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喃喃重複:“珍惜幸福。”
“如果當年海老師能夠得到多一些的機會,就算壽命還是這些年,但是能到更多的幸福。”
江湖的心揪了起來。
她想起了這個當年,悲劇一再地上演,直到無法遏製。
她閉上眼。
很久很久,有人拍拍她的肩,她睜開眼睛,竟是洪蝶溫柔的臉龐。
洪蝶說:“好孩子,你瘦了不少。”
江湖本能往後退了步:“你——洪姨,您怎麼會來這裏?”
洪蝶一身素服,鬢角也憑添了幾分霜色,好像也是憔悴了,沒有了當初的光鮮奪目。
她不以江湖的見外為忤,隻是隨和講道:“我來參加海小姐的葬禮。”
江湖狐疑地望了一眼高屹,高屹的目光停留在海瀾的遺像上,他心無旁騖地,世間的一切仿佛同他無關。
很快地,來祭奠的賓客都到齊了,按照流程悼詞致祭,送死者火葬。高屹一直很木然地站著,而後跟著海瀾的靈柩往火葬室走去。
他的步履他的儀態,一如既往,波瀾不驚。
高屹再回來時,現場隻剩下江湖和洪蝶兩個人。江湖蹲著,在殯儀館提供的火盆裏燒著紙箔。
她沒有同洪蝶再講話,也講不出什麼話,洪蝶應該也沒有心情同江湖講話,隨意地拉了椅子坐下來,望著竄高竄低的火焰發呆。他們見到高屹回來,洪蝶立了起來,又望了望江湖,終究不曾說出什麼來。
這副奇怪情狀看在江湖眼內,她心裏作了另一番計較。
她沒有在儀式結束時即刻離去,是有些話想跟高屹說說的,可是洪蝶也沒有走。她們倆耗在這裏,等到高屹回來,又各自不知該講些什麼好。
反是高屹對她們說:“多謝你們來送她一程,天不早了,早點回去吧。”
洪蝶先走了,江湖遲疑地看著洪蝶的背影,又望了望高屹,她把全部勇氣鼓起來:“高屹,我很難過——”
高屹眼色溫和,是江湖從來沒有見過的溫和,他從來都沒有用過這樣溫和的眼神望過她。他說:“江湖,我做了一些讓你難過的事情,直接導致你麵臨極度窘迫的境地,我很抱歉。”
江湖隻是搖頭:“雖然我以前也幻想過要你向我道歉,或者說認罪,可是,那是太過自私的想法,我想——”她試探地小心地問,“你和我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高屹說:“我知道。”
江湖苦苦一笑,人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著蛛絲馬跡的真相,這些真相讓她沒有辦法再理直氣壯地麵對一些人一些事,其中自苦,隻有自明。
高屹說:“江湖,這兩年多來你很辛苦,可是你做的很好。你要好好走下去。”
江湖望牢高屹,這個她少女時期就牽掛的少年,他們一起度過了並不算愉快的青春期,中間還發生了不能挽回的傷害。她已分不清對他到底是初戀的愛慕,還是夾雜著青春歲月的遺憾。
隻是他這樣一句安慰,好像是春風拂過她被嚴冬幾乎凍僵的心房,暖暖地回了回氣,酸澀又湧上鼻頭,她嗚咽了:“高屹哥哥,對不起——”
高屹說:“江湖,你不必向我道任何歉。”
“我知道,來找我的兩家百貨公司,都是你介紹的吧?”
高屹笑了笑:“什麼都瞞不了你。”
“我一直受著別人的照顧,一直過著很舒適的生活,我以為一切是理所當然的,從來不知道道謝,也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別人在生活中會曆經的艱難。我從小到大一直是個很討人厭的孩子吧?”
“因為你有一個愛你的爸爸。”
“是的。”江湖苦笑,“他很愛我,很愛我。”
高屹說:“早點回家吧。”
“那你呢?”
