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去教三年級的大學生。三年級隻有五個學生,坐在教室的另一端。徐老師教他們自己讀課文,那課文很長。
柳文安是讀過三年舊書的學生。老師點他站起來讀課文時,他結結巴巴,一句也連不起來。他隻會認字,一個字一個字的念著。他習慣地搖動身子,晃著腦袋,咿咿呀呀拖腔拿調地唱:可愛的呀——祖國耶——壯麗的啊——山河呀——咿呀嗯——用讀古文的腔調來讀新課文,難聽死了。教室裏笑聲一片。我們在窗外也跟著笑。徐老師也笑。徐老師用柔軟的雙手,捧著柳文安腦袋,不讓他晃動。不晃動他就讀不出聲來了。
我終盼到表哥放學了。我以為他一放學就會背我去玩。我叫著表哥,搶著去幫他背書包。羅老師突然吹響了集合哨。
學生們跑到操場上站隊。聽羅老師和徐老師訓話。然後降旗。學們按回家路線排成兩隊,由老師護送到家門口。跟老師說再見!路上還唱歌。表哥不能背我。他要要遵守紀律。我隻得跟在學生隊伍後頭。
表哥陶醉在他的學校生活裏。幾乎把我忘了。我哭著要跟表哥上學。
新學校公開然把老師的名字貼在牆上。女老師叫“徐英”男老師叫“羅斌”,都是單名。村裏人開始以為他們是一對夫妻哩,一個鍋裏吃飯。夜裏卻沒有在一個房裏睡覺,才曉得不是夫妻。莎莎叫羅老師“羅叔叔”顯然,不是她爸爸了,她爸爸另有其人。表哥也像村裏大人一樣,悄悄地觀察兩位老師。羅老師一臉凶神惡煞,一臉嚴竣。走路挺胸闊步,目空一切,連狗見了他也夾起尾巴扭著背逃開。表哥見了羅老師,老遠就躲開。實在躲不開,就硬著頭皮迎上去,畢恭畢敬地鞠一個躬,然後逃走。羅老師對村裏的男人不屑一顧。除了教課,好象隻跟徐老師說話。吳駝子是個無事想捅馬蜂窩惹點事端出來玩玩的人,偏想跟羅老師打打交道。羅老師搖罷集合鈴。大步走到操場上的旗杆下,吹了三聲口哨。五十多個學生像一群亂雞聽到喚食的“咯咯”聲,從教室裏,茅屋裏,巷子裏鑽出來,奔向操場上集合,推推搡搡站成兩隊。徐老師拿出國旗,交給了楊社林。他當了升旗手,同學們認為他很了不起。他把旗子拴好,手牽著繩子。羅老師寵亮的聲音響起:“立正!向前看齊!”
同學們整整齊齊,仰望著旗杆。
羅老師發出口令:“升旗!唱國歌!”
楊社林扯動了繩了,《國歌》聲起,國旗冉冉而升。早晨的太陽照在操場上,一個個小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還帶著晨露的光圈。很美,很神奇。
每當學校升旗時,唱《國歌》時,我都要跑去看。
吳駝子也在站在一旁斜著眼睛,東瞅西瞧。他那對金魚眼最後落在徐老師屁股。“嘻嘻嘻,嘿嘿嘿”地怪笑。
吳駝子是村裏有名的光棍,叫吳長發。我們叫他長叔。他是個好事之徒,也是個好色之徒。他是個羅鍋子,背聳得很高,像馱著一口小鍋。後麵的衣襟挑起,能躲個小孩進去。表哥常常想把手從那兒伸進去摸摸他的駝子,但不敢。他出身很窮,從小死了父母,靠叔嬸養大。好吃懶做,遊手好閑。天不怕,地不怕。他的格言是:趴下一個屁股,仰起一根雞巴。他的處世哲學是:要得人怕我,除非淨老光。舊社會他職業是當“狗腿子”,誰來了為誰服務,靠跑腿混飯吃。日本鬼子投降撤走之後,新四軍剛從蘆葦林裏鑽出建立地方政權。村裏人都怕事,連柳大生也不敢出頭。他跳出來當了兩年村長。作威作福,橫吃豎拿。哪家菜好,哪家飯熟了,他坐上桌子,端碗就吃,連客氣也不講一句。吃完,嘴一抹,走人。還說,我吃你的是看得起你哩。