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土改結束。楊家的粉坊老板和柳家的柳琴聲被劃成了地主,掃地出門。粉坊的五大財產被貧下中農分了個精光。柳琴聲的大瓦房沒分。村長柳大生派了人在村頭搭了個草棚子,讓柳琴聲一家搬進了草棚子。大瓦房空蕩蕩的。暫時成了孩子們的遊戲場所。

柳琴聲隻能算個小地主。“耳聾眼瞎麵又麻,豬不啃的癟番瓜。”這是胡婆常常掛在嘴邊的話。豬不啃的癟番瓜是她的丈夫。充分體現了嫁雞隨雞,嫁狗跟狗的婦道修養。胡婆娘家也是地主,門當戶對。兒時父母訂下的婚約,也由不得他們。再說耳聾眼瞎麵又麻不是爹媽生的,患天花留下的後遺證。從“琴聲”這名字來分析,他生來下來時,肯定不是甭種。漂亮能幹的十七、八歲的富家小姐嫁他,比打地主還冤啦!柳琴聲耳聾,麵麻,左眼爆花失明,右眼近視,但尚能識路。他家有良田三十多畝,隻有他這個單傳的殘疾男丁。他不能耕種,土地全部出租。靠收租過日子,當然是剝削了。柳琴聲當地主分子。主事的是地主婆胡桂芝。也冤也不冤。還好,豆腐掉在灰裏頭,經不起一打,也值不得一鬥。少受幾分折磨。柳琴聲膽子小到連楊樹葉子掉下來怕砸破腦殼。見了陌生人連話都說不清。要是一鬥,還不尿褲子。柳氏家族有四大“房頭”,他們家是麼房的老麼。跟柳睿之先生是一房。麼房也許曆來受祖宗的寵愛。一家習文,一家習武。柳琴聲的祖父同治年間還參加過武科考試。得過不高的功名。門前有石鎖旗杆為證。他父親也是行武出身,略通文墨。清末做過一任紅土垸堤防賬房先生。這肥缺讓他撈了些油水,實指望坐享三代。人算不如天算,共產黨一來,算盤一搖,一夜之間成了窮光蛋。大瓦房留著做小學校,也算為子孫後代造福修德。

瓦房是村裏最高最大的。三大間加兩廂。樓上全是厚厚的木板,蓄糧。也可以住人。楊柳灣一共隻有四十來個學童。私塾取締了。楊書庭,漢哥,銀叔等大弟子,也跟著柳睿之先生去摳牛屁眼了(俚語,即種地)。鄉小學校長來看了校舍。副鄉長兼村長柳大生是麼房的長孫。麼房既出地主,也出先生,還出了個副鄉長兼村長。柳大生鬥大的字也不識一籮筐。窮得叮鐺響。但他敢於鬧事,1949年鬧減租減息,鬧成了副鄉長兼村長。至於如何辦學校,他就一竅不通了。校長怎麼說,他就怎麼做。

汪校長斯斯文文,看上去莫約五十來歲。高個子,腦門上沒一根頭發,頭皮發亮。太陽照上去,像一盞蠟光紙糊的淡黃燈籠。他五官周正,臉龐白皙而紅潤,十指伸出來看不到骨頭,肉肉的,比女人的手還要細嫩。他穿一身藍色中山裝,胸前口袋裏掛著紅藍兩色的兩支鋼筆。還別著一個教師徽章。徽章上刻的是一口小銅鍾。他慈眉善目,和顏悅色。開口一笑,一腔整齊的牙齒略帶點焦黃。他抽紙煙,夾香煙的中指和食指甲熏得像女人塗過指甲油。據當過保長,被打成壞分子的“魯國公”說:汪校長是大地主惡霸汪恒山的弟弟。不久前,汪恒山被槍斃了。公審大會表哥去看過。聽表哥說,他的天靈蓋被嘣得腦漿四濺。嚇得我捂著雙眼不敢睜開看天。這個麵如慈佛的人就是惡霸的弟弟,居然沒有去陪斬,還當著校長,挺愛人尊敬的。“魯國公”還說,汪校長原是蓮湖鎮國立第八完小的校長哩。因哥哥被槍斃,才降到鄉小學來當校長的。還說,汪校長是武漢大學的“旁聽生”,“旁聽生”是什麼,鄉下人不懂。反正他第八區最有學問的人之一了。據說,汪校長是八完小的創辦人,也鄉小學的創辦人。不僅創辦了鄉小學,還辦了四個分部。楊柳灣是第一分部。汪校長年青時就去武漢讀書了,就讀於有名的國立武昌高中。據說他的成分是“自由職業者”。第八完小原是國民政府的公立小學。解放後新政府接收過來。沒有劣跡的教師全部留用。汪校長是八完小的創辦人,自然也留下來。“魯國公”是全村最有見識的人,他雖然是壞分子,但他的話還是具有權威性。他不僅認識國民黨裏的人,也認識共產黨裏的人。連許區長打遊擊時,也常躲藏在他家裏哩。他本名叫魯光亮。因為他挺能幹,能管事,村裏人送了他一個雅號,稱他為“國公”。(皮影戲裏幫皇帝掌管國事的大臣)土改後他坐了一年牢,這雅號再也沒人敢叫了。

