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給嶽杉倒了茶,又切了水果。嶽杉把這一周公事上頭林林總總的文件拿出來請她過目簽署。
她在瀏覽文件的時候,嶽杉一直望著她。
江湖心裏是知道的。她把所有的文件都簽完後,抬頭對嶽杉講:“我大約會和徐斯談戀愛。”
嶽杉重重歎口氣。
江湖捏著簽字筆,在手指尖轉動,默然了一會兒,又說:“我以前也談過戀愛的,感覺過去了,不能在一起了,就分開了。順其自然吧。”
嶽杉無奈:“你用這樣的心態去談戀愛,是談不好戀愛的。”
江湖停下轉筆的動作,用手撐著下巴,又想一陣,才說:“我覺得有個人陪在身邊做伴的感覺,還是很好的。”
嶽杉說:“我知道。”
她怎麼又能不理解呢?一個孤女單身行走會有多麼寂寞和無助?她想她應當理解江湖,可是——她仍說:“你爸爸會擔心的。”
是的,江湖明白。父親去了,而她活著,不論多辛苦,都要走下去,好好的,不辱江旗勝的聲譽。
她軟軟地靠在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嶽杉微一側頭,就能看見電視櫃上江家的全家福,年輕的江旗勝有著她最熟悉的意氣風發的模樣。
可是,江旗勝已經不在了,不能再庇護他的女兒一路太平。不管是不懷好意的天羅地網,還是真正可以借力的好風青雲,都需江湖自己計算和把握。
嶽杉但願自己是杞人憂天了,她望著江旗勝的相片,心中默默禱祝:“江湖站起來不容易,如果要她再遇到什麼艱難險阻,切切保佑她麵臨的不要是一個粉身碎骨的深淵。”
江湖睜開眼睛,就看見嶽杉臉上露出的憂慮。她也轉頭看向父親的照片。
她時常會學父親這樣的微笑,於是便真的微笑。她在心內默念:“爸爸,我不知道這樣的選擇是對還是錯,是堅強還是軟弱,您要保佑我一直有勇氣走下去!”
照片內的江旗勝,眼神炯炯,仿佛正看著眼前的兩個女人,可以給予她們勇氣。她們命令自己一定要這樣想。
於是江湖便真的借用走下去的勇氣很快恢複元氣,在身體上,她把療程內的點滴吊完,基本腫也消了,燒也退了,就是臉頰蒼白,看著一臉大病初愈的弱相。
她在去醫院拿最後一個療程的藥時,情不自禁地就去了兩腺科的病房。
江湖承認自己還是放不開。其實早幾天她見護士推著海瀾下樓做檢查,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看清楚她住哪個病區。
這回她先在病區內徘徊了幾步,有護士見狀上前詢問,便問道:“有沒有一位叫海瀾的病人?住幾號房?”
她自稱是病人的朋友,想要詢問病人的病情。護士為她查了一下,當然基於職業道德,並沒有透露得很詳細,隻是說這幾天這位病人要做一個卵巢去勢的手術,最好不要頻繁探望,以免病人術前勞累。
江湖沒有聽懂這是什麼意思,回到家裏上網收郵件的時候,順手查了查資料。然後,她坐在電腦前發了半天的愣。
世間的苦痛,遠超過她所能想象的範圍,太令人不堪重負了。
江湖在那幾天情緒極低沉,徐斯來陪她吃晚飯時,兩人都沉默著用餐。他見她抑鬱寡歡,就不會進一步探問,更不會貿然逗她說話。
他當然會意興闌珊。她對他的追求並不甚積極,總一副可有可無的態度。
徐斯想起同嬸嬸洪蝶前一陣的一段對話。
洪蝶特特問他:“聽說你往‘騰躍’跑的勤。”
徐斯答:“工作而已。”
洪蝶卷起手裏卷宗,敲到他的肩膀上:“你有什麼心思,你嬸嬸我會不知道?”
徐斯抱拳:“小的道行淺,還是您高明。”
洪蝶說:“你以前換女朋友,隻要不是太離譜,你媽和我都不願管這種事兒。但這次——你是不是真想追江湖?”
徐斯坦率地說:“我是挺喜歡她的。”
“她可不是你以前交往的那些小明星,嬌嬌女。”
徐斯承認:“這幾個月她的表現,足以證明了她不是,不是嗎?”
洪蝶點頭:“所以她和你以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樣。你以前交過的那些,分手也就分手了,但江湖——如果你們倆能成,我們長輩是很高興的,如果不能成——”
徐斯把洪蝶的話截過來:“嬸嬸,您想的是不是太多了?”
