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盼著男老師快點來。徐老師白天黑夜走家竄戶,動員學生報名。尤其是女生。她總算把楊德芝動員來了。楊德芝的媽媽是貧協組長,哥哥是民兵隊長。也算給村裏帶了個頭。楊德芝的姆媽很嬌寵她。德芝長得秀秀氣氣的。嬌滴滴的,說話像喜鵲叫喳喳的,挺活潑。她要我們叫她德芝麼爺,(當地稱小姑為麼爺)論輩份她跟我父母是一輩的。她跟表哥同年。誰也不肯叫她麼爺。
男老師終於來了。
孩子們一第眼看到他就望而生畏,禁若寒蟬。他沒要人去接,是自家來的。他用根長長的扁擔挑著兩塊比門板還大的黑木板。聽說是在街上棺材鋪裏訂做的。想起來有點磣人。挑子兩端還掛著他的鋪蓋行李,一捆課本,還有粉筆、墨水等教具。看上去也有一百斤。他從街上挑來,連氣都不喘。他高個,臉黑,高顴,闊嘴,絡腮胡子。還鑲著一顆金牙。頭發密密的,黑得發亮,梳是十分整齊。他的手很大,而且手腕上長著稀疏的毛。仔細一看,不到三十。這樣相貌的人,我們從沒見過。
徐老師見到他來,出門迎接:“羅老師,怎不搭船來呢?這麼多東西,你也挑得起呀!”孩子們盼他三天了,卻不敢接近他。這個先生看上去也比柳睿之先生可怕得多。他要是打學生,不跟老鷹抓小雞一樣?羅老師哈哈一笑,他的笑聲也叫人膽寒,嗓音宏亮:“小菜一碟,用不著搭船。”他把黑木板靠在牆上。徐老師把課本提起來,放到辦公桌上說:“名報得差不多了。”“多少學生?”“五十二名”。羅老師向徐老師轉達校長的指示:“明天開學典禮,校長要來,今天我們要把工作安排好,他要來主持開學典禮。”老師說的許多話,我弄不懂,又不關我的事。
表哥用手去摸那黑木板。他不知這黑木板是幹什麼用的。有些大膽的孩子也跟著他摸。黑木板上留下一道道小小指印。黑板的一麵漆得比棺材還要黑,黑得發亮。另一麵卻很毛糙。我以為是羅老師的鋪板哩。徐老師說:“柳長生,不要用手摸。沾上油,不好寫字的。”寫字的?黑板上寫黑字,怎麼看得出?表哥感到疑惑。村長聽說羅老師來了,連忙到學校來。他跟羅老師客氣了一番。羅老師說:“村長,你找個木匠來,給黑板做兩個架子,明天上課要用的。”村長二話沒說,連忙到學校隔壁叫來秋元伯伯:“秋元哥,趕快給老師做兩個架子。明天要用。”秋元伯伯看了看黑板問:“羅先生,怎以做?您吩咐。”羅老師從一個四四方方的紙盒裏取出一根白色的小棒棒兒,在黑板上橫橫豎豎畫了幾條線說:“就這樣子,把黑板擱上去,靠在牆上就行了。”秋元伯看了看圖說:“行,明白了。今天我一定做出來。”羅老師把小棒棒又插進了紙盒。紙盒裏裝著滿滿的,徐老師說,那叫粉筆,是專門在黑板上寫字用的。盒子裏的粉筆還有彩色的。我想抽一根看看。表哥打了我的小手一下,示意別碰。
表哥摸著桌上的課本問:“徐老師,今天領書嗎?”徐老師說:“你急了?開學典禮後再發書和練習薄。”課本紮得緊緊的,他想想抽一本出來看看,望了羅老師一眼,羅老師把眼一瞪,表哥連忙把手收回。徐老師邊清點著教具邊問:“羅老師,鉛筆買回來沒有?”“買了五打,夠嗎?紅藍醮水筆四支,備課筆記都在我包裏。”
鉛筆。五打。什麼意思?我從來沒聽說過鉛筆,更不知道“打”是什麼?難道用鉛筆打學生嗎?而不是像睿之先生用竹板和戒尺打學生?
