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這番聲情並茂把徐斯聽得驚詫無比,把張盛聽得心悅誠服。張盛挺了挺腰,講:“我曉得了。也許是大家還沒能理解江小姐和裴廠長的苦心吧!”
等張盛又躬了躬身子離去,徐斯才問江湖:“原來是把我當背景板了啊?”
江湖笑:“你是來的真及時了。”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這幾年來,一直管生產和銷售的劉軍在騰躍很積累了一股勢力,大有和廠長裴誌遠分庭抗禮的勢頭。裴誌遠素來計短誌短,一向對劉軍一夥所作所為視而不見。
江湖正式上任後,劉軍對她這位新老總沒有正麵耍橫,但也不那麼放在眼內。嶽杉請劉軍配合做新的銷售報表被頂了回來,江湖於是不再提原先計劃內將劉軍掌管的生產業務交由張盛來管理的想法了。
張盛這個人,因為自身的殘疾一直很自卑。但他老實巴交的,人緣卻很好,同劉軍又有師徒之誼,許多工人與他很親近。江湖有心有意地同他喝過好幾次茶,很是虛心地請教了一番,當然也讓張盛看到了她的誠意、本事和在騰躍上頭的抱負。張盛確實是真心為工廠前途著想的人,認同了江湖以後,明裏暗裏總能提點幾句。
這天他向江湖暗示工人們午休賭博很猖獗的時候,恰好被裴誌遠聽到了。不知怎麼這些日子裴誌遠對劉軍一夥的氣越來越大,逮住這個機會狠狠地發作了一回。
江湖這樣一解釋,徐斯就懂了。他把江湖打量了一遍,這個“不知怎麼”到底是怎麼回事,江湖沒有加以注解,但裴誌遠怎麼一下就長誌氣了看來是另有文章的。
他又把她打量了一遍,每次打量她都會有新發現,每次都能刮目相看。
江湖的心計是裴誌遠遠遠比不上的,騰躍交到她手上,或許是得遇明主?
徐斯說:“你這是欺負老實人,這回張盛不得不去工人中給你當宣傳委員了。”他心想,何止是欺負,她一上任就把工廠裏的陳年矛盾炒到白熱化來方便自己行事。現下還有機靈利用現成的機會,把他也當成道具耍了耍。
江湖見他手裏的水喝完了,又遞了一瓶給他,說:“我舅舅這口氣一定咽不下去,所以他可能會去幾間老廠子挖人,可能有幾間是老板你投資的,請多多包涵。”
徐斯一口水沒能及時咽下去,差點噴出來。
江湖慢條斯理說:“當然,隻要我工人不少一個,舅舅不會成功挖到人的。”
徐斯把水放下,他抓起剛才信手放在一邊的魚子醬。
江湖吃東西看似豪邁,直接拿牙膏似的魚子醬塗到麵包上。但實際上,沒人注意到她擠鋁管的時候是由尾部慢慢一點一點往前擠壓,這樣可以保證鋁管不會斷裂,並且每一寸魚子醬都不會被浪費。
他把魚子醬放在手裏,問:“怎麼沒見你的車?”
江湖說:“在這裏怎麼能開名車呢?工廠裏有金杯。”
徐斯把魚子醬還給了江湖,是時候準備道別了。
他晚上同齊思甜還有個飯局。徐風新飲料在北方銷售勢頭喜人,齊思甜的廣告功不可沒,有其他廣告商也看中了她,奉上千萬合約。
齊思甜說好要請他吃飯,就選在CEE CLUB。
時間差不多了,雖然江湖的座椅很柔軟,他還是令自己站了起來。
江湖起身送他離去,請了保安為他倒了車。
徐斯抵達CEE CLUB時,齊思甜還沒到。主廚正好得這個空當請他品嚐自己的全新創意菜——塗了魚子醬的麵包配三文魚刺身,拗了一個別致矜貴的造型。
口味也是別致的,徐斯嚐了一口,問主廚創意心得。
主廚說:“有一次看到江小姐這麼吃東西得來的靈感。”
徐斯把叉子放了下來,笑問:“她來找過你?”
主廚解釋:“江小姐是個挺有趣的人。她來找我介紹了兩個廚師去她的工廠做員工餐,一個月的薪水不低於星級賓館。”
徐斯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笑道:“是挺有趣的。”
服務生領著齊思甜過來,他決定先享用這頓可口晚餐。
飯後,徐斯開車把齊思甜送回家,一路上懶得尋話題說話。
是齊思甜先開的口,問:“我以為古北的BAR會是好去處,譬如MORE BEAUTIFUL。”
徐斯微笑:“這幾個月都在趕廣告,不累?”
