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下雨天,冬風瑟瑟,冷雨瀟瀟,刺人心骨。
江湖進監獄看守室的時候,外套的肩膀處淋濕了一片,出來時,淋濕的地方沒有幹,而天氣倒是放晴了。隻是天空仍舊陰鷙,世間萬事萬物都變成了灰色。
江湖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走著,這天她沒有開車出來,手裏的擎了傘,傘倒是慢慢地幹了,她才發覺自己竟一路走回了家附近,已是到了甲級醫院門口。
她抬頭就看到醫院大樓上鮮紅的紅十字,就像一座凜然的十字架,刺入她的雙目。江湖撇開頭,慢慢走了進去。她不知怎麼就進了兩腺科的病房,正是探病的時間,人進人出的,沒有醫生和護士來攔阻她。
江湖走到了海瀾的病房門口,門微微敞著,海瀾的聲音傳出來。她零零碎碎聽懂她唱的是粵語,歌詞是這樣的——
“越過高峰,另一峰卻又見
目標推遠,讓理想永遠在前麵
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練
願一生中,苦痛快樂也體驗
愉快悲哀,在身邊轉又轉”
她的嗓音還是這麼動聽,江湖記得海瀾有一把好嗓子,做過酒吧的駐唱。這是她旁觀過的苦痛人生,原來別人的人生裏也有理想和不亞於她的苦痛,但仍能惦記住那一份愉快是多麼榮幸。
江湖停駐在門外,聽著海瀾把這首歌唱完,一直到裏頭的人問了一聲:“誰在外麵?”
有個剃了光頭臉色蒼白穿著小病號服的小朋友跑了出來,看見江湖,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說:“姐姐,你也覺得海老師唱的很好對不對?”
江湖再要回避也不得時了,隻得被小朋友拉進了房內。
海瀾比上一回還要清瘦,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精髓,隨時都會枯亡。
江湖見之一驚。
但是海瀾轉過臉來,麵對江湖的表情卻是充滿了善意,顯得她的臉龐有一種美麗的光輝。
海瀾房內還有兩個小朋友,都穿著小病號服,乖乖坐在海瀾病床前的椅子上。
海瀾說:“你們快回病房吧,爸爸媽媽都要來看你們了。”
門外有護士進來,說:“孩子們,可以走了。”
小朋友們都依依不舍地同海瀾道別,看得出來,海瀾很有些孩子緣。她也是依依不舍地看著孩子們。此情此景,太令人難過了。
江湖心下惻然。
病房裏終於隻剩下她同海瀾兩個人了。
而海瀾招呼她:“江湖,這裏坐。”
江湖駭異地望住海瀾。
海瀾隻是慈藹地看住江湖:“上一次,我一下沒認出你。你長高了,人也漂亮了,就是娃娃麵孔沒有變,不過也比中學的時候顯得長了些。”
江湖默默地走到海瀾病床跟前,她還掛著點滴,旁邊放了座什麼檢測儀器,看起來病況並不樂觀。江湖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她暗暗懊惱一束花一個果籃都沒有買。
海瀾隻是很溫和地說:“我很高興你還能來看我。”
江湖囁嚅了一聲:“海老師。”
“也很高興你還叫我老師。”海瀾輕輕喟歎,“我實在不怎麼配這個稱呼。”
江湖的心一抽,她突然在想,高屹的一些事情,海瀾到底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於是,她試探地小心翼翼地開口:“海老師,你會不會怪我?”
海瀾仍是溫和地瞅著她:“為什麼要怪你呢?你當年和我說的話都很對,人做錯了事情,是要付出代價的。沒有做錯事情,就不用有任何的愧疚。”她伸手過來,握住了江湖的手,她的手很僵硬,但是卻很有力,“我後來聽高屹說,這些年你的心裏也不好過。其實我一直想找你,想跟你說,高屹媽媽的去世是和你沒有關係的,那都是我的錯。高屹也沒有怪過你,他怪的其實一直是我。”
江湖心自一沉,幾乎脫口而出:“不——那不關你們的事!”可餘下的話梗在喉嚨口,怎麼也說不出來。
海瀾笑了笑:“所以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把別人的錯攬在自己的身上。不要這樣,這樣不好。”
江湖望住海瀾,她溫婉的笑容還有昔日的影子,讓人望之平靜。她想,她有點懂了為什麼高屹會愛她。高屹一直無法平靜的內心,是需要這樣的眼神安撫的。
海瀾同她講:“我沒有資格來怪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在這件事情上,我的年少輕狂和不知輕重,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對高屹,對他的媽媽,還有——對你。得到任何懲罰,都是應該的。而因為這個病,讓高屹可以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已經是最大的救贖了。”
江湖眼內起了蒙蒙的白霧。
原來每個人都在用他(她)的方式為自己的錯誤而償還代價。海瀾說她沒有資格責怪任何人,因為所有的錯誤時她造就的。可是——整個事情不是這樣的。
江湖很想這麼說出來,但——她知道自己無法說出真相。她甚至要掩蓋這個真相。這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實在是太糾結太自疚了。
海瀾被江湖嚇到了,抽出餐巾紙遞給她說:“真的,江湖,你不要難過。我聽說你家裏出了很大的事情,你一個人挺過來很不容易。但是但凡站了起來,就不要再跌下去。人生是一道一道坎,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江湖隻是不停點著頭。
出了醫院時,天已經擦黑了。海瀾本來想留江湖等到高屹,可江湖卻是在想,還要見高屹嗎?她哪裏有立場去見呢。
她找了借口出了病房,走出了醫院。
她又走到了社區裏的小花園,坐在石凳子上,獨自一人,無神地看著暮色落下,路燈一處一處亮起來。有老人吃完了飯,在花園裏下棋聊天,身邊放著收錄機,播著故事廣播。
江湖的身邊多了人氣,畢竟人還在現實生活之中。她用雙手捧住臉,重重地歎了口氣。
海瀾說沒有資格怪任何人。
江湖在心內想,我又有沒有資格怪任何人呢?