等羅老師把鉛筆從他們包裏來出來時才明白,是寫字的筆,一打就是一捆,一捆十二支。紅色的小木棍兒,很好看。羅老師的包也很特別。深藍色的布袋,緊口,方兜,兩根長長的帶子,可以背在肩上。袋子上還有兩個白色的字,“學習”。比工作隊員背的那種黃軍用包好看多了。這是當時政府工作人員常用的公文包。表哥跟我說,他也希望有這樣一書包。一定要姆媽給他縫一個。如果他姆媽不肯,就叫姑姑縫。我姆媽也頂喜歡表哥。把他當自己的兒子。我姆媽沒有兒子。隻有兩個女兒。後來,我姆媽也生過兩個弟弟,一個發臍帶瘋死了,又生一個也沒活過一歲。所以,父母把我看得很嬌。聽外婆跟我姆媽悄悄商量,說是等我長大了,要把我嫁給表哥。還說這叫“回門親”,村裏姓楊的姑娘嫁給姓柳的兒子很多。也有不少姓柳的姑娘嫁給姓楊的小夥子。什麼“回門親”,什麼“隨姑嫁”當年我還小,弄不懂。有的隔兩代,有的隔三代,有的隻隔一代。如果把我嫁給表哥,一代也沒隔。叫“親上加親”。鄉村裏,這種婚姻很普遍。外婆和姆媽商量還是悄悄說的。沒公開,我偷聽到的。暗自高興。所以,他到哪,我就跟到哪。反正,我將來要嫁給他的。
羅老師從他的包裏掏出許多東西來。鉛筆,醮水筆,紅藍墨水,備課筆記,口哨,課程表。更讓孩子們新奇的是一隻鬧鍾。羅老師拿出鬧鍾時,看了看說:“喲,都十點半了。”他張開五指,抓住鬧鍾,另一隻手扭動著鍾背後的一根樁樁兒,鍾裏發出“滋——滋——滋——”的聲音。“我早晨忘了上發條哩”上發條?他把鍾放在辦公桌上。那鍾上的指針蹦蹦跳跳自己走動著。鍾上有個提手,還有兩隻耳朵。我們盯著那神奇的鬧鍾,它怎麼會自己走動呢?
羅老師的宿舍安排在廂房裏,那裏早已為他擺好了床鋪。他提著自己的行李,整理房間去了。徐老師到廚房做午飯去。我們一群孩子還守著那隻神奇的鬧鍾。看著它“嘀嘀噠噠”地走著。彬彬過來:“看看,看什麼的?鍾都沒看到過,鄉巴佬。柳長生,你知道現在幾點嗎?”表哥被他問住了,確實不知道幾點什麼意思。突然,那鍾上的小錘兒猛地敲打起那兩隻耳朵,發出一長串“叮鈴鈴……”的聲音來,把我們嚇壞了,連忙躲開。彬彬哈哈大笑起來,“鬧鍾報時了,把你們嚇得,真鄉巴佬。”他伸出小手,按住了鬧鍾,小錘兒停止了敲打。“現在是11點”他嚴肅地跟我們宣布道:“是吃午飯的時間了,你們趕快回家吃午飯去吧!”
11點吃午飯?我們聽它的?