校舍定下來了。汪校長叫柳大生明天派人到鎮上去接先生來開學。

私塾廢止兩個多月了。表哥天天盼盼重開學堂。他喜歡讀書。私塾取締後,表哥又成了野孩子,背著牽著我成天跟著民兵們屁股後邊轉,看鬥地主,分財產,槍斃惡霸。那倒是我們童年最快樂的日子。我們常常鑽進農會裏,把沒收來的各種菩薩神像偷出來。觀音、財神、土地、金剛、如來、閻王、五鬼判官……木雕的,泥塑的,瓷燒的,大的小的,彙在一起,在稻草垛間搭個小窩兒,把它們排起來,當地主鬥著玩。我姆媽發現,連連作揖,“罪過罪過……這群孩子,沒人教,上不了學,荒蕪了啊!”我姆媽還惡狠狠地揪著我的小耳朵教訓道:“你是姑娘娃,不要跟兒子娃去撒野。侮辱了菩薩要犯天譴的。”我不懂天譴是什麼,瞪著眼望著年輕姆媽。姆媽說:“女娃得罪的菩薩,犯了天譴,玉皇大帝會降罪下來,讓她將來生的孩子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再嘛,就是苕貨(傻瓜)。”我嚇得再也不敢跟表哥去鬥菩薩玩了。姆媽的這句話就像一根鐵釘釘進我幼小的腦袋瓜子裏,六十年也沒有拔出來。

第二天早晨。柳大生派二舅和我父親去鎮上接先生。

表哥的父親是農會委員,他表代村裏。我父親蕩船。二舅一腳踏上船頭,對著岸上的一群孩子吼道:“我今天就把先生接來,給你們這群野馬上籠轡!讓先生用板子打爛你們的屁股。”街上請來的先生比柳睿之先生更厲害嗎?表哥說他才不怕哩。我小時候很愛“跟腳”,父母出門時,我就吵著要跟出去玩。我往船上爬。扯著父親手裏的樁繩不放,哭著要跟父親上街。父親是村裏派出公務,不能帶孩子。父親哄我說,“二姑乖,聽話,跟長生哥玩去。我帶兩洋粑(發糕)回來你吃。”我抓住船樁賴在地上不肯放手。聽說帶洋粑我吃我才鬆開父親手裏的樁繩。二舅說,“長生,把妹妹背回去,不讓她到河邊玩。”表哥背起我來,一口氣跑上河堤。父親的船離開了河岸,我跟不了啦!我叫著:“我要洋粑!”表哥哄我說,會給你帶回來的。我哭著說,“姐姐一個,我一個,我分給你一半個。”我從小跟表哥的腳,一直跟到上五年級,成了大姑娘,不好意思再跟。

令全村人萬萬沒想到的是,接來的先生居然是個女先生。孩子們的恐懼心理頓時消失。我也跟著表哥到河下去迎接先生。我更關心的是兩個洋粑。父親果然帶了三個洋粑回來。我吃著洋粑,滿意極了。也沒有忘記把洋粑塞到表哥嘴邊。叫他咬一口。表哥隻是舔了舔。

村裏很多人到河邊來迎接政府派來的先生。一看是個女人,覺得稀奇了。婦女翻身,不僅可以打離婚,還可以當教書先生?大家對二舅投以置疑目光,好象怨他不會辦事。弄個女人來教子孫,象話嗎?雲叔扯著二舅悄悄問:“你是接先生還是接婆娘走家家?怎麼接來個拖兒帶女的媳婦。”二舅嘴巴一歪,“我有啥辦法,政府分派她來的,我能不要?”