誰敢給他看不起,他就掏出帶著紅纓子的匕首來,當心老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當然,他沒真殺過誰,隻是嚇唬人。有一次,他在我三舅家吃飯了,抹嘴就走人。他剛剛出門,我外公小聲說,“好吃懶做,連個謝字都不說,有娘養,沒娘教的東西。”他聽到了,一回頭,鼓起那對金魚眼,從腰裏抽出那把匕首來,擺出一副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凶相。我正好也在三舅家吃飯。瞪大眼睛看著他,刀鋒寒光閃閃,我的脖子都涼了。剛好一隻大黃兒走過來,他猛地把匕首向狗投去,匕首帶著紅纓,插在狗背上。狗慘叫著奔跑。他去追狗了。三舅和剛做新媳婦的三舅媽嚇得目瞪口呆。我那時才兩歲多,嚇得大哭了起來。土改時,工作隊找他算賬。他劣跡斑斑,卻沒有血債。沒有人欠他的,隻有他欠人家的。隻有倒賬可算。於是,把他叫做“地痞”。工作隊也拿他沒治。他倒好,反而賴在農會不走了。吃喝拉撒在農會裏。工作隊隻好給他一柄破鑼,專門敲鑼喊開會。他又神氣起來。劃成份時,他是貧農。他比誰都窮,自稱“貧農爹爹”“貧農祖宗”。依然是誰也不敢惹他,依然是好吃懶做。工作隊撤走,農會散夥了。他隻好自己燒飯吃了。分給他幾畝地,他不耕不種,想賣掉換酒喝,可沒有敢買。他整日無事。新學校開學,他天天來看熱鬧。好像想混到學校裏吃公家飯。但老師不理他。他想找點岔兒。
羅老師教學生做早操。徐老師站在學生隊的後麵,也跟著羅老師的口令做。他專盯著徐老師屁股看。學生們伸手、踢腿、彎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剛開始學做操,學生們做得很不整齊,動作也不到位。女生更是怕醜,動作幅度很小。羅老師示範動作幅度很大,口令威嚴。同學們乖乖的跟著做。徐老師也在給學生做示範。
吳駝子居然擺出一幅長官樣子,好象上級來的學監督察,站到學生隊伍裏來。表哥剛彎腰,他居然按住表哥的背說,“小狗日的,彎到底!再彎再彎。”表哥被他按著起不來,表哥惱怒地一扭著頭說:“吳駝子!”他的匕首早被工作隊扔到大河裏去了,小孩子也不怕他了。同學們哄笑起來。
羅老師停下口令。走過來說,威嚴地譴責道“請您走遠點!我在教操。”
吳駝子雙手插腰,雖然腰不直,腿也曲,頭昂得很高,身子成“S”形。歪著腦袋,呲起牙,他也有一顆金牙,是當村長的那年鑲的。由於沒有刷牙的習慣,加之抽香煙,那金牙焦黃,沒有羅老師的金牙亮。
“我幫你教操哩。你該請我抽支煙。”
同學全笑起來,隊形也亂了。
“立正!原地站好!”
同學們趕快列隊。
“你教操?”羅老師把胸前的口哨取下來遞給吳駝子,“好,你來試試看!”
吳駝子恬不知恥地接下口哨。正要往口裏銜,羅老師一把奪過去:“請你先回去把背上的駝子整平了再來吧!豈有此理。”
吳駝子受到了侮辱,同學們放聲大笑,笑得他下不了台,尷尬之及,惱羞成怒:“媽的X!你還是先生,怎麼教子孫?寧可笑人衣衫寒,不可笑人身子殘。老子天生駝,你把老子怎辦?”他要跟羅老師打架。
徐老師連忙上來拉住羅老師:“老羅,老羅,你讓讓他。吳大哥,你走吧,我們上早操哩。”
吳駝子本來就想鬧事玩。一見村裏女人們圍過來看熱鬧,更加邪了。他本來是個“人來瘋”,小孩子似的耍無賴:“我還以為他是你老公哩?哈哈!”
徐老師羞得無地自容。“你這人,你這人……”
“吳駝子!請你自重點!”羅老師憤怒了。
“駝子?你瞧我高背是不?”
羅老師也氣極了,“對,你是高背。想我跟你整整平?”
“哈哈哈!我是高背,高你兩輩,你應叫我爹爹(祖父)才是哩!”
