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江湖,你爸爸他不占我的便宜,對我來說,也許是我的遺憾。我再也無法回報他為我所做的一切,可我記著他,我記著他一輩子。”
江湖握著話筒,隻帶著千般的幽怨,萬重的惆悵。她望牢相片內的父親,英挺的男人在年輕時候,麵對柔弱女子的困境伸出援手的無意的英雄之舉,就羈絆了女人的一生。
江湖十分十分的於心不忍和自疚。
嶽杉又是重重歎氣,她說:“江湖,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的心情我明白。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難,特別是感情,我知道你心裏的結。你和徐斯——我隻希望,你可以真的讓自己好過一些。你因為徐斯不忍心親自來查這些事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定還知道一些事情,你不告訴我這沒有關係,因為對我來說,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影響不了你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已經走了,我也活了大半輩子了,一切都不能改變了。可是,孩子——你接下來怎麼辦呢?”
江湖梗著聲音答:“阿姨,您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我是知道的,理解的。也許,我也會像你這樣。”
嶽杉難過地在那裏流下了眼淚,她的聲音也顫抖起來:“江湖,你不應該承擔你爸爸留下來的壞影響。你去國外吧,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時過境遷之後,一切都會好的。”
江湖的淚跟著滑落下來,她未曾體會過這樣一份無私的關愛,全心的付出,根本不奢望回報,更加不會怨懟。這個女人,對她,對她的父親幾乎是付出了一生最美的年華,而根本不在乎父親所做過的一切,隻將父親最好的一麵保留在心中。
她哭了出來,講:“嶽阿姨,謝謝你,謝謝你。”
掛上了嶽杉的電話,江湖伏在床上哭了很久,外頭明明明月當空,可印入室內,確實一地死灰,沒有半分的光彩。
她的整條生命,從看到洪蝶手上的那隻手鐲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滿顆心內充滿了猜疑、埋怨、恨怒、猶疑、悵惘、愧疚,最後痛徹心肺的是,身為江旗勝的女兒,她竟然找不到立場讓自己能找到一個確切的出口,把這些情緒全部發泄出去,隻能把頭埋進沙子裏,不斷不斷地回避。
嶽杉為她打開了這個出口,用的方式,說的話,讓她自慚、矛盾、難堪到了極致。
她盯著窗子,她就是這麼怯懦,不敢明明白白地打開這個窗戶,管它是怎樣一個不堪的真相,應勇敢地探出頭去看個究竟。
江湖跑進了衛生間,用涼水狠狠地把臉麵衝刷,冰涼的痛感能鎮靜她的神經。她抬起臉來,望著鏡子內的自己。
那眉那眼,承自父親,有父親的堅毅,可是一看到父親的影子,她就會猝然地避開雙目。
她自問:“爸爸,如果是你,也許不會有我這些煩惱,對吧?”
自然無人答她。
她自答:“爸爸,我做不到,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總是要麵對這一切的。”
江湖回到房裏,翻開手機,找到通訊錄,往下翻到H行,她找到了洪蝶的號碼。
這時是夜裏三點半。江湖看好了掛鍾,理智地把手機停在這一行,拉了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然後在手機上設置了鬧鍾,設成了清晨七點半。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給自己深深幾個呼吸,對自己說:“不管怎麼樣,一定要一個了結了,我不可以再這樣下去。”
第二節
在這個城市,雖然暖春如馨,但有時候會有猝不及防的倒春寒。
江湖一出門,就被一陣寒風嗆住,她咳嗽了兩聲,緊了緊身上的風褸。
自江家駕車去徐家老宅並不遠,這條路江湖已經熟悉了。這次二度走上這條路,同第一次走的時候有了天上地下的差別。自天堂墮入地獄,也不過如是。
而一切,終須去正式麵對。
江湖把車拐進那條弄堂,開到終點,在徐家的停車庫把車停好了,深深吸了兩口氣,才下了車。
徐家的弄堂邊的一座小花壇不知何時栽了桃樹,江湖不記得第一回來的時候看到過這樣的景致。