女先生初來乍到,落落大方,毫不怯生。跟風風火火,腰紮皮帶的土改工作隊副隊長魯四姑迥然不同。女先生胖胖的,圓圓的臉龐,細眉細眼。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兩隻長長的辯子直垂到屁股上。穿著粉紅色的呢絨外套。胸襟開敞著,露出緊身的毛線衣,雙乳豐滿突出。長裙短襪,腳下是一雙紅色的皮鞋。這種女人形象我隻在香煙盒裏的廣告畫片上見過。沒想到,畫上的人,走到我們村裏來了。女先生真好看。

河坡上迎接先生的女人們,看到女先生從船艙裏站起來,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幾步,潛意識地拉開距離。她們隻看過一隻大辮子的大姑娘,從來沒見到過兩個長辮子的婆娘。她們把剪去辮子,蓄短發的女人叫“短搭毛”。“短搭毛”與“粑粑簪”是革命婦女與舊式婦女區分的標誌。長辮子,而且是兩根,該怎麼稱謂?是革命,還是不革命?當官的姨太太她們也見過一兩次。姨太太一般是穿旗袍,“雞窩頭”(燙發)。女先生有點像洋學生,學生怎麼能生出兩個孩子來?中國人曆來就喜歡以發式來分潮流,亙古不變。直到當今男人留起長發,女人剪短發,弄得陰陽不分乾坤顛倒。當年,魯四姑便是進村的第一個“短搭毛”。在魯四姑的督促動員與誘導威脅之下,村子裏幾個大姑娘剪成了“短搭毛”。參加了婦青會。被老婆婆們暗地裏叫做“瘋丫頭”。連媒人都不敢上門提親了。這個政府派來的女先生,辮稍上還紮著紅綢兒,太新潮了。潮得她們吃準,又要革什麼命了。是不是要把她們腦後的“粑粑簪”革掉。這兩個月來,一天三革,頭都革暈了。連睿之先生祖宗三代的飯碗都革掉了。革出個女先生來教她們的子孫。難道要男娃兒讀《女兒經》嗎?難道要女娃上學堂?

睿之先生剛好挑著一擔桶到河下來打水。一見接來的是個女先生,牙縫裏憋出一聲冷笑。自言自語,“嫌我拉不起三盡高的尿來,來了個蹲著拉尿的,我倒要看看她拉的尿比我高好多。”“拉不起三尺尿”原本是嘲諷無用男人的話。他自諷自嘲,自家無能,骨子裏卻看不起女人。來個女先生取代了他。他從河裏打滿兩桶水,聳起肩膀,再也不看一眼,挑回家去了。

女先生自然不知道他是私塾先生,也沒有聽到他說的話。表哥的姆媽見大家冷落了女先生,加之接先生來的是表哥的父親,責無旁貸,跳上船去幫父親搬先生的行李。先生是個女的不說,居然還帶著兩個孩子到鄉下來教書。這也讓村民開了眼界了。舅媽跳上船,主動跟先生打招呼:“先生,先生!您是稀客稀客,到鄉下來教我們的子孫,領當不起了。”舅媽是個熱情人,能說會道,深明事理,是柳氏兒媳婦中的能人。女先生跟舅媽年齡相仿。看來,女先生並沒有感到什麼冷落。她是政府派來的,不用求誰,一切自有組織上安排。她不想巴結誰。不用裝出恭謙之狀來討好誰。從她那帶有幾分矜持,幾分清高的姿態不難看出,頗有幾分虎落平原被犬欺,龍遊淺水被蝦戲的無奈。她笑咪咪的,雙手牽著兩個孩子,同舅媽說起話來。舅媽問先生貴姓。先生說姓徐。說話的口音帶點漢口腔。這就讓村民有幾分敬重起來。表哥也隨著母親跳上船去。徐先生一隻手鬆開男孩,用她的手摸著表哥的腦袋。表哥仰著頭看女先生那雙細肉嫩皮的手,那潤滑的質感沁人心脾。我也想跳到船上去讓女先生摸摸。

徐先生問表哥的姆媽:“你兒子?叫什麼的?”“叫柳長生,是老大。”徐先生又問:“嫂子貴姓?”“姓肖。今後叫我二姐好了。”村裏叔叔嬸嬸們都叫舅媽“二姐”。表哥的姆媽在娘婆二家都是排行老二。表哥的父母幫先生拎著行李。先生牽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看上去比表哥小一點。女孩看上去比我大一點。舅媽同情地說:“徐先生,您帶著兩個娃兒到鄉下來教書,辛苦您了。”徐先生說:“不苦不苦,政府安排嘛。”舅媽又問:“先生的先生在哪裏高就?”徐先生啞然不答了。舅媽感到問得不是地方。女人的敏感告訴她,觸到了先生的痛處。連忙轉了話題:“長生,幫先生拿東西。”舅媽把一個裝滿書的書包放到了表哥的肩上。表哥背起書包,向學堂裏跑去。我也跟著跑。我姆媽拉我也不回頭。表哥喜歡女先生了,我也喜歡。女先生比村裏所有的女人都好看。還有她的兩個洋娃娃也跟紙煙盒了裏抽出來的畫片上的人兒一樣。