吃午飯時,表哥跟舅媽說了書包的事。他不願再用一塊布包著書上學。還編了個謊說,新學校要用新書包,街上有買的。舅媽問他新書包上啥樣子。他說,羅老師哪裏有樣子。小一點也行。舅媽說:“好吧,我給你縫一個吧。”吃過晚飯,舅媽去找徐老師,要了羅老師的包來看。還要徐老師用紙剪了“學習”兩個字帶回來。她找出幾塊舊布,拚拚接接,在油燈下縫到半夜,終於縫成一個比羅老師的包小一倍的花書包來。她試著把書包背斜掛表哥肩上,二舅也欣喜的笑了。我也要背。表哥說,“你還沒上學哩。”“偏不,要背就是要背。”舅媽把書包從表哥有肩上取下來,讓我背背。我才肯回家睡覺。我知道,他把書包放在枕頭下睡覺。
早晨起來。我父親被村長叫去給學校栽旗杆。我也爬起來跟著去。二舅和幾個叔叔把一根長長的杉木抬來,豎在學校門前的屋場上。杆頭上還掛了個木葫蘆。葫蘆上穿著根長繩子。跟船上的桅杆一樣。這也是一件新奇的事。全村人都來看。二舅駕過船,挺會擺弄桅杆、葫蘆、纖繩。羅老師拿來一麵五星紅旗,讓我二舅扯上去試試。二舅套好繩,掛上旗,“唰啦啦”,像升帆一樣,幾把就將旗幟拉到杆頂上了。人們仰望著天空中獵獵飄展的紅旗,鼓起掌來。我看了也很興奮。跟著大人鼓掌。表哥一打我的小手說,“你又不是學生,鼓什麼掌?”我哭了。我盼著快快長,後年,我就可以上學了。羅老師把旗幟落下來。卷起,收好,說:“開學典禮要舉行升旗儀式哩。”
吃過早飯,報名的學生早早地來到學校。徐老師把全體學生集中在一個教室裏。教室布置了一番。牆上貼了毛主席和朱總司令像。黑板架好了。黑板前是個講台。講台上貼著課表。黑板上掛著一大張白紙,紙上寫著字。還畫著一些紅杠杠。聽表哥說,那叫《國歌》。《國歌》是什麼歌?怎麼唱?我沒有進教室的份,隻好站在學校門外看。
羅老師走到黑板前麵,拿出《報名冊》來。他用宏亮的聲音說,“現在點名。我喊誰的名字,誰就應一聲‘到’,聽見沒有?”他說話帶有點顫音,跟敲鑼似的,在屋子裏回響。學生們集體回答:“聽見了!”他嚴肅地坐下,翻開名冊,手裏還握著一支鋼筆。
“柳長生!”
表哥眼睛兩邊瞧了瞧,“嗯。”了一聲。
羅老師瞪大兩隻眼,他那兩隻眼睛有點像牛眼,眼裏有凶光,
“你叫柳長生?”
“嗯嗯嗯。”表哥的聲音發抖了。
“嗯,嗯什麼?沒聽見,要答‘到’再來一遍。柳長生!”
“到。”表哥的聲音像蚊子。幾乎聽不到。
徐老師笑咪咪地說:“柳長生,大點聲。”
羅老師把鋼筆在桌子上敲了敲:“蚊子哼似的,誰聽得到。大點聲,到!”羅老師的聲音像一盆水潑下來。
“嘩——”炳姐姐帶頭笑起來。
羅老師吼道:“安靜!”笑聲嘎然而止。
徐老師拿起《點名冊》在學生們眼前晃了晃說:“從今天起,每天上學要點名。遲到,早退,曠課都要記錄下來,年終發成績單算品行分。大家學著。不要笑。要嚴肅。”原來,新學校這樣嚴啊!
羅老師又開始點名了:“柳長生!”
表哥壯著膽高聲應:“到!”
羅老師的金牙一閃,笑了,“對,就這樣。楊社林!”
“嗯,到了。”楊社林比表哥大兩歲。娃娃頭,打架很厲害的。
“再來一遍,楊社林!”
蘆社林放開嗓子:“到——”
“不許拖長音,要短促。記住沒有?”羅老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楊德芝!”