洪蝶從原先的笑意盈盈終至板了起來,說:“你得尊重好這個小姑娘,要是她覺得自己被虧欠了,是會向你討要回去的。”
徐斯當時皺皺眉,講:“您夠誇張的。”
洪蝶說:“內心堅忍的人,最受不得背叛和虧待,一碼歸一碼,會分的清清楚楚,態度難免就會銳利了。江旗勝做事情從不吃虧,他女兒也是。”
江湖堅忍,徐斯相信。這幾個月騰躍的起色已經足以證明一切。
江湖銳利,他也相信。
就拿最近一宗事來說。他推薦給騰躍任市場營銷經理的莫向晚尚未正式任職,便經他的暗示,先同齊思甜交流了一番,而後齊思甜的經紀人就找了嶽杉談代言合同細節。
江湖那幾天在養病,但並不妨礙她批示了一張付款憑證,由嶽杉轉遞一份花紅給莫向晚,用的理由是績效獎金。
莫向晚自然驚訝,同丈夫說了。後來莫北對徐斯開玩笑:“你給我太太介紹的新老板在管理上講究雷厲風行,賞罰分明啊?”
徐斯心底一觸。
江湖此舉,雖然稍顯稚弱和衝動,但她刀鋒一樣迅捷而銳利的行事風格已露端倪。這樣的風格帶著男子慷慨氣,徐斯並不能說十分喜愛。加之她的態度總反反複複,不冷不熱。徐斯更覺有一股濁氣存在心底。
從不曾如此費勁地同一個女孩周旋一段感情,尤其是他竟然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萬分的把握。
這樣一想,心裏也就涼了一涼。
這幾天他在江家用餐基本上飯後即告辭,也少了興致停留逗趣了。
隻是這天,徐斯一離開,江湖也稍稍修整了一番,跟著出了門。
她又驅車去了醫院。
現在是探病的鍾點,但兩腺科的病區因為位於住院部大樓的八層,故而十分幽靜,沒什麼醫院特有的刺鼻的氣味。
海瀾住在單人病房,高屹已經有把她很好地照顧妥當的實力了。
江湖慢慢走近那邊,屏息地,慢慢地接近,怯怯地,帶著不可名狀的心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再來到這裏,隻是想——看一看他們。
海瀾的病房內有護士走了出來,同裏頭講:“等一等,我去拿針劑。”她沒有隨手把門關上,直接便急匆匆奔走出來。
江湖偷偷靠在門沿,往裏看去。
高屹背對著門外俯身在海瀾的病床前,江湖隻能看見海瀾的一隻手緊緊摳著他的背。她的手枯似柳枝,似時刻都會脆斷。她的整個身子蜷縮著,應該正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海瀾在喘息,但並不呻吟。高屹沒有安慰,卻用手緊緊握住她另一隻手。
間或,她微弱地講:“高屹,你走,我這副死樣子很難看。”
高屹什麼都沒有說。他這樣的性格,在這個時候,不會說什麼話,也絕對不會走。
他們握住的手,十指交纏,都拚盡了全力。
她捱盡多少痛苦,他就給予多少力量。
也許這便是不離不棄。
江湖想,她也許永遠都不會懂。
江湖轉過頭,遠處有醫生跟著捧著注射盤的護士一齊匆匆過來,江湖把頭一低,也匆匆離開,踉踉蹌蹌一路跑到樓下,衝到醫院外頭。
外頭明空朗月,夜色很美。她逼著自己仰著頭,月亮可能太亮,能照見白日尋不到的心靈溝壑,月亮也可能太涼,冰冷地敷在麵上,會不住眼酸。
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海瀾和高屹。
江湖靜立片刻,才去停車場把自己的車開了出來,駛出醫院大門時,路邊有車在打燈鳴笛。
江湖搖下車窗往後看,這輛車她不是太熟悉,因為是普普通通的別克商務車。
別克的車窗搖下來,徐斯探出頭對著她“喂”了一聲,講:“要不要上高架往江那頭開一圈來回?”
江湖說:“我從來不飆車,而且也沒人開著別克請別人一起飆車的。”
徐斯“嗤”地一笑:“誰說要跟你飆車了?如今世博期間,兩岸霓虹輝煌,夜景無限美好,請你一起遊夜上海。”
江湖不禁笑了出來,答一聲:“好。”
上海的夜色很美,從浦西到浦東,有霓虹點綴,所以這是一座永不落幕的不夜城。
江湖把車窗開的很大,她沒有把車開得很快,隻要用適中的速度,就能看清浦江兩岸的美妙江景,也能讓夜風像溫柔的紗一樣撫摸到自己臉上,把淚意擦去,還她明亮雙目。
好像記憶中多年以前跌跤,母親的手擦掉她的淚,鼓勵她繼續往前走。
江湖仰著麵孔,心意堅定,隻要不疾不徐的速度,原來景致可以如斯美好。
徐斯的車不疾不徐地跟在她的後頭。
他並不著急,因為江湖不會開的太快,如果她加速了,他也未必追得上。他彈一彈方向盤,對自己現在駕駛的別克老爺車很無奈。
從江湖家裏出來,他去車庫拿車,沒想到老爺車油門熄火。他很惱火,剛想給拖車公司打電話,就看見江湖匆匆跑進車庫,一會兒就把她的紅色保時捷開了出來。
這時候徐斯的老爺車意外發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