徐先生的住房安在中堂後的套子裏。套子一般是囤糧或者關大牲畜的套間。客廳做老師的辦公室,女先生母子三人隻好住套子了。一張很寬大的雕花木床是柳琴聲和胡婆的婚床。睡徐先生一家三口足夠。因為兩間正房要做教室,把正房裏的家具搬幾件過來,當成女先生的宿舍也還算寬敞。表哥的姆媽把她的大包小包放到空蕩蕩的床上。徐先生說:“二姐,謝謝你,謝謝你,我自己來吧。”表哥把徐先生的書包放椅子上。悄悄地掀起袋口往裏瞧。小姐姐的花裙子,紅皮鞋吸引了我。我跟著她轉。但她不理我。表哥從小對書有著特別的好奇心。他發現徐先生的書跟睿之先生的書完全不同。睿之先生家裏的書除了黃的紙,黑的字,幾乎沒有畫。毛邊,線裝,軟湯湯,綠豆皮子似的。即使有一兩張插畫,畫上的人寬衣大袖,短脖子圓腦袋怪模怪樣不像真人。徐先生包裏的書是彩色的。除了厚薄,還有大小。我看到表哥急切想看看裏麵究竟是什麼樣的書,但又不敢把手伸進去拿的樣子,覺得好笑。他終於想出個主意,故意把書包往床邊的桌子上扛。桌麵高過他的肩頭。他踮起腳,往上送。蓄意讓書掉一本出來。徐先生又一次地摸了摸的他的頭,誇獎說:“柳長生挺勤快的呀!上學了吧。”表哥的母親說:“剛發蒙,才讀完了一本《三字經》哩。”徐先生也摸了摸我的頭說:“二姐,這是你女兒?”舅媽說,“不是,我沒有女兒,兩兒子。她是我小姑的女兒。婆婆可疼她哩,常在我們家。她叫二姑。”舅媽看到表哥把先生的書包弄開了,訓斥道:“你怎麼把先生的書弄到地下了,還不快撿起來!”我急忙上去幫表哥把那本小書拾起來遞給表哥,這正是他的意思。天啦!有這樣好看的書。小本兒,彩色的殼麵,麵上印著一個孩子,穿著紅兜兒,手舞著一個帶光的紅圈,腳踏著兩隻噴火的輪子,在雲彩裏飛行。殼麵上還有四個大字。表哥拿在手裏,舍不得放下,貪婪地翻幾頁。徐先生的兒子走過來,奪過表哥手中的書:“我的,《哪叱鬧海》,別弄髒了。”他的這一舉動讓表哥無地自容。表哥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徐先生把書從兒子手裏拿過來,遞到表哥手中,緩解了表哥的尷尬。先生說,“彬彬,給哥哥看看嘛。人家幫你搬東西,也該謝謝人家。”我知道徐先生的兒子叫彬彬。舅媽一把將表哥的手裏的書又奪過去,還給彬彬。“不要隨便拿人家的東西!”“沒關係,沒關係。這是小人書,本來就是孩子們看的嘛。”徐先生又把書拿過來塞到表哥手裏。彬彬說,“那好吧!不許拿回去,就在這裏看。看了不許跟別人講。”那時的小孩子對小人書的內容很保密。相當於現在的封鎖信息,提高要價。彬彬那高人一等的姿態讓表哥難以接受。但他還是接受了他的書。《哪叱鬧海》對他吸引力太大了。村裏打皮影戲《封神榜》連唱半個月。他每夜看到“挖台腳”(終場)。知道哪叱是天上托塔天王李靖的三兒子,神通廣大。哪叱鬧海是怎麼回事?皮影戲裏沒有演過。哪叱原來是這等模樣啊!比皮影子可愛多了。徐先生把兒子的小人書給表哥看。他坐到後門口的石門坎上,貪婪的翻著書,饑餓的嬰兒似的拚命地吸奶。恨自己隻生了幾隻眼睛,要是有十雙眼睛就好了。我也趴到他肩膀上看。彬彬在一旁催著,“快看快看!”一副隨時準備把書收回去的架式。舅媽在幫徐先生整理著房間。她們說些什麼,我們全沒聽見。一頁頁畫,一行行字。表哥連猜帶懵,囫圇吞棗。我在一邊看熱鬧。彬彬催道,“你還認字呀!別認字了,快翻!”表哥的小腦袋在騰雲架霧。終於翻到最後一頁。彬彬從他手中把書奪了回去。“我還多著哩,都是從漢口帶來的。這裏的街上沒賣的。”他鄙夷了表哥一眼,好象說,“沒見過吧!鄉巴佬。”他把《哪叱鬧海》塞進了書包。表哥從石門坎上站起來,很想上去揍他兩拳的樣子。但忍住了。他畢竟讓看了人家的書。