楊德芝往楊惠琴背後一躲,吃吃地笑,沒有回答。
“楊德芝!”羅老師又喊了一次。
楊德芝露出臉來:“人家來了嘛。還叫——”
羅老師繃著黑臉:“這不是家裏,是學校。回答‘到’”
楊德芝說:“好好好,到到到,行了吧?”他一點也不怕羅老師。我覺得很怪,女孩子怎麼不怕男老師呢?也許是她哥把她寵壞了。他哥是民兵排長,敢槍斃惡霸。
點到胡惠琴時,她更是不肯應到。而是說“來了”。羅老師偏不依她,反複叫了她五遍,把她叫服了,隻得應“到。”
52個學生點名就花了十多分鍾。點完後,羅老師又訓練了一遍。第二遍兩分鍾就完了。同學們也學會了應“到。”老師一叫,學生應“到”,一個接一個,教室裏像春天夜裏的池塘,一群青蛙,此起彼伏,我也覺得有趣。在門外學著叫:到!到!到!。表哥惡狠狠地說,快回家去,這裏是學校,不是你玩的地方。
羅老師點完名。由徐老師教大家唱《國歌》。下午汪校長來親自主持開學典禮,升國旗,唱《國歌》上午一定要學會。”羅老師是分部的負責人。
徐老師拿起一根兩尺長的小木棍揮動了一下,不像是打人的姿態。她笑咪咪的,像個年青的姆媽。
“同學們!從今起,你們就是學生了。互相之間應該稱同學,同學之間要互相友愛,互相團結,互相幫助。不許打架罵人。不要再叫先生,要叫老師。我姓徐,叫徐老師。他姓羅,叫羅老師。新社會了,師生平等,也應該相親相愛,再不像舊私塾裏先生和學生是貓和老鼠的關係。”
同學生笑了起來。徐老師說話的聲音真好聽,和藹,慈祥。她邊說邊用棍兒拍著自己的手心。一會兒握,一會兒放。這木棍兒究竟是幹什麼用的?敲學生的頭嗎?
“新學校裏,老師不許打人,打人和罰跪都是體罰行為,體罰違反教規。要受上級批評的。老師是政府派來的。除了正當的學費書本費,不再收學生的東西。老師的生活由政府安排。我們的責任是把你們教育好,學文化知識。新學生再也不拜孔夫子。要熱愛新中國,熱愛領袖毛主席。要愛國旗,唱國歌。見了老師不要怕,敬個禮表示禮貌就行了。下午就要舉行開學典禮了。上午,我們得把《國歌》學會。大家先跟著我唱。”
徐老師的一番話,讓學生大受鼓舞。不許打學生,不許罰跪。老師學生不再是貓和老鼠。不再拜孔夫子,要向毛主席像鞠躬。唱國歌,愛國旗,向國旗敬禮。尊敬老師,見到老師要鞠躬。以往學生見了先生就躲。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新學校原來也有新規矩呀!
接著,徐老師講起《國歌》的意義。她的話我不懂。表哥也似懂非懂。她把歌詞念了一遍。我全神貫注地聽著,每句話都很新鮮。她用教鞭指著歌單:“這些阿拉伯字是簡譜。算術課本上讀‘1、2、3、4、5、6、7。’這裏讀‘鬥來咪發梭那希都’。簡譜下麵是歌詞。歌詞是根據譜子的拍節來唱的。表哥和同學們感到特別新鮮。天雨時,表哥常常背著我去聽算命的銀甫先生拉胡琴,銀甫先生也會唱譜子。那譜子是什麼“工呀車呀商呀的。商尺商工車。”徐老師教的譜念“鬥來咪發”,肯定比銀甫先生高明了。銀甫先生隻是個瞎子,姆媽不許我們叫瞎子,要麼叫銀甫伯伯。
徐老師示範地先唱簡譜,接著一句一句地教起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學生們跟著徐老師唱,唱得非常投入,唱得激情澎湃,唱得熱血沸騰。《國歌》是表代國家民族的歌,唱得神聖,唱得豪邁。連我們站在校門外幾個無知兒童也被老師的情緒渲染,被音樂的旋律深深打動了幼小的心靈。仿佛身子也高大起來,拿起槍來衝鋒陷陣。我出在炮火硝煙的年代。似乎先天就懂。表哥出生時,日本鬼子還沒投降哩。我常聽外婆講二舅參加國軍與日本鬼子打仗的事。二舅在九江一戰差點被打死,那是他自己偷偷跑去參加抗戰的。手指上還留下個傷疤,逃跑回來。爹爹怕他再跑出去,立即結他辦了婚事。然後就有了表哥。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國歌》果然具有偉大的力量。比起那些軟綿綿的“咿呀喲哎”的《九嶺十八崗》的民歌完全不能同。
同學們學得差不多了,徐老師拿出一個小匣子,取出一支亮晶晶的東西。我們的眼睛盯著那小玩藝。徐老師說,“這是口琴。我用口琴吹一遍。大家先靜靜的聽,低聲跟著口琴哼。”
口琴?
