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發蒙了。
他坐在學堂裏的高腳板凳上,懸空甩著兩條小腿,搖頭晃腦唱讀著:
一去二三裏,煙囪四五家,樓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我趴在學堂門坎外頭唱:
嘿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下開紅花呀!全國人民大團結呦……建設新國家呀!
女娃是不準進學堂門的。
這新歌是工作隊剛教我姆媽的,姆媽剛教會我。
正月十五元宵玩完了龍燈。土改工作隊就進村了。
表哥的父親,也就是我的二舅,從屋梁上掛的犁耙耖滾之間取下一個桑木做成的高腳板凳。表哥的姆媽,也是我舅媽,用水洗去積塵。二舅將板凳擦拭一遍。那老桑木紅裏透亮,沉沉的,熟鐵一般的堅韌光滑。我外公捋著花白的胡須說,派用場了,派用場了!表哥是柳家二房的長孫。我老聽外婆,表哥一歲時就選好木料,外公請木匠給表哥做了這張讀書板凳。每天六月,他都要從屋梁上取下來用桐油擦一遍,曬幹後再掛上去。專等表哥的小屁股長大。表哥從小就背著我玩,我趁機踢過表哥的小屁股,還長得真結實哩。
我看著二舅一手提著讀書凳,一手牽著他,三步兩步就進了隔壁睿之先生家,也就是學堂。我跟腳過去看熱鬧。平時,隻有放晚學後,我才敢進睿之先生家,跟他們家的孩子玩耍。表哥還叫我唱“男服先生女服嫁,代館先生我不怕。”他是男孩,敢跑進學堂裏去跟讀書寫字的大哥哥小叔叔們取鬧。坐在書桌前寫字的銀叔瞪了他一眼,“小犢子,明年給你上籠轡。”他“屁!屁!屁!”大哥哥小叔子的屁股挨過先生的板子之後,表哥偷偷地去摸他們的屁股取樂。今天該輪到他的屁股挨板子了。柳睿之是個極嚴厲的私塾先生。他施教有兩大原理:戒尺加板子,專對學生的手心和屁股。這就是所謂的中國古訓:棍棒底下出孝子,嚴師手下出高徒。
我在門外看到表哥被他二舅摁倒在先生腳前的一隻草蒲團上。點香敬孔夫子,拜先生,作揖磕頭。挺好玩的。表哥蹶起小屁股,雞啄米似的。睿之先生說,好了好了!他父親一把將他扯起來,命令道:叫先生!表哥平日叫先生為二伯,一下子改不過口來,愣住,沒叫。先生的手下意識地摸著了桌案上的驚堂木,五寸長,一寸寬,兩寸高,紫紅的檀木,浸透著血色。以往,睿之先生用它一敲桌子,滿屋子便書聲朗朗。村裏人的說法是:滿屋子蛤螞亂叫。
表哥下巴剛好擱在先生的方桌邊沿上。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他父親將一本《三字經》遞給先生。先生用拇指按住書的一角,用長長的中指甲刮開書頁,那動作十分嫻熟優雅,比我姆媽繡花的樣子還輕巧好看。先生拿起毛筆,在一隻朱砂瓷硯裏蘸了蘸,點著《三字經》開頭的三行。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叫,性乃謙。朱砂十二點,這叫上書了。父親吼道:“跟著先生念!”先生用他那帶著長指甲的拇指,點著一個個字。表哥跟著念了兩遍。先生說,“背去吧!”