彬彬比表哥小一歲。他一身童子軍的裝束。一看就是武漢回來的孩子。在他和他妹妹麵前,我們的衣著顯得十分委瑣寒酸。表哥雖然比他長出半個頭,但他頭上的那頂軍帽和腳下的皮鞋差不多填補了這個差距。他的眼神有些冷漠,對我們不屑一顧的樣子。我們對他沒有好感。但他是先生的兒子,又有那麼好看的小人書。我們不敢小看他。他媽媽要他叫表哥“長生哥”。他覺得叫哥太掉價了,不肯叫。爾後相處一兩年的日子裏,表哥沒有偷偷地揍他,完全是看在徐先生的份上。他的妹妹叫莎莎。這名字特怪。我們鄉下的女孩不是叫“珍”,就是叫“姑”呀“芝”呀“姣”的。“莎”?我以為是泥沙。女孩叫“沙”,比“二姑”還難聽。真土。我想,也許是紡紗的“紗”吧?女子天生紡紗織布。這個“莎”字讓我猜想了好久。上小學後,我才弄明白是“沙”字上加個草頭。聽徐老師說,外國女子多叫這名字的。莎莎簡直就是個洋娃娃。胖兜兜的,臉蛋圓圓,兩支羊角辮兒,纏著蝴蝶結。花裙子,紅皮鞋。她把徐老師叫媽媽。我們叫姆媽。“媽媽”多難聽呀!我們把吃奶叫做“吃媽”。她吃她媽?讓我好笑。但她叫媽媽的聲音脆滴滴的,小鳥一樣,並不叫人討厭。也不覺得可笑。我還是很喜歡她。她才四歲。能唱許多好聽的新歌。調兒跟鄉下的花鼓腔,道情調全不同。沒有“咿、呀、喂、喲”也沒有“哪哩嗬嗨”之類的尾腔。從來從聽到過的新腔。有時還邊唱邊跳。小燕子一樣。肯定是她媽媽教的。

莎莎到鄉下來,覺得很新鮮,拉著彬彬要到後院裏玩。徐先生說:“彬彬,帶妹妹去後院玩吧,別弄髒了衣服。”彬彬帶著莎莎去後院。那裏有桃樹剛剛開花,牆邊滴簷溝裏種著鳳仙花,雞冠花。籬笆上爬滿了絲瓜藤,南瓜葛。一朵朵金黃的喇叭掛在籬笆上。蝴蝶、蜻蜓在花間飛舞。小貓蹦著跳著抓蝴蝶玩。這些對我來說,司空見慣。對從漢口來的孩子十分新鮮。彬彬帶著妹妹去後院時,沒忘記把他的書包袋口拉緊。他防範表哥偷他的小人書看。舅媽還在幫徐先生擺放家具,打掃房間。表哥覺得無趣,牽著我,回家了。表哥滿腦子裏是《哪叱鬧海》中騰雲架霧,翻江倒海,三頭六臂,擒龍縛虎的畫麵。他忍不住還是跟我講小人書裏的故事。我似懂非懂的。我三歲起就當了他的熱心聽眾。表哥沒再使伎倆偷看彬彬的小人書。他暗暗下定決心。發誓找舅媽要錢買一本。但他不知道一本要多少錢才能買到。彬彬說,街上也沒有賣的,要到漢口去買。他又失望了。漢口有多遠啊!隻有夜裏去了。我姆媽天天早晨見了哥表就要問:“昨夜下漢口了嗎?搭你的船,把姑姑帶去玩玩吧!”我姆媽是警醒表哥。因為表哥常常尿床。家鄉人把尿床叫做“下漢口”。下漢口等於是做夢。