徐老師把口琴銜在口裏,吹出顫動的美妙的聲音來。果然,她吹出《國歌》。太美了!《國歌》。足足唱了一個鍾頭。學生們能跟著徐老師的口琴唱了。
連站在門外的小孩也學會了“起來!前進!”
徐老師宣布,“休息十五分鍾。”
羅老師接著說:“十五分鍾後,聽我吹哨子,到操場上集合站隊。”
“什麼叫集合?站什麼隊?”大同學問。
徐老師說:“下一節課上體育。羅老師給大家練操。你們要上廁所的現在就去。上課不許上廁所的。”
大家哄著出了教室。紛紛去找茅坑。學校沒有專門的廁所。鄰居的茅坑成了學校的廁所。四個女孩一起,走得很遠。她們還邊走邊唱:“起來!起來……”
突然,三聲哨響。羅老師威嚴地站在旗杆下。學校操場就是禾場。南邊是河堤,河堤旁是幾棵大楊樹,旗杆就豎在河堤邊的土台子上。
同學們聽到哨聲,紛紛跑向操場。
羅老師喊:“按高矮次序站成兩排!矮的站前麵,高的站後麵。”
徐老師拉過兩個矮同學站在前列:“跟在後麵排!”
五十多個學生亂成一團。都怕往前站。徐老師拉這個扯那個,終於拉成兩列隊形。四個女生這時才從屋後跑來。她們愣在一旁,不知怎麼辦才好。
“入列!”羅老師大聲吼道。
她們聽不懂,抱成一團笑著。徐老師將她們分別塞進兩個隊列裏。楊德芝還扭來扭去的不肯入列。
羅老師把口哨銜在口裏,鼓起勁一吹:“噓——”
大家鎮著了。瞪著眼望著他。不知要發生什麼事。
他筆挺著身子。正步從土台上走下來,哨子掛在他的脖子上:“這叫兩列縱隊。不許講話!看著我!立——正!”他的嗓音斬金截鐵,雄壯有力,把禾場上啄食的雞和撒野狗也鎮住了,雞和狗全都不敢動,呆呆地望著他。隻見他雙腳並立,兩手貼腿,身子比樹杆還直。同學們也都愣住了。
“雙腳並攏,腳尖對齊,兩手垂直貼著大腿,抬頭平視前方。腰挺直。這叫‘立正。’聽我的口令,稍息!”他把一隻腳伸開半步。
表哥們照著他的樣子做。
他鼓著兩隻牛眼,一掃隊列,那眼光剌人。誰也不敢吱聲。
他喊著口令,自做動作,“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向右看齊”“向後轉”“向前看”他示範了一遍。他的動作像刀砍斧劈一樣。口令洪亮。完全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他的鎮懾力讓我們無條件服從。誰要是做錯了,他就一把將你拎出來,嚇得你兩腿直哆嗦。在他威嚴的訓練下,學生們在太陽底下不敢放鬆。總算學會了“立正”“稍息”。他把隊解散了再集合,集合了再解散。返複操練。弄得學生滿頭是汗。女生們也怕了。村裏許多女們圍著看學生上操。指指點點的。羅老師卻旁若無人,連女人們看也不看一眼。一直訓練到中午,他才宣布真正的解散。讓我們回家吃午飯。村裏都議論:“羅老師好厲害。”連百事通的魯光亮也說:“羅老師好象是個老兵。”他也不知道羅老師來至何方。
這位男老師頗具神秘。他威風凜凜,不苟言笑。走路也是筆挺挺的,目不斜視。表哥怕他,但更敬佩他。從此,表哥悄悄地學著他的樣子走路。
下午。汪校長來了。他抱著一塊木牌走進村子。羅老師、徐老師,還有村長和舅舅們到村口迎接他。我們也跟著圍上去看。村長接過汪校長抱的那塊木牌:“汪校長,辛苦您了!”汪校長笑笑,他笑得還是那樣慈祥:“應該應該。準備得怎麼樣了?”他問羅老師。羅老師說:“一切就緒,學生已經到齊了。就等著您來了。”
村長和二舅把那塊木牌掛在學校大門口。
我們圍上去看,家長們也圍上來看。
木牌上寫著:東河鄉小學楊柳灣分部。
這便上我們學校的正式名稱。
學校的大門額上,還貼上了四個紅紙寫的鬥大的字:開學典禮。
村民們都來看開學典禮,村裏像辦喜事一樣。隻是沒有擺酒席。
操場上的旗杆下擺了兩張桌子。不知是從誰家借來新床單蓋在桌子上。跟成立農會時差不多的擺式。教室的裏的凳子全搬到操場上,排在兩側。那是被邀請來參加開學典禮的家長們坐的。汪校長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喝了幾口茶。說,“家長來了吧?”“來了。”羅老師說。“那就開始吧!”