羅老師一聽,氣黑了臉。這個鄉下無賴,居然公開場合稱起爹爹來了。
吳駝子一邊說,還一邊敲著自己的駝背:“高兩輩,叫爹爹,你是我孫子哩。”
羅老師氣急敗壞了,揪起吳駝子的衣後襟,老鷹抓小雞,用力把吳駝子甩出老遠。吳駝子倒在地上仰八叉。
看熱鬧的女人們大笑起來:“駝子摔平了喲!”
吳駝子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知道自己不是羅老師的對手,灰溜溜地跑了。女人們議論起來。說吳駝子是想來混羅先生的場子。卻討了個無趣。
羅老師這一甩,更加甩出了威風。學生們更怕他了。
羅老師上算術課。他兩根指頭捏著粉筆在黑板上寫字。他的字寫得很怪。沒字體,但很流利。他把炳姐姐叫到黑板上去聽寫阿拉伯數字。炳姐姐連鏽花都學會了,就是不會寫字。他拿花線針的姿勢很好看,卻不會拿粉筆。羅老師把一支粉筆遞給她,她像捏著一根擀麵杖,站在黑板前,望著羅老師傻傻地笑。羅老師不笑,繃著臉報聽寫:“1。”炳姐姐,畫了個很粗的“1”,也像一根擀麵杖。“2”炳姐姐使出力氣來,畫了個“2”,我們笑起來,那個“2”畫成了一隻母鴨子,又肥又大。羅老師也不笑,繼續報“3”。炳姐姐,不僅使勁,還搖動著臂膀,畫出個“3”字,簡直就是一條蚯蚓。羅老師也有些忍不住微笑了,“好好,繼續寫‘4’。”炳姐姐畫出個很小的三角旗。“5”。炳想身子晃了晃,不知如何下手。“5”!炳姐把“5”寫得躺倒,頭朝下尾朝上,像隻兔子。羅老師金牙一閃,淺笑了一下,拿起紅粉筆,糾正地在一旁寫了個紅“5”。羅老師報“6”。炳姐姐先畫了個圓圈兒,然後在上圈上加根辮子。羅老師不笑了。“7”!炳姐說:“7好寫,鋤頭”她很快地畫了把鋤頭。“8怎麼寫?”炳姐姐又把“8”寫橫了,像眼鏡。羅老師搖著頭。“9,小蝌蚪。”炳姐姐真地畫出個長尾巴的小蝌蚪。“0,大燒餅。”炳姐姐得意地畫了個大圈。大功告成了。羅老師拍了拍炳姐姐的肩膀,“上位去吧!”“你不能拍我肩膀,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不能隨便拍姑娘娃的肩膀。”羅老師羞得紅臉脖子粗。我們也不敢笑。三上女孩子把頭紮到課桌低下,“吃吃吃”地笑。炳姐姐腰一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嘴噘得老高。
羅老師拿起教鞭。點著炳姐姐寫的阿拉伯字“瞧你寫的字,人小鬼大,眼高手低。你這是字嗎?擀麵杖一根,肥母鴨一隻,蚯蚓一條,小旗幟一把,野兔一個,歪起頭來甩辮子,鋤頭一把在鋤地,眼鏡一副,蝌蚪一個,還有一張大燒餅。”全體同學哄堂大笑。
炳姐姐一拍桌子,站起來:“笑,笑什麼?不許笑!”她以為她父親當村長,別人也得聽她的,老師也得讓著她,她本來不願讀書,是大生伯伯硬逼她上學的。一字不識,卻自家要求上三年級。她是個大膽潑辣的女孩了。娘死得早。是婆婆把她帶大的。哥哥和父親很寵她。她早就有婆家了。小女婿過年還來送過茶禮哩。關於女人的事,她也能懂得許多。
羅老師說:“大家別笑,別笑。柳炳姑能聽寫出十個字也不簡單了。人家未上過學嘛。鴨子也好,兔子也好,學點文化就好。慢慢來嘛。管他野兔家鴨,認識字總比不認識強。繼續努力吧!”羅老師對她不僅有耐心,還加以鼓勵。
炳姐姐上了一星期學,再也不來了,打死她也不來了。因為她連續得了“2”分。還得了一串大燒餅。“0”。人家都偷偷叫她“鴨”大姐,“燒餅姑娘”。這事很快傳到嬸嬸們的耳朵裏,嬸嬸們問她“炳姑,今天趕了多少鴨子,明天賣多少燒餅?有錢哪?別忘了請嬸嬸吃燒餅喲!”炳姐姐羞死了,自動退學。憑任徐老師上門如何勸說,也不來了。十七歲那年,她就出嫁了。第二年就生了孩子,做了小姆媽。