地主胡婆的廚房一應俱全,廚具沒分給貧下中農。留著先生們來用。所以,徐先生帶著一家人來,也沒有帶鍋帶灶帶碗帶盆。她吃的糧也由政府送來。那時公務員的薪水是發米,米不用秤,而是用升子量。先生一月能賺三鬥米。比私塾先生掙的多一點。大洋還在流通,新發行的人民幣當年還不如大洋。一個大洋能換兩鬥大米。二舅接先生來時,也把先生的糧從街上帶來了。燒柴由村民供應。我們家鄉過去把蘆葦當燒柴,遍地都是。柳琴聲家的燒柴一大堆,也留作先生用。學堂後院是柳琴聲家的老菜園子,瓜果蔬菜種滿園。那都是胡婆親手栽種的。自然也歸屬學校所有了。徐先生來,瓜菜也現成。但先生不會農事。這份工作還是由胡婆來義務擔任。她給學校種菜叫做“勞動改造”。柳大達說,“先生吃不完,你可以拿回家去吃。”土改後,柳大生再也不叫胡婆是嬸娘,而直呼為“你”。柳大生副鄉長是地主柳琴聲的堂侄。

吃晚飯的時候。舅媽燒了兩碗魚。這魚是外公在門前河下用罾搬的。我外公六十來歲,身體還挺好。三個兒子各自成家,他啥事不幹。做“閑爹爹”,他閑不住,一年四季守著河下的罾碼頭。一口小罾,一把撈子,一個鬥笠,一床蓑衣。有魚也搬,沒魚也搬。下雪天在家裏織罾,補罾。晴天下河搬罾。害得三個媳婦叫苦不疊。因為中午還得送飯到河去給他吃。菜味不好,他要罵人。大舅、二舅、三舅分家之後,外公外婆三家供飯。每家一個月。舅媽們樂意婆婆輪過來,婆婆可以幫助做家務。卻怕公公輪過來。十天裏就要挨九次罵。十有八天,我總跟著外婆。村裏人都叫我是外婆的“腳劃子”。(大船尾後拖著的小船)。我最盼著的是輪到表哥家。我就天天跟長生表哥在一起玩。甚至還跟表哥睡在一起。表哥是我二舅的兒子。三舅剛結婚,還沒有孩子。大舅家兩個表姐,我不喜歡。她們也不喜歡我。表哥卻就盼望著爹爹輪到他們家。不僅有魚吃,且送飯的任務也落到表哥的身上。表哥就喜歡到罾碼頭去送飯,幫助爹爹拉罾,撈魚。好玩極了。有時他還背著我去。外公搬小罾是行家。他會看水情,看魚情。春末秋尾是魚汛時節。外公搬到的魚,曬滿三家的曬簟。也給我們家一份子。幹魚吃到第二年夏天發臭。這天下午,外公搬到了六條大鯿魚。二舅媽燒了三條。舅媽叫表哥先去河下叫外公收罾回家吃晚飯。然後把一碗燒好的魚遞給表哥說:“給徐先生送去。”二舅也說:“你馬上就要報名上學了。過去敬先生三茶六禮哩。”好象給先生送碗魚是討了個大便宜。

表哥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魚,去學堂。我也要跟著去。學堂隻隔表哥家三個門麵,很近。我和表哥進了先生的廚房。徐先生紮著圍裙,忙著做飯。表哥說:“徐先生,我姆媽叫我端魚來——”“喲!柳長生,謝謝你姆媽了!”她也不推謝,收下魚,換了碗,還碗時還拿出四顆花紙包的小糖來分給我和表哥。這種彩紙包的我們叫洋冰糖。鄉下很少看到的。我們高興得緊緊捏在手心,生怕糖化了。徐先生還對表哥說:“以後不要叫我先生,要叫老師。徐老師。”表哥改口叫,“徐老師?”“對。私塾才叫先生,學校要叫老師。”我感到新奇。也跟著叫了一聲“徐老師”。徐老師摸著我的頭,“二姑真乖!幾歲啦?”“五歲。”表哥糾正說,“她才四歲半。”徐老師把她女兒叫過來,“莎莎,長生哥和二姑妹妹給我們送魚來了,謝謝哥哥!”莎莎很聽話,跳到我們跟前,“謝謝小哥哥!”她的叫聲甜甜的。我們很高興。彬彬卻盯著表哥。好象是表哥要用魚來換他的小人書看似的。

徐老師說:“長生,明開就開始報名了。過兩天還有一個老師來哩。你讀一年級吧。”“讀一年級?什麼書?”表哥不懂什麼是“年級”。還有個老師來?什麼樣的老師?表哥算是得到了最新的情報,十分興奮。徐老師說:“還有個姓羅的老師來。我教語文、唱歌、圖畫。他教算術、體育。他在區裏等著領到新課本。”“新課本?”“讓你爸爸準備一萬五千塊(當時的幣值,相當於一元五角)錢的學費和書本費。”表哥問,“我爸爸是誰?”徐老師笑了:“你父親。現在興叫爸爸。”我們家的孩子都把父親直接叫“父”。原來爸爸就是父。

