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驚駭莫名,怔在當場。
有人自江湖身後走出來:“你病了?”
江湖轉頭,來人高挑的個子,戴著墨鏡,淡妝,態度從容。她說:“來吊水,你呢?”
齊思甜說:“我來探病。”
江湖順眼又看向那邊,高屹已從大夫手裏接過輪椅,把海瀾推去醫院的花園處。她便了然。
齊思甜問:“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江湖想了想,建議:“我家樓下有間茶樓很隱蔽,茶葉不錯。”
齊思甜笑:“我知道,那裏有很安靜的包廂。江湖,你有時候思路快的讓人嫉妒。”
江湖也笑:“我忘記戴一副墨鏡。”
齊思甜自己開了車來,竟是很普通的沃爾沃,一點都不起眼。
江湖自然刮目相看。
齊思甜此人,張揚的時刻很張揚,低調的時刻又極低調,很會拿捏分寸。這樣的人在市場上不紅,才是奇怪。
然而,她略一深想,就會不自在。她想起的是這位舊日同學同徐斯的前塵往事。
世事便是這般的巧合,就在這天早晨,在大太陽底下,她同齊思甜狹路又相逢,還彼此給了一個笑臉,如今更要促膝長談,坦陳一部分的真實。
江湖上的恩怨原本就不是黑白分明,江湖勸慰自己不應拘泥過多,找來這許多的不自在。
她們抵達茶樓,江旗勝父女是這裏的常客,老板一向出來親自接待,今日看到更有嬌客,便把最優雅最隱蔽的包房貢獻出來。
江湖叫了一壺龍井,對齊思甜說:“我內火有點盛,隻好下這個主張了,你不介意喝龍井吧?”
齊思甜施施然道:“我一貫隨便的。”
江湖笑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齊思甜答:“如果我不跟你說,估計你也會去問其他的同學,我想既然遇到了,就同你聊聊吧!”
江湖為齊思甜斟了杯茶:“有心了。”她清了清嗓子,“海老師怎麼了?”
齊思甜抿一口茶,才說:“我也是在婚禮上才知道了一些故事。唉——”她幽幽歎了口氣,“海老師和高屹,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
江湖往後靠了一靠。
她有一點點震動。這是她從來不知道的往事,竟然是這樣的一個開始。她什麼都不知道。
而齊思甜是慢悠悠地把話繼續講了下去。
“他們兩人原來是鄰居,自小一塊兒長大,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青梅竹馬吧!高屹初中的時候來上海,過了幾年,海老師考到這裏的師範大學。海老師家裏的境況不太好,她的媽媽當時得了乳腺癌,正在上海治病。她的爸爸遺棄了他們母女,所有的擔子就都在海老師肩膀上了。後來海老師來了我們學校實習,和高屹重逢了。我想他們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了感情。”
自從重重打擊之後,江湖的精神沒有絲毫的鬆懈,總是防著那些意外。但有些意外總是在她不能防備的刹那壓迫他的心,她的五內彷佛被狠狠震了一下,說不清楚是酸還是痛。
可她仍平平靜靜問齊思甜:“後來呢?”
齊思甜悠悠然地給她沏茶,自己又抿了口,才講:“不知道怎麼回事,高屹在他的媽媽去世以後就沒有再和海老師來往了。海老師為了給媽媽治病,去深圳做銷售賺錢,這麼拖延了幾年,她的媽媽去世了,再後來她就回家鄉去教書了,當了希望小學的老師。我們一直在通信,一直到這回高屹回頭找她,我才知道這些隱情。”
江湖完完全全沒有辦法把齊思甜泡的茶喝下去,那茶葉格外苦澀,根本就是難以下咽。她問:“她——不會得的也是乳腺癌?”
齊思甜也把杯子放了下來,神色凝重:“有的人生來幸運,有的人的生活卻充滿了不幸。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難免犯錯,有的人付出的代價大些,有的人則小些。老天未必公平。”
江湖慘然一笑:“是的,老天未必公平。”
齊思甜說道:“海老師也得了乳腺癌,大約是遺傳的關係。她是這麼溫柔的一個人,上天對她可真不公平。”
江湖心潮起伏,但絕不會麵對齊思甜外露。但齊思甜把往事娓娓道來,這些許經曆填補她所不知道的空白,別人的世界別人的苦痛,她忽而能夠融會貫通,然後推己及人,竟會一陣痛不可抑。
但此時切切不可失態,江湖拚命告誡自己。
她抬起頭來,把齊思甜打量了一遍。她的眼睛還腫著,所以看人未必真的很能看清楚。眼前的齊思甜神色謹然,無悲無喜。她在熒幕上總是演驕傲的公主抑或大呼小叫的千金,但是回到現實,她能這麼一絲不苟,動了聲色都泰然處之。說任何話,擺任何態度,都好像這麼的冠冕堂皇。
然而,江湖上人過招,總有那麼些因由。江湖是明白的。
她把激蕩的心緩緩平複下來,把遊離於外的思緒一把一把捉回來,把注意力集中起來,直接而坦率地說:“我很難過,這些都是我沒有想到的。謝謝你把一切告訴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受苦受難的不單單是我們自己。有時候是我太自私了。”
齊思甜微微一怔。這是她所意想不到的江湖的回答。江湖沒有激動,沒有閃躲,隻用普普通通語氣說出這樣的話,讓她捉不住任何話柄,也摸不透她的情緒。
她蹙住眉頭。
齊思甜是個甜美女子,蹙眉更添三分西子捧心的嬌嬈。江湖望住她,觀察她,一時想岔了,她在想,自己的賣相著實同齊思甜沒有辦法比擬,徐斯心裏到底在想什麼東西?