故事廣播內的播音員抑揚頓挫地播著老故事,這麼巧,是金庸先生的《神雕俠侶》。柯鎮惡真在向楊過講述他的父親曾經的惡貫滿盈,於是楊過麵對有殺父之仇的郭靖,再也無法下手。
江湖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她慌亂地站起身來,不願意讓自己心內的懷疑加上沈貴留給她的隻字片語連成連貫的情節。
可是仍是要麵對的。似乎是片刻之間下了個什麼決心,江湖堅定地走出了小花園。
大樓的門口停著輛老別克,有人斜靠在車身上抽著煙。他這一次衣衫齊整,人也精神了很多,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等的久了,整個人有種蕭肅的落寞。
江湖叫了一聲:“徐斯。”
徐斯把頭轉過來:“怎麼都不開機?把電話線也拔了?”
這幾天,江湖隻想讓自己頭腦安靜,所以把家裏的電話線拔了,手機也關掉。看起來,徐斯對於他們的這一段感情,用的是一段較為認真的態度。
江湖心內不是沒有起了一波翻湧。
然則,不過幾天,他們之間除了本身的誤會,還有那些夾纏不清真假不明的怨懟。她感到很累,在想,罷罷罷,也許一切該就此終結,若不終結,她早晚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怨懟,不知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
江湖說:“我想休息幾天。”
徐斯掐滅了香煙,問:“你想好了嗎?”
江湖平心靜氣地講:“我已經全都想明白了,我們的開始本來就是從交易開始的,這是一場博弈,我技不如人就應該願賭服輸,現在鳴金收兵,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吧!”
徐斯在靜靜地看著她。
江湖自嘲地笑了笑:“徐斯,我知道你也覺得委屈,明明很正確的商業計劃,被我攪合成一團亂麻。好好談個戀愛,也會無端端多這許多煩惱。好了,我不跟你爭了,就這樣吧。”
徐斯狠狠盯著江湖,見江湖說完就要進樓房,他及時伸手過去攔住了她:“江湖,你是什麼意思?”
江湖又笑了笑:“我隻是想,我們這樣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你算計我我防備你有什麼意思呢?要不了多久我們都會怨恨對方,何不現在做個了斷,大家都免除了後患。”
徐斯忽然也笑了笑,縮回了腳,眼神犀利:“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江湖平靜地看著徐斯。
徐斯抬手扶了扶額頭,再放開手:“我倒是真不該費這個心。”
江湖說:“是的,我們都不是第一次和情侶分手了。”
她說完,徐斯已經摔門坐進了別克,一踩油門,飛馳而去。
他沒有看到江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臉,原來是淚,不知何時落下。
夜了,又是冬季,這個城市的夜變得淒清寒冷。
徐斯的別克猶如迷途的馬,莽莽撞撞地在馬路上盤旋了好幾個路口,都沒有離開江家的小區太遠。
他在一個紅燈口,刹停了馬達。
不是不窩火的。那位任性大小姐,從一開始,就根本不理會也不了解他的立場,他的退讓,他的隱忍,更無從付出她的體諒和她的退讓。
何曾有一段感情會讓自己顛倒讓步至此?
就在同她冷戰的這幾天,他都慣性地去撥打她的電話,無果之後,按捺不住的自己尋了過來。得到如此結果,隻可以說自己自作自受。
他沒有想到她會如此決絕,果真是有架勢敢擔當的江旗勝千金。
隻是——徐斯想,如果剛才自己一個箭步上前,對著她吻下去,用抵死的纏綿是不是能化去她的決絕?
他搖了搖頭。江湖有刀鋒一樣的剛烈,一時的歡愉無法溶解江湖的決絕。
他捏著方向盤,差不多要懊惱自己的優柔寡斷和牽腸掛肚。
天底下不是誰少了誰就活不下去。
尤其他徐斯更不會是。來來往往的感情,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吹一口氣就可以散了。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對方講:“徐斯,今晚有沒有空?我同你們的代理公司已經簽署好下一季廣告合同,是不是可以過來慶祝一下?”對方還溫柔地補充,“大家都在等你。”
瞧,隻一下子工夫,就會有人主動來緩解他的寂寞,紓解他的鬱悶。
徐斯重新握緊方向盤,把車子開動起來,終於遠離這處閑氣地。
在另一處世界裏,他自為王,人人唯他是從。齊思甜仍是溫柔的可人的,小鳥依人的在他的身邊,為他排解煩惱。
仿佛又回到毫無煩惱,無心無肺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