外公搬罾有了魚,總要表哥先送兩條活蹦亂跳的給先生吃。有些同學也給老師送魚,送瓜果之類。新學校不收學錢,總不能讓先生白教自己的兒孫吧。羅老師不愛理人,但他畢竟是先生,而且儀表堂堂。人們對他敬而遠之。
……萬萬沒想到一夜之間,村裏滿是風言風語。說羅老師和徐老師怎麼怎麼的了。這很讓曆來崇尚“五尊”(天、地、國、親、師為五尊)的鄉民大惑不解,甚至懷疑老師會敗壞了風鄉。鄉下雖然對男女偷歡有“打開城門一半人”表示諒解的情懷,但為人師表的先生顯然是屬於另一半的至尊者。
那天,很晚了。我和弟弟上床了。母親在油燈下納著鞋底。父親在一旁打草要(捆稻子的草繩)。一年四季,納不完的鞋底,打不完的草要。豆油燈盞裏一根燈蕊草挑著豆粒大的火焰,微弱的光把父母的身影投射在泥糊的蘆葦壁子上。母親抽針引線發出低沉的“喔——喔——”聲,父親搓草發出的“唰——唰——”聲,互相交織,此起彼伏,各有節奏。他們之間沉默無語,這聲音就是他們最和諧的交談。年年月月,絮絮叨叨,綿綿無止。這就是尋常的農家之夜。我尚未睡著,默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的新歌。
徐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地到我家裏來了。我聽到她跟母親說話的聲音,還帶著哭泣。我感到驚訝。誰欺負了我可愛的徐老師?徐老師常到我家來跟母親聊天,一般都是在晚飯走訪家長回來的時候。上燈以後,她要備課改作業。今天是怎麼哪?我睡不著,偷聽母親與徐老師的談話。父親沒有參與,隻聽到母親和徐老師的聲音。母親安慰著徐老師,徐老師氣得哭泣著。好半天,我終於聽出一點頭緒來。
狗日的吳駝子,吳長發,流氓!他居然在村裏散布徐老師和羅老師的壞話,說羅老師和徐老師睡到一張床上去了。而且,他還趴在徐老師的窗下偷看徐老師洗澡。說徐老師的屁股長得跟上了粉的冬瓜一樣又白又嫩,用指甲可以彈出水來。好像他親手彈過。羅老師也是個單身漢。他怎麼沒娶老婆呢?徐老師真的跟羅老師睡在一起了嗎?我不信。準是吳駝子造謠。我恨不得用鐵錘敲了他們駝背。聽徐老師跟母親哭訴。說羅老師跟她沒關係。羅老師雖然沒結婚,是因為讀書,打仗誤了。羅老師家在蓮湖鎮上也算是富庶人家。他出外多年,解放前才回來。聽說是在哪裏當過什麼教官的。徐老師身邊帶著兩個孩子。羅老師怎麼會到徐老師床上去睡呢?羅老師一點流氓氣也沒有。吳駝子看到徐老師流口水的樣子才叫人惡心哩。母親咒罵著:“吳長發這該死的家夥,短壽的家夥。成薛古的!(這是當地最狠毒的咒罵。抗戰時,王敬齋的128師阻擋了日軍,血戰荊河。日軍久攻不下。策動128師的薛旅長和古旅長叛變投敵。被王敬齋抓住了。王師長召開萬人公審大會,當眾砍下薛、古二人的頭顱示眾。教誨民眾愛國抗日。百姓痛恨叛國投敵的薛、古,於是以此來比如咒罵惡人。)徐老師,您別聽他胡說八道的。”徐老師說,“我孤兒寡母來到鄉下,靠政府生活。沒有招惹他呀!我真沒想到,鄉下是有這樣的人。”“徐老師,您就當他是條瘋狗。別生氣。”父親也勸徐老師。吳駝子欺負了我尊敬的老師,我得想辦法報複他一下。第二天。我偷偷地用荷葉包了一包牛屎,扔到了吳駝子的床上。他家的門是蘆葦子做的,一扒就開。進去很方便。他看到滿床牛屎,在村裏大罵,發誓要抓住幹壞事的孩子。要讓扔牛屎在他床上的娃子把牛屎吃掉。我暗自好笑,他永遠抓不到我。