高屹把海瀾的遺像取了下來,說:“我明天開始會放個長假。”
“也好,你太辛苦了。”
這一晚,江湖把紙箔全部燒給海瀾,才回到家中。近一年來,她又沒法在晚上安然入睡了,她從自己的房間,踱到父親的房裏,抱著抱枕,蜷縮在父親的床上,昏昏蒙蒙地才眯了一會兒,就被電話鈴聲驚醒了。
電話是嶽杉打來的,她在那頭說:“江湖,你讓我查的事情有點眉目了。”
江湖的昏蒙被遽然驅散,她猛地坐起身來,猝然的用力不禁讓自己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她急急地喚了聲:“嶽阿姨——”
那頭的嶽杉答:“當年環宇利都一案裏,代表國內央企表示收購環宇金融在澳大利亞房產的辦事處就在香港。”
江湖慢慢地幾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當時高屹設局讓你爸爸入局,還有兩個重要的助力。當時利都百貨計劃以一百十八億的高價向環宇金融出售香港的百貨大樓和附帶的寫字樓,其中百分之七十五是用換股的形式交易,環宇金融用自己的股票作價售給利都,餘下的才用現金支付。如果環宇本身的股價穩定,利都雖然冒了些風險,但也未必賺不到利潤。因為環宇金融在澳洲主要投資房產和畜牧業,股價一直很穩定。
“你爸爸收到這個內線交易的信息時,還沒有貿然出手,但是這時候四水市政府重新討論了紅旗的股權問題,方墨劍答應你爸爸再幫忙談個確切的金額,但是金額還是比較大的。就在這個時候,有央企想要購買環宇在澳洲的房產作廠房自用,出價頗高,進一步哄抬了環宇的股價。
“一開始,市場因為這個利好消息喧嘩了,利都的股票被炒的很高,有人因此賺的盆滿缽滿。你爸爸就坐不住了,我在當時勸過你爸爸謹慎,誰知道他像著了魔一樣根本就不聽我的。他一入局,整個情勢就急轉直下了。我們都知道的是高屹當時代表利都,和環宇的相關代表一起向香港的監管機構說明兩家的換股計劃,隻有環宇金融肯擔保合同的作價金額在三年內不會滑落,利都才會簽下這個買賣協議,如果環宇的股票下跌了,損失的這筆數額,利都有權向環宇追討,這樣利都的董事會就很難同意簽訂合同。這個時候,偏巧金融風暴襲來,澳洲房產迅速貶值。所有事情一起發生,趁這個時機投機的大戶全部損失慘重,你爸爸也不能幸免。
江湖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氣息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煞是難受。
“江湖,那家央企駐港代表處的負責人,從前是徐風投資的高層,洪蝶的心腹。就是他和環宇接洽購買廠房的事情。”
江湖整個背都挺直了,意料已久的涼氣從腳心緩緩貫入。所有發生過的事實如同她所猜測到的一樣,會像車輪一樣,一輪一輪滾到自己的麵前,再重重壓到自己的心上。她狠狠地呼出了一口氣。
嶽杉繼續講道:“紅旗旗下的投資公司和沈貴合作的項目也有第三方入股,那家公司注冊地在香港,法人也是洪蝶。”她問江湖,“孩子,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我去查洪蝶的事情了嗎?在原來的整宗事件裏,我都不知道存在洪蝶這麼個人,是不是她一手策劃了這些事情?我現在都懷疑四水市政府向你父親鬆了口,答應讓你爸爸增持股份也和她是脫不了幹係的。”
江湖支吾無言。從央求嶽杉重新整理紅旗的財務資料,重新查詢父親過往的那些投資的項目開始,她就一直在矛盾,在猶豫,是不是將知道的懷疑的統統毫無保留地告訴嶽杉。
這樣一個嶽杉,為了江家父女,可謂不求任何回報的付出了。
可是,她又該怎麼說呢?她知道的那麼一星半點,同現今查出來的這些資料聯係起來,簡直是有如驚濤駭浪一般的過往。一個浪頭過來,足以將在嶽杉在心中建立的二十餘年的江旗勝的豐碑一把推倒。
不可以,她不能夠這樣做。江湖的掌心冒出了細汗,她閉牢嘴,不發任何聲音。
而嶽杉繼續說道:“江湖,你這孩子——唉——當你找我去查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心裏就有數了。你對你的爸爸——唉——不管怎麼說,不管你爸爸曾經做過什麼——他對我來說,都有他特別的意義。”
江湖難過地喚:“嶽阿姨。”
“我進紅旗的時候,你爸爸才三十多歲,風華正茂,雄心萬丈,事業剛剛起步。我的丈夫是個不成器的酒鬼賭鬼,把我每個月的工資都花到了麻將桌上。有一次我不肯給他錢,他揍了我一頓。第二天,我帶著臉上的傷上班,被你爸爸看到了。我不知道他從哪裏知道我家裏的事情,他找到我老公,給了我老公一筆錢,對我老公說:‘是個男人就不應該拖累老婆,如果再讓我知道你打老婆,要你好看。’
“就因為你爸爸這樣一句話一個動作,我決定再難也要離婚。我鼓起勇氣,終於贏回我的自由身。後來你媽媽去世了,他沒有再婚,一個男人帶著你這樣一個小女兒,過日子難免是辛苦的。江湖,我對你爸爸真的沒有任何的癡心妄想,我隻是覺得這個男人這麼有本事,卻又能對你媽媽做到這一步。你媽媽真是一個幸運的女人。
“後來,我爸得了腦梗塞,我弟弟又在美國留學時在校園槍擊案被流彈掃到腿部,傷情很嚴重,醫生要他截肢。治療費住院費和兩頭奔波的旅費讓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你爸爸很慷慨地出了醫藥費,還為我聯係了美國的醫生。那時候我是真的想過以身相許來報恩。我也這麼做了,我在他的麵前,把外套脫了,他卻輕輕為我披上,我還記得他對我說:‘嶽杉,你不是那種隨便玩玩的女人,就不要輕賤自己。我沒有辦法給你想要的名分和感情,就不能來占你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