齊思甜歪一歪頭:“所以才需要放鬆放鬆。”
徐斯還是把車開到了齊思甜的公寓樓下。
下車後,齊思甜說:“或者喝杯咖啡吧?從愛爾蘭帶回來的,味道比較特別。當地英國佬開玩笑說要是進中國市場請我來代言。”
徐斯扶著齊思甜的腰,把她輕輕推到公寓樓內:“現在已經九點了。”
齊思甜帶著微笑揮手同他告別。
徐斯沒有特別的流連,又利落地坐回自己的車內,往過江隧道的方向開去。
齊思甜目送他的座駕離開,在樓底下站了好一陣。她在相熟的酒吧內準備了為徐斯慶功的小小儀式,現在看來是沒有用了。她站在風口裏打了一個電話,向幫忙準備的朋友道歉。
當然,徐斯都沒有瞧見。
他開了調頻,有新聞說豐田的總裁向國內客戶道歉,他才想起來自己還開著這輛雷克薩斯。也許是該換一輛車了。
從隧道裏出來,他往南邊駛去,一定又會路過騰躍。
那裏有低低矮矮老舊的廠房,自由散漫成性的工人,目光短淺的廠長,囂張跋扈的中層。全部都是江湖要伺候好的問題。可她還是個要人伺候的大小姐。
徐斯牽一牽唇角,笑起來。
他把車向騰躍方向開去,掀起路麵一片塵土。
江湖正窩在軟綿綿的座椅裏,抱著茶杯發呆。
這裏辦公室靠近大馬路,馬路上車來車往,震動地皮,也會震動此間。這種共鳴而產生的震動,能讓人保持警醒,沒什麼不好。
實際上,她不踏實。
是的,雖然同徐風簽署了合同,她還是不能踏實。騰躍終於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她的手中,但她生怕一不小心 ,又把騰躍給搞丟了。
今日他的突然造訪,驚出她一身的冷汗。
廠內管理的失調,被他看在眼內,不知道會產生怎樣的想法。
江湖拿起手邊的晚報,娛樂版裏電視劇小公主齊思甜晉升東京電影節熱門電影的熱門女主角,同時她的桃花運也讓記者借徐風的新飲料的新特點來大肆吹捧了一番。
這段持續時間頗長的緋聞不是白鬧的,投入和產出完全成正比。江湖苦笑。徐斯這個人處在任何情勢下都要把握控製權。
想通這一點真叫她難受,她生活在世間二十餘年,頭一回求人頭一回把自己的脈門奉送給別人捏著,太太太憋氣了。
然,如果父親站在徐斯的立場,恐怕也是如此作風罷?再然,換做自己站在徐斯的立場呢?
江湖將心一比心,平靜下來。她對自己說:“隻不過是從原來的甲方換成了乙方而已。”
她把杯子裏的白水喝完,振作精神,換了一身白色運動服,再換了一雙騰躍的跑鞋,決定繞著工廠跑上一圈。
徐斯把車開到騰躍的對麵才停下來,那頭移動鐵門緊閉,工廠在夜裏停止運轉。
他停在這裏,撥了一個電話給浦東公寓裏的家政服務員,囑咐的事件很細碎,諸如放好洗澡水,做好夜宵,夜宵要陽春麵加個荷包蛋,但是荷包蛋必須淋上龜甲萬。講完了,準備再啟動車子,馬路對麵鐵門旁的角門開了下來,他的手停在方向盤上,看到有人從裏頭有人跑了出來。
工廠周邊路燈間隔足有十米,燈光很微弱,徐斯眯著眼睛辨認了一下,才認出是誰。
江湖穿了一身白衣,似乎還用發圈束住了劉海,露出的額頭。
徐斯勾起手肘,用食指抵著嘴唇,不自覺地笑了一笑。
這麼髒的路麵,這麼昏暗的路燈,她竟然出來夜奔。
或許外頭的空氣十分之好,而且他的煙癮犯了。徐斯這樣說服自己打開車門,靠在車身上抽了一支煙。目送江湖繞到了工廠的另一頭去。
在一個月前離開上海的前一天,他帶江湖去博多新記吃飯的那回,他知道她的狀態不好,雖然終於說服他這個冤大頭又增資又同意她入股和進管理團隊。
之前的交手可以看出江湖不是個很善於穩定情緒的人。但今次見她,大大進步。
廠內形勢尷尬燥亂,她淡定地冷靜地旁觀著,然後把一顆一顆棋子立好,不疾不徐。
她把狀態調整好了。
騰躍能讓孤雛重新振翅,也算他的一件功德。
徐斯吐了幾個煙圈,掐滅了煙頭,坐入車內。
江湖的跑動的身影隱約出現在工廠的另一頭,忽然就停住了。徐斯的目光跟著她一起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