我還在他家門口的地上寫了一行字:流氓吳長發,再說老師的壞話,當心你的駝子!他不認識字,也追查不出字是誰寫的。謠言還在村裏沸沸揚。吳駝子洗了床單,也閑上了臭嘴。倒是聽睿之先生說:“唉!孤男寡女,同在一個屋簷下,大門一閉,洗澡盆裏一泡尿,有口難辯喲。為人師表,連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也不懂得嗎?。”說罷,他搖著頭,似乎參予議論也有辱斯文了。睿之先生鰥居多年,仍保持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的崇高品格。也許他嫉妒羅老師和徐老師來奪去了他的飯碗。趁機發幾句牢騷。“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是什麼意思,村民們弄不懂所指何事。便向他求教:“柳先生,柳先生!瓜田,李下,納履,整冠是啥意思?”柳先生仰天長歎道:“從瓜田裏走過去,鞋了脫了,千萬別彎腰去扯鞋子,拖著舔著也得走出瓜田再扯上;從李樹下走過,風吹歪了帽子,千萬別抬起手去扶正呀!否則,人家就懷疑你偷瓜摘李子了。履者,鞋也!冠者,帽也!瓜田李下,各避嫌疑是也!”他深入淺出,洋洋灑灑,解了一通。人們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說學校的先生……”“夜裏一張床兩張床姑且不論,白天就不該在一個鍋裏吃飯刹!這豈不是把手指伸到人家口裏去咬嗎?”“哈哈哈……難怪我們的先生光棍多年了,連寡婦門前都不敢站的。”
我很不喜歡睿之先生這樣評論我的徐老師和羅老師。但他關於“瓜田李下”的那番宏論,當天就灌進了我的稚嫩的骨髓裏。並奉為行為準則,身體立行,直到三十七歲那年,我在華中師範學院插班當了大學生,我才開始懷疑“我的禮賢下仕正人君子”形象是否值得。甚至相反地認為男女之情,“不失足才成千古恨”。有時,人的道德意識,往往是從幼年時的一件事,一句話建立起來的。“瓜田李下”這個詞我就不是從書本上學來的。
徐老師為了避嫌,跟羅老師分灶燒飯了,再不到一個鍋裏吃飯了。羅老師隻好自己煮飯。他沒把那些閑言碎語放在心上。也沒有去揍吳駝子一頓。沒把鄉下的流言蜚語當回事。
羅老師特喜歡教他的體育課,立正——稍息!喊得跟正規軍一樣響。他簡直把我們當成一群小兵來訓練了。聽徐老師跟我母親說,他當過教官。難怪威風凜凜的。他還請秋元伯做了一副跳高架子。兩根木柱子上釘著兩排釘子,每根釘子相隔一寸。一根竹杆往上一擱。令命我們排好隊,一個個從那根竹杆上跳過去。以高度記數,很好玩,很剌激的,文明新鮮。他給我們做示範時,助跑如風馳電掣,起跳如大鵬展翅,優美地一躍,兩條腿翅膀一樣張開跨過橫杆,整個身體仰起,鯉魚跳龍門似的。不是用腳尖躍過去,而是屁股擦著橫杆而過。跳得比他的人還高。讓我們敬佩不已。他要我們學著他的姿勢跳。一時學不會。我們習慣了兩腿往上蹦的蚱螞跳。他也不發火,一遍一遍給我們示範。