羅老師拿起口哨,吹了三聲:“集合!站隊!”
同學們紛紛跑向操場。按照上午訓練的隊形,排成兩列。可見羅老師上午的訓練頗有成效。
汪校長從辦公室出來說:“家長們,有請,坐吧!”
家長們紛紛尋找自家學生的凳子,坐了下來。還有許多沒學生的村民也圍來看熱鬧。我姆媽牽著我和姐姐,站在外圍。很是羨慕有孩子上學的家長。
表哥們整齊的站在操場中間。羅老師宏亮的嗓音傳到河對岸回響過來:“東河鄉小學楊柳灣分部開學典禮現在開始!”
場上頓時安靜下來。
“請校長,村長就位!”
汪校長笑咪咪地走上台坐在椅子上。他把柳大生村長拉到身邊。
“鳴炮奏樂!”
二舅點起了鞭炮。鞭炮的硝煙籠罩了整個操場。比起正月十五睿之先生的私塾開學不知熱鬧多少倍。不用磕頭,不用作揖,不用燒香拜孔子。我用眼睛在人群裏搜尋,沒有發現睿之先生,也沒有他們家的孩子。老遠的河堤上,我看到睿之伯伯的身影。他扛著一把鋤頭,戴著鬥笠,向村外的田野裏走去了。他的時代在開學典禮的鞭炮聲裏徹底結束了。
民農自辦,國家派教師的鄉村小學下誕生了。
羅老師喊:“升國旗!”
徐老師展開了國旗。羅老師把旗栓在繩子上。徐老師拿起了那根教鞭,站到隊列前。
“向國旗致敬!”
汪校長帶頭站起來,主席台上的幹部們也跟著站起來。麵向國旗。
“立——正!行注目禮!”
同學們眼睛盯著國旗。
“升旗!唱《國歌》!”
羅老師扯動了繩子,國旗順著旗杆往上升。
徐老師揮動教鞭打拍子: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新長城。
…………
從來沒有這麼嚴肅。從來沒有這麼神聖。家長們也不敢笑。因為五十多歲的汪校光著頭,頂著太陽,一絲不苟,對著旗杆低聲唱著。顯然,他並不善於唱歌。但那莊嚴虔誠的神態,非常感人。羅老師宏亮的嗓音,幾乎蓋過了學生們的集體合唱。正因為有了他的領唱,許多尚未唱會的同學也能跟著應和。徐老師美妙的歌聲在集體合唱中依然一枝獨秀。村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歌,連土改工作隊也沒教過。土改工作隊教的是些“打倒”“消滅”“共產黨好”。最好聽的是《南泥灣》。這是《國歌》,代表國家的歌。旋律震憾人心。徐老師講過,唱《國歌》時不許笑,要嚴肅莊重,否則,就是褻瀆國家。表哥也不懂“褻瀆”是什麼意思。我就更不知道。
在莊嚴的《國歌》聲中,國旗冉冉升到了杆頂。國歌剛好唱完。
我們是新中國的小主人了。徐老師今天上午講的。我哭著姆媽說:“我也要上學,我也要當小主人。”姆媽打了我一巴掌,“你還小哩,姐姐明年上學,你後年。”
那麵五星紅旗高高飄揚在藍天上。高過了村裏所有的房頂,高過了所有的樹尖。這就是我們的鄉村小學校。
升完旗。汪長講話。全體在場的人都鼓掌歡迎。汪校長依然慈目善目,笑咪咪的。他宣布羅老師為分校的負責人。說這所小學是政府辦的,由國家付擔一切用費。他還動員村民,把女孩子送到學校來讀書。交不起學費的可以免費。新中國的兒童,沒有文化是不行的。男女都有受教育的平等權利等等。村民們非常感謝汪校長,好象是他送給了村裏的一所小學。他還講了一些校規校紀。汪校長講完了。