此人心思難以琢磨,她甩一甩,還是不要著眼此處。但這樁樁件件的千絲萬縷,她一念即明。
女人,也許永遠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江湖傾身又為齊思甜添了茶,齊思甜沒有做聲。
江湖說:“很多事情我們都沒有辦法把握和控製,我很遺憾。隻希望從今開始,大家都能求仁得仁。我還是很有誠心希望同你合作的。”
齊思甜半張了一張口,是駭異的,驚詫的,根本沒有想到的,半晌她才喃喃:“江湖,你是怪物嗎?這時候你還在跟我談合作?”
江湖垂下眼瞼,不露神色:“我一直以來都很有這個誠意,不然我也不會請你喝茶。”
“你簡直——簡直——”齊思甜哽了半天,找不出來任何合適的說辭,最後隻好冷笑,“我算認得你狠。莫向晚來找過我了,她幫過我一個大忙,情麵上頭我是不會不講道義的。”
一聽此言,江湖先是驚訝。她沒想到還未到任的莫向晚的效率竟然會這麼高,而且動作又如此精準。如若背後沒有他人授意,實在是不可能的。
但這也是件再好不過的巧事,怨不得齊思甜會如此這般的氣急敗壞了。天賜的機會和機緣的把柄江湖不會不緊緊捉住,她微微一笑,用茶杯碰一碰齊思甜的茶杯:“那麼期待我們的良好合作。”
齊思甜輕輕冷哼:“你,你同他,還真是天生的一對。就是不知道最後誰坑了誰。”
她果然什麼都知道了,這江湖上頭狠打海摔慣的人,誰又是省油的燈呢?如此的齊思甜,又怎會最後被人坑了?
江湖反而釋然,她對齊思甜講:“我明白的。我有時候想起,以前你們這班舊同學總是說我像郭芙,郭芙還是好命的,起碼最後遇到的是人好心好的耶律齊。不是個個都像她這麼好命。”
齊思甜站起身來。
也罷也罷,棋逢對手不過如此。江湖用坦誠當做武器,還是技高一籌。此廂裏的這番話已讓齊思甜無心再多爭辯,最後隻得是願賭服輸。
她向江湖道別。
江湖末了講:“我會讓我們的律師同你的經紀人具體談談細節。”
齊思甜點點頭。
這是她至大的優點,永遠不會和現利過不去。
其實,江湖想,自己也是如此。
她轉回家中,一樓的物業管理員叫住了她,笑容滿麵講:“江小姐,有人送來一個外賣給你。”
外賣用隔熱袋裝好,包裝得很仔細,隔熱袋上頭有“CEE”三個字母。她帶回家打開,甜香撲鼻,很能開一開胃口。裏頭裝的品種卻很簡單,不過是燕窩粥和清火的涼拌菜蔬,用不同飯盒裝好,量也正好。
她打開了電視機,把粥和菜慢慢地吃完,隨後發了條短信給徐斯,說:“午飯很可口,謝謝你。”
徐斯是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回的短信,他說的很簡單,才三個字——“不客氣”。
或許病來真如山倒,江湖這一場病生足了一個多星期,每日都需至醫院吊水。嶽杉同裴誌遠都表示想要上門來照顧她幾天,被江湖給婉拒了。這些天早午晚三餐倒是日日有人送上門來,她可以被照顧的很好。
徐斯並不是每天都來探她,一天隔一天的,總是揀晚上六七點過來,來之前給她發一條短信,晚上一起吃頓晚飯,說一會兒閑話,大多談的是公事,譬如手繪比賽,譬如即將到來的鞋博會。過了九點半,他就會告辭,很有分寸。
先前兩天,江湖的眼皮還腫著,不怎麼願意麵對徐斯,他隻當沒有看見。既然他當了睜眼瞎,她再處處計較,那便是狹量了。
江湖在心裏暗示自己,他沒看見,他什麼也沒看見。
不過事與願違,直到她的眼皮消了腫,徐斯放心取笑了一句:“恭喜你終於不用當金魚了。”
江湖拿了鏡子一照,眼皮消腫以後還留著紅痕,依舊有礙觀瞻,便沒有好氣地講:“嗯,連眼影都不用塗了。”
徐斯說:“你還挺能自嘲。”
這天他吃完了飯,沒有坐多久就告辭了。過了一會兒,嶽杉登門來探江湖,一進來便問:“我在你們家大樓門口看見了徐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