鄉村的夜晚,不願呆在家裏的青年人喜歡聚在禾場賭力氣當娛樂。最常見的三項活動:頂扁擔、甩人、掀石滾。這是鄉民們最常見的體育競賽。頂扁擔就是兩人握著扁擔兩頭,單臂相挺,勝者當擂主,敗者淘汰。輪番作戰,樂此不疲。甩人即:一條扁擔兩端鉚著兩個人當砝碼,雙手將扁擔端平,甩上肩。這是青年農民挑草頭預科訓練。小孩子常常被當做砝碼,驚險,好玩。掀石滾就把打場的石滾掀翻身,看誰翻的多。徐鹽壇是個短個子,他能雙手趴地,用雙腿把三、四百斤的石滾夾起來豎直。全村沒第二個敢跟他比。羅老師對此不屑一顧。打羅老師上了體育課後,村裏的青年人也愛上了學校的新活動。他們見學生跳高很好玩,又簡單,也想試試身手。銀叔和漢哥到辦公室去找羅老師借跳高架子。羅老師在改作業。我們想,羅老師肯定會刮漢哥和銀叔的胡子。他們早已不是學生了。來搗什麼蛋。沒想到羅老師連頭也沒抬說,“拿去吧,沒關係。”銀叔和漢哥得了寶似的,招來許多年青人跳高。螳螂嘣,蚱螞跳,鷂子翻身,牯牛滾水,狗子鑽圈,野豬拱草。什麼怪姿勢都有,跳得人仰馬翻。羅老師那種翻滾式跨越他們學不會。從月亮升起,禾場上就熱鬧起來。橫杆都踩斷了幾副,用蘆葦做跳杆。但誰也跳不過四尺五。羅老師也不去指導他們。他們不服氣,要羅老師也來個螳螂蹦跟他們比比。羅老師付諸一笑。於是,他們就說羅老師是滾過去的,不是跳過去的。羅老師也不在乎鄉裏人怎麼說。他隻跟我們講什麼叫規範動作。
羅老師親自在操場邊挖了個坑。讓學生從河下挑來沙填在坑裏。叫沙坑。也是體育項目。讓課時,他教我們跳遠。我們聽他的口令:助跑,起跳。一個個在沙坑裏滾得泥狗兒一般。快樂,興奮。男孩子們特別愛上體育課。女孩子上體育就請假上廁所,進去了不出來。老師也不好去叫她們。有了沙坑,村裏的青年晚上也來跳。跳得滿坑大洞小眼,屁股印子,巴掌印子。再上體育課時,羅老師把沙整平,讓我們跳。羅老師的一些體育項目,在鄉村成了普及運動。土改學會的扭秧歌,打腰鼓也沒人幹了。鄉下人喜歡上競技體育。
學校裏分來一台風琴。村裏派兩個人從本部抬回來。這個木匣子引起了人們極大的興趣。風琴是楊柳灣有史以來的一第件洋玩藝。很多人來圍觀。
徐老師拆開包在風琴上的包裝紙箱。羅老師力氣很大,把風琴抱起來,放到辦公室的牆邊。學生們全圍上去看。一個漆得光亮的黃色木箱子,長方形,比桌子低一些。下麵空著,有兩個織布機一樣的踩板。徐老師說,這是上音樂課用的。它能唱歌?我見過的樂器隻有鑼鼓,喇叭,胡琴,笛子,簫之類。最新鮮的是徐老師的口琴。新學校居然用風琴教唱歌了。我覺得新學校偉大。私塾除了筆墨紙硯、戒尺、竹板,什麼教具也沒有。先生總是教誨學生說:“勤有功,戲無益”。新學校裏卻送來洋玩藝,體育課領著學生玩。讓睿之先生的《四書》《五經》統統見鬼去吧!該燒。徐老師拿過椅子,坐到風琴前。她掀開了琴蓋。哇!一排白色的積木塊一樣的木條兒閃亮發光。還有一排黑色的。後來才知道叫琴鍵。徐老師用腳輕輕地蹬了幾下,她伸出柔軟的十指,敲在琴鍵上。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美妙的旋律響起來。
我緊盯著徐老師的手腕,她那白嫩如藕的雙腕跟琴鍵一般的白。十指如從泥裏抽出的藕稍子,指頭觸動著琴鍵,靈巧得像小貓用舌頭舔著瓷碗的邊緣。聲音不知是從哪裏發出的。時而鏗鏘有力如急風暴雨,慷慨激昂,時而如和煦的春風,娓婉動人。“徐老師還會彈風琴呀!”大人們投以敬佩的目光。
徐老師用風琴教唱歌課了。村裏的女人有時從窗外走過,也停下步來,趴在窗台外聽琴。這女人的手指雖然不會納鞋底,卻能彈風琴,這是她們望塵莫及的啊!女人們再也不議論徐老師了。因為吳駝子偷看徐老師洗澡被我二舅抓到了。並且揍了他。都說吳駝了給村裏人丟臉。徐老師把房間的後窗裝上了一塊花布簾子。那時,街上也買不到玻璃。吳駝子是從木窗門縫裏偷看到的。