柳大生站起來,雙手撐腰,村裏人都知道,他要講話了。他說,“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感謝汪校長,感謝羅先生和徐先來教我們村的娃娃。各位父老鄉親,讀書還不用錢,劃得來呀!我帶了頭,把閨女也送到學校。你們跟著我學,跟著我走,保證沒得錯。新社會了,女娃也不能得睜眼瞎,(文盲),日後,睜眼瞎嫁都嫁不出去的。政府白送我們兩個先生,連飯都不要我們供。天下哪有這便宜的事啊!再不上學就是對不起共產黨,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汪校長。”
汪校長連忙製止他說:“柳村長,柳村長,您別說對不起我了,我是為人民服務。老師也是人民的服務員。服務不好,大家可以提意見,可以批評。”他一副謹小慎微,生怕沾了虱子似的。
開學典禮完畢。就分班上課了。
表哥重新上學了。姐姐也不領我玩。姆媽把看門的任務交給她。還要她看著我。我才不要她管哩。她老避著父母揪我。我還是喜歡跟表哥玩。表哥在教室裏上課。我就在教室個外麵玩。偶爾,踮著腳,伸著頭,往窗戶裏瞧。我還搬了幾塊磚,在窗外搭起個小台子。
民房改成的教室很規範。窄窄長長的。牆頭隻有兩個一尺見方的小窗。黑古叮咚的。汪校長說,這會影響學生的視力。他叫村長派人給教室開窗戶。二舅是半路出家的泥瓦匠,回家拿了泥桶瓦刀來。秋元伯伯提了鋸子斧頭過來,加上四個小工,立即施工。他們在教室的前後左右挖了幾個大洞。連大人也能跳出跳進。秋元伯給窗子做上框,裝上格子,安上窗門。二舅用泥水石灰再把牆頭的縫糊嚴實。教室敞亮起來。我的小台子就搭在表哥那間教室的後邊。剛好看到表哥。我一天看不到表哥,心裏就像缺少了什麼。
若幹年後,表哥當了這所學校的校長,我也成了這所小學的教師。我們常常談起徐老師和羅老師。還有下麵我要講那許多老師的故事。當年,我還小,關於這所鄉村小學創始之初的那些細節,都是通過表哥的回憶,複製在我的記憶裏。這些人和事我一點也不陌生。因為記憶功能尚未發育成熟,留下的隻是些模糊的碎片。通過表哥的回憶講述,以及我為他保留下來的三本《日記》,將我幼年記憶的碎片粘接起來,我豁然貫通,才呈現出“我的鄉村小學”前期的完整的圖像。然後,我再將這前期的圖像鏈接到我的親身經曆上。敬愛的讀者,您別以為我是神童,不到五歲就有這麼良好的記憶與智能。在我幼年的記憶裏,表哥成了我的影子。我對他的依戀幾乎勝過父母。其中當然有外婆和二舅的作用。直到表哥離開我的那一刻,我才從他的影子裏走出來。
表哥跟我講。羅老師開始教算術課,第一堂測驗,全校學生都交了白卷。睿之先生教出來的學生,對算術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那些上過三、四年學的同學讀的是《三字經》、《幼學瓊林》、《增廣賢文》;上過五、六大同學的讀的《論語》、《孟子》、《左傳》之類。頂多也就是學打打算盤。除了漢字相同,內容牛頭不對馬嘴。四個女學連筆都不會拿。羅老師看著那一張張胡亂塗鴉的紙,直搖頭。徐老師倒很平和。她說,“鄉下就這樣的。一切從頭來吧。算術全從第一冊開始。語文看情況而定吧。十三、四歲了,總不能讓他讀一年級吧。”羅老師說:“那就按年齡扒堆吧。”好像分豆子似的,把五十多個學生扒成兩堆。成了兩個複式班。一、三年級由徐老師帶。二、四年級羅老師帶。徐老師做了表哥班裏的班主任,表哥喜歡徐老師。害怕羅老師的那雙牛眼睛。
