
表哥把話傳到了。桂堂叔和鬆林哥真的來了。他們裝出一副謙卑的樣子,拱了拱手說:“高老師,請教請教。”
高老師不笑,也沒起身來迎接他們。他們倆像兩個學生站在高老師的辦公上桌旁。汪老師倒是笑咪咪地:“胡會計,鬆林,坐坐坐!”先生婆婆連忙拿過兩個凳子。桂堂叔和鬆林哥也沒敢坐。他們來刁難高老師的。高老師毫不客氣地拿過那張紙:“二位!既然你們登門請教,我也就好為人師了。雖然你們二位比我年長。”桂堂叔說“能者為師嘛。有智不在年高。請指教!”好幾個學生圍過來。我也鑽進去看熱鬧。桂堂叔和鬆林哥想看著高老師在學生麵前出洋相。我們為高老師捏了一把汗。
高老師抽出派克金筆。在“焱”“淼”兩個字上畫了個圈。讀出這兩個字的音,並且組成詞,還講解一番。“對嗎?二位。”桂堂叔和鬆林哥連連點頭:“對對對。是是是。”高老師又用筆在“立”字缺一點的那個字上畫了個圈:“這是鄉下的私塾先生造出來的字,《康熙字典》上也查不出來,不信,你們去查。”高老師從他的書堆裏取出一本比磚頭還厚得多的書。“我這有《康熙字典》”桂堂叔和鬆林哥看著《康熙字典》愣了。他們不會查。隻有睿之先生會查,睿之先生沒教過這倆位高才生查字典。那是睿之先生的看家本領,衣食飯碗,不教人的。高老師又將“小”字缺點少撇的兩個字用紅筆圈掉:“這也不是字!瞎造。字是能胡編亂造的嗎?你來造一個,我也來造一個,那不亂套了。誰還能認識?當皇帝也不能亂造字。除了武則天為自己造了個“曌”,作為她的名字,還沒第二個皇帝敢破例哩。”高老師在紙上寫了一個很大的“曌”字。這個字又讓桂堂叔和鬆林哥傻眼大瞪。高老師說:“這個字念照。”桂堂叔道歉地說,“當然當然,字是孔聖人造的。”高老師嚴肅地糾正道:“不!字不是孔夫子造的。你們錯了。誰告訴你們是孔夫子造的字,誤人子弟,笑話!”“高老師,這就奇了。還有誰能造字?”“字是倉頡造的。當然,後來也有一些人造字,除了武則天,誰也沒留下姓名來。每出現一個新的漢字,都要經過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才得到公認,這叫約定成俗,得到了公眾與官方的認同才算是字。倉頡比孔子早八百年哩。”“哇!哦!”楊桂堂和鬆林哥不得不服了。高老師淺淺一笑。這是我看到他唯一的一次笑。“不過,你們造的這幾個字,在本地民間流傳。隻有我們這一帶的某些人認識。沒有規範,也沒有得到認同。不入字典,所以,不算字。但我也認識。”“你也認識?”“不就是土話裏讀音“攥”字的平聲嗎,蹲下的意思。“小”字少點缺撇也是土話裏的“低尕”,微小的意思。想當然的玩藝不是學問,是愚昧無知而已。”
桂堂叔和鬆林哥敬佩得直點頭,灰頭土臉地走了。
高老師在表哥的眼裏更加高了。
小高老師自己不會做飯,在先生婆婆鍋裏搭夥,交飯錢。先生婆婆也把他當兒子一樣,有時連衣服也幫他洗。他叫先生婆婆“師娘”。這個叫法在鄉下新穎雅致,先生婆婆也很高興。
因為他年紀太輕,雖然滿肚子學問,還是壓不住潮(鎮不住場子)。尤其是女孩子。他比楊惠琴隻大三歲。楊惠琴雖然是他的學生,卻從不叫他“老師”。楊惠琴如果跟他站在一塊,雖然矮他一個頭,但卻比他壯一倍。他也不計較這事。反正,他不想在鄉村小學幹長。楊桂堂和鬆林哥來考他,被他教訓了一頓。他覺得是龍遊淺水被蝦戲,虎落平陽犬欺了。他上課時,總有人說小話。他就用教鞭使勁地敲黑板。他不打學生。可黑板遭了殃,被他敲得傷痕累累。他懶得跟學生輕言慢語地說教,要麼沉默,要麼敲黑板。跟徐老師的教風迥然不同。所以,學生對他沒有好感。除了敬佩沒有親近。敬而遠之,在背後叫他綽號“白鶴”。
“白鶴”在鄉村小學裏十分孤獨。星期天沒地方好去玩,就往區裏跑。鬧調動。連我也感到了他的那種孤獨。他在這裏沒有朋友,沒有說話的人。汪老師老了。先生婆婆也是個少言寡語的人。村裏人跟他搭不上邊。他也不像徐老師那樣喜歡學生。走訪家長是汪老師硬拉他去的。傍晚,我總看到他在寡堤灣河堤上獨自徘徊,望著晚霞落日,看著天空的飛雁。他的家在長江那邊,也許他想家了。晚霞裏,一陣陣烏雲般的野鴨,從北邊的天空往南邊天際飛去,一直飛到天的盡頭。我聽父親說,野鴨白天飛到稻草湖這邊來找食場。晚上飛到銀菱湖去,那裏是它們的淘場。冬天是打大雁和野鴨的季節。獵雁的小劃子都集中到銀菱湖,藏在蘆葦林,蒿草蕩裏開銃。打死的大雁和野鴨用船裝回來。高衍珩像一隻孤雁落在我們村裏,人生地不熟。他要回家吧!想姆媽了。我很同情他。也希望他早點調到他想去的地方工作。楊柳灣分部這座小廟裏藏不了大和尚。他遲早會調走的。表哥受到了高老師關於宇宙觀的啟蒙教育。有時也對著浩瀚的天穹發呆。表哥還指著天上,告訴我,那一顆是牛郎星,哪一顆是織女星。銀河橫亙在天際,牛郎織女隔河想望……