此時豔春三月,桃樹風華正盛,一朵一朵綴於枝頭的粉紅小花開得分外妖嬈,遠遠看去,仿佛一簇一簇的蝴蝶翩翩飛於其中。
江湖在桃樹下站定片刻,想起徐斯送給她的竹節海棠,也是有著這樣儼然的花姿。
隻是海棠花小,不若桃樹壯觀,擁有這樣壯觀的花團錦簇的蝶飛之態。
江湖輕歎一聲,摁下了徐家的門鈴。
很快就有家政服務員過來開門,江湖說:“我是上周和洪女士約好了今天十點的,她從意大利回來了沒有?”對方點點頭,把她引上了二樓。
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徐斯的母親就給過江湖一個出乎意外的下馬威,而後她又乍見洪蝶手上讓她聯想萬千的手鐲,導致並沒有將徐家好好端詳。
徐家的一樓客堂間還是上一回來的模樣,幾乎沒怎麼改變,也許這個模樣被維持了很多年,已是徐家的一段不變的曆史背景。
這同江家一樣。父親從不輕易改變家內裝飾,老式的家具老式的擺設萬年不會更變。
這是屬於他們的曆史。
江湖上了二樓,靠東的一間客廳正是上一回吃飯的那間,再往西還有三間房,家政服務員把江湖引進朝東的一間。
一進去,原來是間花房。內室全部用透明玻璃塑頂,陽光透進來,暖暖的姹紫嫣紅,滿滿的一室花香,讓人說不出的通體舒適。
洪蝶穿了一身白色便裝,提著水壺,正給一盆海棠澆水。
陽光在她身後,花紅在她身前,灑出的水珠好像起了一層輕霧,人在飄渺之間。
江湖在門口靜靜站著,家政服務員不知何時已經退了出去。
洪蝶把頭抬了起來,臉龐如玉一般白潤。因為陽光的普照,江湖幾乎看不出來她臉上的歲月風霜。
她的笑容依舊和藹,朝江湖招了招手:“你來了,這裏坐。”
江湖繞過門口的兩盆花,一步踏進花房,才恍然發覺門口擺著的是兩盆令箭荷花。春天的令箭荷花尚未開化,翠綠的莖葉卻有十分的精神。
洪蝶笑道:“很熟這花吧?徐斯前年叫人特意搬了一盆出去。”
她指了指跟前,江湖走過去,那邊放了一條藤木長凳並一座方木茶幾。
洪蝶說:“這裏還和徐斯的外公當年布置的一樣,沒有在花房裏加舒適的桌椅,老人艱苦慣了的。”
江湖小心翼翼地坐在長凳的一角。
洪蝶放下了手中的水壺,落落大方地坐在另一角。
方木桌上放著一隻英式的骨瓷茶壺並兩隻茶杯,她伸手翻開茶杯,倒了茶,再推到江湖的麵前。
茶葉很好,一股清香撲鼻,在花香四溢的花房內竟沒有絲毫被衝淡。
江湖執起杯子來,輕輕吹期,輕輕抿了一口。
洪蝶隻是一直看著她,等她放下了杯子,才慢慢開口講道:“好孩子,真不錯,再困難難堪的情形,都能挺住。”
江湖定定地望著杯中的茶葉,旋轉,及至塵埃落定。
洪蝶笑:“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來找我。”
江湖仍望住茶杯內的茶葉。
洪蝶朝門口令箭荷花的方向點了一點下巴:“那隻花盆,本來是一對,有一隻被徐斯搬走了,現在又被放在他的辦公室裏。現在這一隻上頭寫著一句話。”
江湖是有著極好的記性的,她馬上就可以講出來:“想人生待則麼?貴比我高些個,富比我鬆些個。嗬嗬笑我,我笑嗬嗬。”
洪蝶笑:“你果然是天分極高的孩子,江旗勝有你這樣的女兒,他應該可以瞑目了。”
江湖淒然地又抿了一口茶,安撫住自己蠢蠢而愈發激越的心。她問:“富貴確實隻如浮雲,嗬嗬一笑,人生就過去了。不是嗎?我爸爸已經不在了。”
洪蝶側目,好好看了她一會兒,想要撫一撫她的發,被江湖一個瑟縮躲開。
江湖把頭抬了起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能平直坦然一些:“洪姨,今早我很冒昧地給您這個電話,我是想問您討您還欠我的下半場故事。我想,您心裏是有數的。”
洪蝶收回了手,也顧自抿了口茶:“下半場,是嗬,我還欠你下半場的故事。”她問,“江湖,你知道了些什麼呢?”
江湖畢竟還是輸給了自己的定力,手微微發了顫,她說:“我去過漠河縣,我打攪了爸爸的老同學,知道你和我爸爸早就認識了,他們都說你們以前談過朋友。我想起了你在天城山給我說的故事——”江湖絞緊了自己的雙手,這個她存在心裏的問號,令自己午夜夢回都會忍不住戰栗的問號——這這一刻,終於即將揭曉,“我在想,一直在想,這個故事和我爸爸的關係——”
洪蝶把目光從江湖的臉上移開,不知落在花房內哪簇花團之中。她說:“我上次的故事講到哪裏了呢?”她捶了下額,“對了,講到丫頭從監牢裏出來了。”
洪蝶的神色慢慢變成了凝重:“情人不講錢,商人不講心,奸人不講義,任何倒過黴吃過虧的人都應該記住這些道理。記不住,再摔一次,是自己的活該。但是,十八歲的丫頭不懂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