新學校把讀書叫“上課”,不像私塾整天搖頭晃腦地讀,趴在桌子上寫。上了課還下課。下了這堂課,換上那堂課。不僅課換了,老師也換了。每節課四十五分鍾。下課玩十五分鍾。可以踢鍵子,打皮球,跳繩,抓石子,下五子棋,什麼都可以玩。當然,別忘了拉屎拉尿的事。鈴聲一響,即使蹲在茅坑裏,也得提著褲子往教室裏跑。否則,你就得站在教室門口喊“報告!”老師高興,才讓你進去,不高興就讓你站著出洋相。誰都不敢輕易遲到。尤其是羅老師上課,遲到了,至少讓你站五分鍾。學校的一切都按照鍾點行事。鍾點一到,就打鈴。鈴聲成了行動的主要信號。新鮮,好玩。辦公室裏貼著作息時間表,幾點上學,幾點放學,幾點上課,幾點下課。還有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的課程安排。老師按課表上的安排上課。星期天放假玩一整天。自由啊!幸福啊!快樂啊!全村的孩了聚在一起玩,一起學習。全新模式的兒童生活。表哥簡直把學校當成了家,比家還要溫暖,火熱。老師教孩子們熱愛新中國,熱愛共產黨,熱愛毛主席,能不熱愛嗎?不打仗了,再也聽不到槍聲。也不鬥地主了,再也聽不到打耳光,踢屁股用馬刀敲地主的脊梁骨的慘叫聲。也不再去看公審大會,看槍斃人。再也不擔心父親被抓壯丁,也不再逃兵荒。女人再也不怕鬼子和國軍來強奸了。放心大膽生孩子吧!給新中國生許多許多的兒童,長大了建設新中國。
徐老師還要表哥當學習委員。徐老師喜歡表哥。她跟二舅媽成了朋友。表哥管收發作業本。誰不交作業,就像老師報告。表哥不想打小報告,盡量幫助同學完成作業。有時還替同學做。
村子裏再也聽不到一屋蛤螞亂叫,聽到是整整齊齊的朗朗書聲。
開學後的第一節課,徐老師叫同學們把課本翻開到第一麵。叮囑學生要愛護課本。
她用紅色粉筆在黑板上寫出四行大字:
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中國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這些字,表哥全認識。課本上有五星旗,國徽,毛主席像。不認識的同學看了圖也可認出來的。農民開會鬥地主時,工作隊在台上呼口號也常喊的這幾句話。聽也聽熟了。
徐老師先教鞭指著每一個字,教大家跟著讀。
整齊洪宏的童音傳出了教室,在村子裏回蕩。“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的高吭宏亮的童聲取代了“天地洪荒,乾坤始澱”的搖頭晃腦。
兒童們的小腦瓜子,像現代的計算機更換了軟件版本,被刷新了。新的學校向小腦袋裏灌輸全新的思想。孔夫子也被毛主席替代了。先生被老師替代。
徐老師教學生寫字的方法也跟睿之先生不同。不用描紅,也不用毛筆,用鉛筆。她先用紅粉筆在黑板上畫出米字格。再用白粉筆填進字。然後叫同學們伸出小手,指著空中。跟著她的教鞭在黑板上動運的方向,一邊念,一邊寫:豎——橫——折——點……這叫書空練習。不浪費紙。熟悉筆畫後再到紙上寫。多麼新鮮的教法。
徐老師教完了一年級,讓一年級小同學自己在練習薄上寫字。每個字寫五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