表哥拿著空碗回家。捏在手心裏的兩顆“洋冰糖”不敢吃。必須拿回家去告知大人,再由大人分配。這是家規。表哥一路念著:語文,算術,唱歌,體育,還有圖畫。還有羅老師。新學校名堂這麼多呀!私塾裏除了背書,就是寫字。政府發的新課本一定跟彬彬的書一樣了。表哥也不管我懂不懂,驚喜不已,跟我嘮叨著。他立即把消息傳給村裏的孩子們。明天就報名了。還有個老師來。不要叫先生,要叫老師。上學隻要一萬五千塊錢哩。不用再交稻子。我也跟著表哥牙牙學語地做義務宣傳。

第二天,學堂門外的牆上貼出了一張《招收新生通告》。肯定是昨晚徐老師寫的。村裏大人小孩都圍上去看。《通告》上的字表哥差不多一半可以念出來。女人們不識字,也站過來看。“女先生能寫這好的字呀!不簡單哩。”銀叔說。“這字哪來我們柳先生寫得好,差遠哩。”表哥是最早接近徐老師的學生。為徐老師鳴不平,“徐老師還會唱歌畫畫。你懂個屁。”銀叔給了表哥一巴掌,“小日打鬼的,你是女先生的幹兒子了?”“是又怎樣?”有這樣的幹媽表哥才高興哩。“當心徐老師打你的屁股!”銀叔哈哈大笑,“我下學了!不讀了,讓她打牛屁股去。”睿之先生走過來,眼睛往《通告》上一瞥。“哼”了一聲,默默地走開了。

柳琴聲堂屋大客廳的那張大方桌做了老師的辦公桌。徐老師坐在那裏,報名登記了。很多人領了孩子來報名。二舅領著表哥第一個報名。

上新學校不用拜孔聖人,拜先生,不磕頭,不作揖。徐老師桌上放著一張表,要學生自己報姓名,年齡,還要報家長姓名,報成分。報名報名,就報這些事。報完後交學費書費。一一填在表上。學生說不出才由家長代替報。我鑽到徐老師的辦公桌邊看熱鬧。我姐姐才六歲,也不夠上學年齡。

報名後,還要麵試。麵試很簡單,就是問你讀了幾年書。然後,徐老師隨手把教本書翻開,揭到哪頁算哪頁,叫你讀。表哥讀的是第一冊第一麵。書頁上有個毛主席像,還有麵旗子。還有個圓圈兒裏一間房子,周邊畫著麥子稻子一樣的東西,不知是啥玩藝。(後來才知道那叫國徽)下麵的字我也認識:是表哥教給我的。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土改時,這些字早寫在農會的牆上。這些字要表哥認,簡直是小菜一碟。除了認字,還要考算術。徐老師出題,問幾加幾等於幾,幾減幾等於幾。“等於”表哥聽不懂。徐老師解釋了一番。表哥立即明白了。加就是兩個數加在一起共是多少。減就是一個數減去另一個數還剩下多少。表哥很快算出來。100以內他早就會算。徐老師說:“看樣子,你可以上二年級了。不過還小,先讀一年級吧!成績好,跳一級也行。”表哥當年是七周歲。當天村裏的大多數男孩子都報了名。分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十五歲以上的學生上四年級。還有三個女孩子也報了名。一個是村長柳大生的女兒柳炳姑。十五歲了。三年級。炳姑姐根本就沒上過學,也不識字。村長要做榜樣,讓女兒帶頭上學。她麵試時隻會笑,自報三年級,不願跟“鼻涕佬”在一起。徐老師依了她。還有一個是楊媛媛。鄉村郎中楊景生的獨生女兒。楊景生會開藥方,給人治病。她女兒雖然沒上過私塾,卻能認一些字。她是我們村裏最嬌最漂亮的女孩。名字也跟人家不同。自然也是一年級。還有一個女生是柳裁縫的獨生女,叫柳惠琴。十四歲,沒上過學堂,也要報三年級。

報過名後,孩子們都很興奮,明天就可以上新學堂了。徐老師夜裏還挨家走訪。看有沒有沒報名的學童。尤其是女孩子。這麼大的村莊,隻有三個女學生,顯然是達不到政府的要求的。所以她挨家動員女孩子上學。並且以自己的親身經曆說服家長。但還是效果不大。當她去睿之先生家動員,被睿之先生擋在門外了:“徐先生,徐老師,徐夫人,徐太太,您就免了吧!我柳某人家發誓不再沾書了。天地君親師,師也,撕哉!徐老師,你就不要來撕我的傷疤了。我的兒子去摳牛屁眼,也不再讓他們讀書了。書者,毀我也!解放了,我也從故紙堆裏解放出來了。”他知乎也者來了一大套,徐老師大惑不解。表哥在一旁悄悄地對徐老師說,“他是私塾先生。考試交了白卷,關了學堂。”徐老師恍然大悟。兩個月前,她也許同睿之先生在同一個考場哩。徐老師不進門,對睿之先生恭敬地說:“柳先生今後多多指教。”睿之先生雙手做作揖狀,“豈敢豈敢。”我們不懂“豈敢豈敢”,還以為睿之伯伯把徐老師趕走了哩。