表哥上三上級,喝望有一支鋼筆。高老師那樣的派克金筆是想不到的。聽父親說,一支鋼筆要兩萬多塊錢(2元),等於一戶人家兩、三個月的油鹽錢。這個投資我二舅是不會拿出來的。頂多也隻是花一千三百塊錢(1角3分)給他買了支蘸水筆。我和姐姐用的是三分錢一枝的鉛筆。表哥看著高老師用鋼筆寫出一行行流利的字,非常羨慕。鋼筆別在胸前在當年是有學問象征。柳大生根本就認不了幾個字,僅僅隻會寫自己的名字,也有一支鋼筆,還有一個筆記本,裝在口袋子裏。萬一要記事,他就抽出筆,拿出本子來,請在場會寫字的人幫他記。記了念給他聽。學校有手工勞動課。老師教學生就地取材,做各種玩具。表哥偷偷地拿了外公雕網針的小利刀,選了幾節幹蘆葦杆子,粗套細,一節節,筆套,筆杆,筆殼,筆肝,筆掛勾,筆尖子,一個個配件做得十分精製。用舅媽的針,鑽了個細孔,把墨水灌進去,還可以寫出字來。寫不了十個字,筆尖就毛了。筆筒裏的墨水下蛋了。他反複試驗也無法改進。汪老師說他用蘆葦做的鋼筆真的鋼筆,給表哥的手工勞動打了“5”分。汪老師說表哥那麼喜歡筆,將來要吃“筆杆子”飯的。這句話還真讓汪老師言中了。
汪老師是個大好人。在村裏也算得上長輩了。他出身大戶人家,為人謙誠和藹。沒有知識分子架子,不像他大女婿熊正良。
汪老師也不像高老師那樣,整天想調動。也許他年歲大了,降了,免了,也不當回事,隻要腦袋還擱在肩上,就隨遇而安吧。用他的話說“我還能往哪裏調呢?隻有往閻王爺那裏調了,嘿嘿嘿。”村裏人都非常尊重汪老師。汪老師也隨鄉入俗,凡村裏有紅白喜事,也送上一份禮。人家也把他待為上賓。
汪老師教學特別認真。我偷看過他的備課筆記。他的備課筆記是活頁紙。藍布做的封皮,用帶子穿扣眼,將一頁頁道林紙穿起來,非常整齊,美觀。廢掉一頁也不影響整個薄子。這種薄子讓我羨慕不已。我後來當教師時也選用這種活頁薄做備課筆記。汪老師也是用鋼筆寫字,不是“派克”,是“依金”。他握鋼筆的姿勢跟握毛筆一樣,筆杆豎得直直的,一筆筆工整地寫來,遒勁有力。不像高老師那樣瀟灑。字如其人,他的字也如他作人一般方正嚴謹。表哥的字從小字寫得好,也許是幾個啟蒙老師的緣故吧。汪老師批改作業,除了打分,有眉批,還有尾批。一般老師沒這個耐性。高老師改作業,不一會工夫就勾完一大堆。而汪老師總是戴著老花眼鏡,在煤油燈下,改到半夜。我們到學校門前玩時,常常看到汪老師左手夾著一支香煙,右手捏著紅筆,專心致致,一副嘔心瀝血的樣子。有時搖著頭,有時露出微笑。他的左手間指和食指被香煙熏得焦黃。煙蒂燒到了手指還要搶著吸一口才舍得扔掉。那形象常常讓我感動。當老師是辛苦的事。他夜裏不改作業,就去家訪。還帶上學生的作業薄。當麵給你糾正。這種小學教師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汪老師上課也愛用教鞭敲,但他不敲黑板。黑板容易敲壞,他教我們愛護公物。他敲講台。講台是用一塊木板四根木棍釘在地上的。任你怎麼敲也敲不壞。他把《小學生手則》寫在牆上。天天對照。他不體罰學生,但做了錯事,要罰站。汪老師講課的口頭禪是“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學生沒弄懂,他就反反複複地講,“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八遍十遍,教而不倦。他常常咬牙切齒地說“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咬牙的樣極為特殊,兩排被香煙熏黃的牙齒極像燒焦的玉米,整整齊齊的露出來,慍怒的臉上帶著幾分慈祥的苦笑,牙齒發出細微的“咯咯”響,爆米花似的仿佛要脫口而出,不可怕,倒有幾分可愛,更帶幾分可憐。他一咬牙,我們就產生幾分膽怯,幾分內疚。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惹老師生氣了。教室裏馬上就鴉雀無聲。久而久之,學生們也習慣厭倦了,調皮搗蛋起來。秋元伯伯的小兒子柳小林是最頑劣的學生之一。打架,鬧事,遲到。他家跟學校隻隔著一條小巷子。上課遲到,老師不準他進教室,罰他在教室門口站五分鍾。他卻溜回家去逗小狗玩。居然把小狗揣在衣兜裏帶到課堂裏來。老師在黑板上寫字,他把小狗放出來對著老師“汪汪”叫。