表哥被二舅連人帶書本抱上了那張高腳板凳,坐在學堂裏了。他再也沒功夫陪我玩了。我隻好再學堂門外頭,玩泥巴,等著表哥放學背我。我特別喜歡騎在他的小背上。
不到兩分鍾,表哥就坐不住了。他還偷偷地看了我幾眼。下巴對我翹了翹,意思是叫我回去。我不走,要等他。那三句話他早已背熟了。溜下高腳凳,雙手捧著書到先生麵前去背。他早知道學堂裏的規矩,凡能背完書的學生,就有資格出恭,也就是拉屎拉尿,懶屎懶尿出去玩一下。他也許是想把我背回家去。他把書放到先生麵前:“我背。”睿之先生瞪了他一眼說,“你屁股都沒坐熱,就背?”先生把他的書本合上。表哥一口氣就背完了。先生露出了少見的一笑。再給你上兩段。再上兩段?表哥回頭望了我一眼,回過頭去,上就上吧。他能背。一個上午不到,表哥從三句到六句再到九句,十八句。《三字經》的頭一頁全給他背出來。尿也不許出去拉一泡。我失望地想離開。這時,從壁縫裏傳過“唰——”地一聲響,這是舅媽把筷子放在桌子上傳過來的聲音。我看到表哥溜下高腳凳,邁出學堂門,背起我,就往家裏跑去。表哥家的堂屋與先生家隻隔著了道蘆葦夾成的壁子。壁縫裏可以遞東西。
表哥把我扔給外婆。讓外婆送我回去。我家離表哥家隻隔著一塊菜園,兩道籬笆。表哥還沒有爬上飯桌。漢哥和銀叔隨尾追來,攆兔子似地將他抓住:“逃學佬!哈哈哈……先生派我們抓你回去!”
表哥申辯道:“我不是逃學,我是回家吃飯。”
二舅一聽“逃學”二字,不分清紅皂白,老鷹抓小雞一般,拎起表哥就往屋後跑,跑到茅坑邊,倒提著表哥。他的頭懸在一坑臭屎上。表哥哭喊著姆媽呀!婆婆呀!爹爹呀!(我們那一帶稱祖父為爹爹。伯叔姑姑為爺,嬸嬸為娘,把楊樹和柳樹換名叫。)表哥的父親聲嚴厲聲訓斥:“再逃學,我就把你扔在茅坑裏淹死!”表哥真冤呀!他沒有逃學。我也被嚇得跟著哭了起來。銀叔和漢哥是十五、六歲的大學生了。他們笑著把表哥從父親手裏奪過去,押解到學堂。我又跟著跑到學堂。外婆拉也拉我不住。我想,今天表哥的小屁股是逃不脫一頓板子了。表哥被押到先生的桌前。漢哥向先生獻殷勤一般,將表哥的讀書凳子搬過來。樣子是讓表哥自己趴上去挨打。想衝進去,但我怕邁這門坎。我太小,還未滿五歲,誰會聽我為表哥叫屈?我隻會哭。
先生卻沒有拿那塊竹板。反而拿起朱筆來,“背!給我背!”
表哥用小手一抹鼻涕和淚水。呱啦呱啦,一口氣將半頁新上的書全背出來。
先生說:“姑且念你聰明,人家三天才背下的書,你隻花一頓飯的時間。免了,回去吃飯吧!再不準隨便回家。你已經是學生娃了。”
柳睿之先生是三代書香之家。這是我長大後聽村裏的老人講的。他的父親曾在外地教館。方園百裏頗有些名氣。清末,兩代人屢試不第。家裏田產不多,祖孫三代隻會念八股文,不善耕耘。幾畝薄田出租,以教書為生。而且還兼代訟訴。聽村裏老人講,他祖父是縣裏有名的訟師。靠幫人寫訟狀拿些銀子。土改時,從他家翻出來成箱的訟狀稿,讓工作組的人看了也大為驚歎。那字寫得比書上的字還漂亮。工作組曾請睿之先生把整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條例》寫在農會的整麵白牆上。他站在梯子上,懸著胳膊,寫了三天,印版刻上去一樣美觀整齊。劃成分時,他是中農。他根本就沒有種過地。也許是因為沒取過功名,村裏人笑話他們家三代“迂腐先生。”滿口之乎者也,一腔仁義道德。四體不勤,五穀難分。就會認些黑殼蟲兒。(漢字)村裏流傳著三代迂腐先生的笑話俯拾皆是。他父親有次上街,雨過天睛,道路泥濘,穿著木屐出門。走到半路,路幹了,,太陽出來了。他把一雙木屐刮得幹幹淨淨,掛曬在途中石橋的欄杆上。趕街回來時,橋欄上的木屐沒了。他丟了木屐,自家糊塗,反說人家沒長腦子,“刮得幹幹淨淨,掛在欄杆上,明明是人曬著的,而非丟失者也!豈可拾之?能拾者,人之棄物也!真乃愚蠢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