徐老師在村裏走了一趟,回來時進了表哥家。“二姐,謝謝你呀!一來就麻煩你,給我送魚。我正愁著沒下飯菜,想到河下去買魚哩。”二舅說:“應該的,應該的。”姆媽隔著籬笆在叫:“二姑!二姑!野丫頭,還不回來!”外婆拉著我說,“你姆媽喊你了,還不回去!”徐老師來了,我就是不肯回去。舅媽也十分熱情,表哥也連忙端過長凳子:“徐老師,您郎請坐!”“長生蠻有禮貌。”“徐老師,我沒禮帽,我父有一頂舊禮帽。”“嘻嘻嘻……”徐老師拍拍表哥的頭,“不是戴在頭上的禮帽,是講文明講禮貌。”舅媽說,“徐先生,您郎別誇獎,我這娃野著哩。”舅媽是徐老師在村裏認識的第一個女人。從此,交上了朋友。表哥也就常常給徐老師送菜了。表哥三歲時,二舅為了躲壯丁,跑到省城憲兵隊,在遠房本家叔叔部下當過半年的勤務兵。對漢口的世麵多少有些了解。同徐老師談起漢口的事來。話語中,得知徐先生剛從漢口回來不久。她娘家是鎮上。她十多歲就到漢口教會學堂讀書。後來成家。一直住在武漢。武漢解放前夜,彬彬的爸爸突然不知去向,丟下她娘兒母子沒了著落。徐老師的男人究竟是幹什以的?她閉口不談。舅媽舅舅也不好深問。看二舅的樣子,好象猜到了幾分。徐老師的父親把徐老師和兩個外孫接回來。徐老師說起商鋪的招牌“徐洪發”,舅媽“哦——”了一聲。“原來徐先生是徐掌櫃家的小姑呀!”徐老師笑笑說,“是。”下街開疋頭店徐洪發,村裏人都認識的。他有時肩上扛著幾匹布,手裏拿著根尺,搖著貨郎鼓,走村竄戶叫賣。我也見過那短胡子老頭兒。我母親還賒過他的一丈五尺布,給我和姐姐棉襖。等賣了豬才還他的賬。原來,他是徐老師的父親呀!徐老師的神秘感在我腦子裏頓時消失了。徐老師回來時,剛好碰到招考小學教師。考取錄用後送到縣裏集中培訓了一個多月,由政府分配下來。她出嫁多年,突然失去了男人,隻得自謀職業,養活她和兩個孩子。“徐洪發疋頭店”在鎮上隻能算小業主。徐老爺有兩個兒子。女兒逃難回來,家產是沒她的份。鄉下土改剛結束,正要複查。聽說,複查完了,工作隊就到街上去搞工商業改造。商鋪老板們兮兮惶惶的。怕跟鄉下打地主一樣,沒收他們的財產。大老板們偷偷地往漢口轉移了。徐老師的話把舅媽感動得落淚了。舅媽說,“徐先生,您這下是陡坎子呀!”“唉!也沒什麼的,男人靠不著了,靠政府唄。”徐老師好象還挺身而出樂觀。“下陡坎子”是指徐老師的生活從天堂一下掉到地下來。二舅說:“徐先生,有什麼事,就說了聲,隻要我們能幫的。”“徐先生說:“天下太平了,我也能自食其力。長生,桌凳備準了嗎?三天後開學。”二舅說:“準備好了,準備好了。”表哥興奮得睡不著覺。當晚,我也賴在婆外的床上,跟表哥擠在一個被窩裏睡。

學校還沒有開學,報了名的孩子們就把自己的桌子凳子搬進了教室排了起來。整天在學校裏逗逗打打,鬧著玩。比鬧土改還新鮮。鬧土改是大人們的事。開辦新學校是孩子們的事。彬彬對我們這群鄉下孩子裝出不屑一顧的樣子,看他的小人書。拍他的彩色小皮球。還跟他的妹妹搭積木。那些彩色的小木塊真漂亮,搭成小房子,拆掉再搭成小橋。讓我們羨慕不已。他絕對不充許我們沾他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