學校夜裏不上課,我們也跑到學校去玩。老師改作業,備課,我們不敢打擾。總是在門口晃來晃去。有時躲在窗下看老師工作。徐老師和羅老師坐在一張方桌的兩邊。埋頭工作,很少說笑閑聊。有時候,徐老師正批著誰的作業,發現題做錯了,同時也發現做錯題的學生就在門外,就叫他進來,麵批。我就被徐老師叫進去過幾次。我們對風琴的好奇心不減,總想親手試試。看那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徐老師用完琴後,總是用一塊紅綢布蓋在琴上。我們想摸也摸不著。除了上課用琴,平時徐老師很少彈琴。羅老師不會彈。也不向徐老師學習。他隻管教體育和算術。無事時就捧著一本磚頭似的大書看著。聽說那是小說。“小說”。這個名詞我也是第一次從徐老師口裏聽來的。這麼厚的書,怎麼稱是“小說”呢?徐老師除了教語文算術唱歌外,還教圖畫。她喜歡畫畫,教彬彬和莎莎畫畫。彬彬的那一盒彩色蠟筆,幾乎成了我童年的向往。我家是買不起那種叫蠟筆的東西的。聽彬彬說,是從漢口帶來的。街上沒得賣。因為怕那些閑言碎語,徐老師和羅老師顯得極為正經。平時從不說笑。羅老師連莎莎也從來不抱一下。兩人之間,真有點男女授受不清的味道。
每個星期天,羅老師都回到鎮上去休假。他的家在鎮上。有父母兄弟。徐老師帶著孩子在鄉下,回去看父母就不方便了。隻有在學校裏,以校為家。她和我母親很好了。常常到我家來串門。跟我母親閑聊。說的都是漢口的事,我不懂。但很少再提彬彬的爸爸。
有一個星期天的夜裏。羅老師當然回鎮上去了。學校裏空蕩蕩的。大概是秋天,外麵有些涼。村裏的孩子們總喜歡鬧得很晚才回家睡覺。尤其男孩子,姓柳的一幫,姓楊的一幫,用蘆葦杆子當槍,互相開戰。互相躲藏,互相襲擊。有時女孩子也參加。那天夜裏,曉月跟著我,躲藏在學校後院的籬笆邊。我以為藏在學校旁邊沒有敢來,這裏有老師,不敢來鬧,安全。我們手拉著手,躲身瓜藤下。看著天上的月亮。螢火蟲在我們眼前飛來飛去。好靜,好美。藏了好半天,也沒有人來抓我們。曉月說“長生哥,我們回去吧。”我說,“再等一會,他們尋不到我們,我們就贏了。”
夜漸漸的深了。我們從瓜藤裏鑽出來。看到辦公室裏還有燈光。徐老師還沒睡呀!我們走到大門前,學校的大門緊關著。窗戶卻敞開著。徐老師獨自坐在風琴前。望著天上的月亮。彬彬和莎莎睡了。桌子上放著他們畫的畫。徐老師拉下了風琴上的紅綢。揭開了琴蓋。徐老師要彈琴了。我們躲在窗台下。想聽琴。
琴聲終於響起來。靜夜的村莊裏,低沉婉囀的琴聲如綿綿細雨。沒有了課堂上的那份激昂。風琴聲很低很沉。我想,也許是徐老師怕打擾村裏人睡覺吧。琴聲低沉得好象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女人在哪裏抽泣,咽咽哽哽,帶著憂傷。我把頭漸漸地伸出窗台,想看看徐老師怎麼在彈。徐老師沒發現我。她望著天上的月亮,眼睛根本沒看琴鍵。我怕她看見的,低下頭,拉著曉月,藏在牆根下。
徐老師居然輕聲地低唱起來。聲音很低,琴聲伴著她的歌聲,像夜空的雲在飄渺。我和曉月聽得入神如化了。我們不懂她琴的什麼曲,唱的什麼歌。聽來,簡直就是個女孩子在唱。那音樂,那歌聲從此保留在我的腦海裏。我從來沒有聽到這種音樂,這種歌。還有徐老師對著月亮的那神情。刻畫在我的心靈裏,朦朧中讓我感動。三十多年後,我陪一位老人去教堂做禮拜時,聽唱詩班裏的女孩的歌聲,有風琴伴湊,那旋律喚起了沉睡的記憶,被我忘淡幾十年徐老師突然複活了。當年徐老師在鄉下的小學校裏,望著月亮……也許,我的徐老師已早歸天國了。願她的靈魂安息……
以上這段文字,是柳岸青三十年後發表在一家刊物上的一篇散文一部分。是回憶他的小學生活,懷念徐老師和羅老師的文字。因為文字中提到了我的名字。我把它收藏至今。這也是我童年最美的樂章之一。