汪老師名叫汪迅舫。這名字我們也是從課表上看到的。當然沒人叫。他都是做爹爹的人了。誰敢直呼其名的。柳小林隻認識“迅舫”兩個字是間的某一部分於是,他把張老師叫做“汪凡船”。“汪凡船”在同學們中間傳播開來。
“汪帆船”就像河下航行的大鴉艄(雙桅杆的大型帆船)古老,堅毅,承載量大,不緊不慢,百折不撓,逆水而行。
他常常像一個船工喊號子似的教導我們:娃娃們!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呀!娃們!學習就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娃們!這艘老鴉艄裝著一船新中國的娃娃。他是一個如牛負重的老纖夫,拚命地拉著。他覺得新政府對他不壞。降,免,到鄉村裏來,他無怒無怨。沒有減他的工資。據說,他的工資跟區長一樣高。民國時,他本來就是縣教育界的議員。他的兒女們都是國家教師。兩個女婿都還是教導主任。他沒有奢求。
我們完全把他視為祖父或者外公。外公沒有文化,信神鬼,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巫師。他自稱是二郎神楊戩的替身。土改前,外公家供著的二郎神像比表哥個子還高。金光閃閃,披甲戴胄,令人膽寒。土改時破除封建迷信,工作隊和民兵到家裏來,把外公的神壇砸了,二郎神抬到農會烤火燒了。但求神問醫治病的人還是悄悄地找上門來。送幾個雞蛋或者月餅糕點之類。提一壺清水來,向外公求符水。外公行巫很簡單。將一張黃紙蒙在水壺上,銜一口水,對黃紙猛地一噴。然後,右手五指張開,念念有詞,在黃紙上亂劃一通,就是所謂的搜“符”了。讓求醫者把附了神符的水提回去給病人喝吧。外公搜完符,表哥非要學著,伸開小巴掌同樣在黃紙上亂劃一通,才肯讓人家提走。外公嬌寵他的長孫,也不覺得是猥瀆神靈。這是表哥的特權,我和姐姐是絕對不敢的。外公的二郎神鬥不過工作隊。表哥也不信神鬼了。我感得汪老師更像菩薩。因為他對孩子們的愛和阿護比外公還慈祥。
一天半夜,我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一陣響鼓敲醒了。鼓聲在靜夜裏如悶雷,驚醒了所有的人。接著聽到隱隱約約的哭聲。那哭泣如同從地獄裏傳出來。姆媽從床上爬起來。叫醒我和姐姐:“壞了,壞了,倒口了!破垸子哪!”姆媽點燃了煤油燈,“你父還在堤上哩。菩薩保佑,好生生回來吧!”
全村的青壯年男人都在堤上防汛。(長江)南水一河壓一河;(漢江)襄水也一河壓一河。河水一寸寸往堤破上爬。荊河、通河的河床脹得孕婦,褲腰帶似的河堤快要膨破了。這兩條河上源漢水,(也稱襄河,亦曰沔水)下通長江。我們的紅土垸、六合垸夾在荊河與通河之間。所謂垸子就用堤築成的圈子。圈子內是農田、村莊。兩條主河道上吞下不能泄。東邊的蘆葦全被水淹了,站在堤上往東一望,可以看到長江的大輪船冒出的黑煙。外公要表哥用蘆葦杆做了個“十”字,插在水邊。叫做打“水測子”。每天早、中、晚、夜去看一遍。每次去看,“十字”總是被沒進水裏。“水測子”量著人們的心態。“十”字懸出水麵,人們的心頭減一份重量。“十”字沒下去,人們的心頭加一塊石頭。外公要表哥看“水測子”,看了之後向他報告,水是漲了還是退了?表哥每次看“水測水”我都要跟著去。每次看,“十”字總是沒在水裏。表哥每向外公報告“又漲了三寸”或者“又張了五寸”。外公搖頭歎氣,就像又放了一塊石頭在他心上。他的腰也壓彎了。為了讓外公高興一下。趁表哥不注意。我悄悄地翻過河堤,把“水測子”向向拔了一寸。讓“十”字露出水麵。表哥中午來看,我意有不跟去。守在外公身邊。當表哥衝上河堤,一看“水測子”時,跳起來大叫:“爹爹!退了退了!退了一寸多哩”我看到外公臉上的愁去舒展開來。那年月,政府還沒有向民眾每天發布《汛情預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