楊柳灣小學越來越興旺。再也不用動員,很多女孩子也上了學。學生增加了三分之一。
我也終於盼到了上學的一天。
我和姐姐都成了徐老師的學生。
兩個複式班。兩間小小的教室擠滿了。學校成了村裏熱熱鬧的場所。凡村裏有大事,學生都要參加。村裏夜晚開會,也把學校當會場。羅老師依然與村民保持著距離。徐老師則不同。跟村裏女人相處很好。但她的兩個孩子則仍跟我們格格不入。彬彬也上二年級了。莎莎跟我同年級。汪校長有時來檢查工作,聽徐老師或者羅老師講課。檢查老師的備課筆記,還抽查我們的作業本。有時是一個姓熊的主任來。我們不怕汪校長,但見了熊主任特別怕。汪校長年紀大,和靄可親。即使訓人,也是帶著笑。熊主任則不苟笑言,一副閻王相。他是個中年男人,個子不高,瘦瘦的。兩肢特別長,走路身子向一邊傾。也許是背著公文包的緣故。他的公文包不是羅老師的那種“學習袋子”,而是真正的包,黑皮,油光發亮。有銅扣,皮帶子。裏麵總是鼓鼓兜兜的筆記書籍資料。總之,裏麵裝滿了“學問”,那學問是鄉下人難懂的,一定沉重。所以,他背包的肩總是傾斜的。他講話聲音有些嚇人。那聲音好象不是從他嗓子裏了出來的,而是另一個地方接過來,傳遞得很遠,有共鳴,十分神秘。很有點像現在的音箱。他的口音完全與我們不同。據徐老師說,他講的是標準國語。他要求老師講課時也講國語。但會國語的教師極少。徐老師也隻會帶點漢腔。其實,他也是本地人。他是從正規師範學院畢業出來的教師。解放前就在鎮上八完小當教導主任。懂得聲、光、化、電。還能說英語。所以,他孤高寡合,眼裏看不起人。據說,他淪落到鄉下教師的地步,完全是汪校長造成的。他本來可以去參加革命,跟解放軍南下。汪校長硬把他拉回來創辦第八完小。他恨汪校長。去年,縣教育局正要調他到縣裏去。不幸,他得了肺結核。留在區裏帶職養病,不任課。掛主任銜,當學監。在第八區內,他的學曆是最高的。聽“魯國公”說,“熊主任解放前一個月的薪水就有五十塊大洋。跟他的嶽父一樣高。他嶽父你知道是誰吧?就是汪校長嘛。”我們這才知道,熊主任是老汪校長的大女婿。怎麼看不出呢?熊主任好象並不那麼尊重汪校長,也沒聽到他叫嶽父呀!他甚至叫汪校長老汪或者汪先生。他脾氣特別壞,動不動就訓斥人。聽說他有“膛火病”(肺結核),所以脾氣暴躁。也不知怎麼搞的,把他從八完小學的教導主任降到東河鄉小學當主任了。他家住熊家台,居家養病,有時下來檢查檢查。相當於現在的質量檢查員。所以,老師們都怕他。他是全縣有名的權威教師之一。許多考卷都由他出題。做嶽父的老校長也讓他幾分。他打老婆時,老嶽父也不敢管他。我至今還記得他的名字叫熊正良。他女兒是我初中的同學。他講話從來沒帶一字地方音,好象他根本就不是本地人。這一點既叫人尊敬,也讓人難以接受。我每聽他講話就覺得不適,恐懼。他在我眼裏有點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外來客。每當熊主任來時,學校裏顯得異常安靜。學生見了他老遠就躲開。聽說,“膛火病”會傳染給孩子,我們就更怕了。避熊如避瘟神般的恐懼。表哥卻特別崇敬他。因為他有學問。表哥說,熊主任的公文包才真叫包。我想長大了,也像他那樣有權威,背他那樣的真皮公文包,令人刮目相看。我當年不明白表哥為什麼那樣崇拜熊正良。熊正良四十多歲就死了。死於肺結核。沒見到表哥寫過文章懷念熊正良老師。也許,表哥早把他忘了。因為表哥後來的名氣比熊正良大得多。表哥後來做過縣教研室的教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