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的角門在朦朧夜色裏又悄悄被打開了,有人踩著一輛黃魚車駛出來,後頭還跟著一個人。
江湖很快地閃到了徐斯看不到的角落內,而徐斯也本能地把車窗搖了起來。
黃魚車上滿滿當當裝著很多麻袋,讓踩車的人不時弓腰,氣喘籲籲,跟著的人幫忙推著車尾。兩人一車慢慢消失在黑夜裏。
江湖從角落裏走了出來,但是還站在燈光的死角內,不仔細看不會看到她走了出來。但徐斯能分辨出那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江湖走出來時,把眉頭皺得很緊。
她認出跟在黃魚車後麵的那個人是劉軍,行跡這麼鬼鬼祟祟,必定不會幹什麼好事。她握握拳,很惱火。在現在的她看來,徐斯不是首要難纏的人物,劉軍才令人頭大如鬥。
這要怪她自己操之過急了。
前一個月初初上任,她滿懷激情,充滿希望,令嶽杉做了好幾套方案出來,被劉軍三兩下回票打回來。後來找劉軍一同拜訪騰躍的老經銷商,他不出意外地又推三阻四。舅舅對此就當沒看到。
江湖好幾回因此氣得一佛出世的,換做從前的她,才不管其他,老早把這姓劉的叫到跟前狠狠訓斥了。但是她拚命把脾氣壓了下去,這是她在現實跟前,又一次改了自己舊日的脾氣。
但公事上頭的刁難是一碼事,如今劉軍在深夜裏推著裝載可疑物品的黃魚車偷偷摸摸則是另一碼事了。
江湖深深幾個呼吸,命令自己先冷靜。
她準備回辦公室,就在轉到大馬路上時,忽而就注意到了馬路對麵的那輛車。
那應該是一輛雷克薩斯,銀色的,臥在黑魆魆的夜裏,像龜息的小獸。銀色的小獸很快啟動,在極短的時間內加速度消失。
江湖回到辦公室,拉開了沙發床重重躺下來。一轉頭,看到了徐斯上午坐過的椅子。
她想她是沒有看錯,六車道的馬路很寬,但足夠她看清楚對麵停的是徐斯的車。
是這位大少爺失態了。
江湖懶懶地從枕邊拿出一隻化妝鏡自照,鏡子中的自己眉目清雋,英氣勃勃,同父親年輕的時候很是相似。
這是她一直以來的自信。
從她的少女時代開始,就有男同學因為她的外貌抑或她的家世向她示好,追隨著她,為她提供便利。而她,被寵慣了的個性,當然不會去拒絕。
隻有一個人不會這麼做——他既不會用目光追隨她的身影,也不會放低身段迎合她的愛好。
江湖黯然。
既然他不會,縱有其他人會,又有什麼用呢?
但是——她一骨碌坐起身,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現在近十一點了,時間不早了,而徐斯在這個時間出現。
父親講過,個人行走江湖,是要揣摩別人的心思的,然後看形勢擺身段,利用別人的心思以便自己行事。
話是沒有錯的。
江湖對著鏡子笑了笑,露出小虎牙。
小時候人人都說她是可愛的洋囡囡,討人喜歡。討人喜歡就能夠討到便宜。小時候的她可以,現在的她依然也可以。
江湖放回了鏡子,拿起晚報,最後看一眼上麵齊思甜的照片。她把報紙蓋折好扔進一邊廢紙簍。
隻記當年青杏小,恰似同學少年時。沒有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有聯係。
是不是會很難堪?
這一問題江湖不去想了,她站起來伸伸胳膊,決定先睡好覺,明天再同嶽杉好好商議商議。
沒有想到的是,打定主意和江湖在騰躍相依為命的嶽杉也存著十二萬分的警醒,一大早拿著設計稿件和供貨合同急急地來找江湖。
嶽杉說:“這個牌子的設計師和打版師給的皮料使用尺寸是兩尺,合同上簽的也是兩尺,但劉軍購買皮料按照兩尺二入貨,對裴廠長報的是兩尺一。他報給工廠的尾單數量與實際生產出的尾單數量配不上。”
江湖親自把供貨合同內的細則和設計稿件進行核對,憤怒到極點。
“這批貨的尾單有是裴廠長老關係經銷商收的貨,但劉軍隱瞞的那批尾單數量就不清楚流落何方了。”
江湖冷笑:“看來舅舅一直不知道劉軍的瞞天過海,他怎麼可以這麼大意!”
“以前財務科的頭頭是劉軍的親戚,要隱瞞廠長,太過容易了。”
“我原來希望他可以再為廠裏出出力。”江湖歎氣。
嶽杉收好所有的文件。
江湖說:“如果我現在辭退他,他會立刻帶走一批熟練工。”
嶽杉恨道:“現在網絡銷售如火如荼,名牌尾單利潤可觀,劉軍獲利多少可以想象的出來。這樣的蛀蟲手底下的人有樣學樣,能好到哪裏去?”
江湖沉吟,細細看那嶽杉。她本也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物。隻是——江湖說:“若是我爸爸,立馬就炒他魷魚了。”
聽她提到父親,嶽杉臉上無辜紅了一紅,繼而歎氣:“今時不同往日,但也不能縱容。”
是的,江湖點點頭:“能留住熟練工,總好過在民工荒的時候招人。”她又悵然,“騰躍淪落至此,劉軍和舅舅統統有責任。”
嶽杉也悵然:“是啊。”
“先把財務科的劉軍那位遠房親戚辭退,殺雞儆猴還是有其必要的。”江湖說。
真是孺子可教,嶽杉感到欣慰。
江湖對嶽杉撒了一個嬌:“嶽阿姨,真幸運有你在我身邊。”
嶽杉麵上又紅了一紅。
江湖的姿態像是她的小女兒,何其可憐可愛?
她想起江旗勝,又生神傷。
江湖很快就簽署好辭退令,交給裴誌遠。
裴誌遠閱後大怒,叫:“原來他們蛇鼠一窩這麼久了!”
江湖看著舅舅輕輕搖頭,怎麼讓她開口呢?
“騰躍”深深痼疾在這裏。劉軍和舅舅都是謀尾單外快的人,看中蠅頭小利而不思進取,何其可悲可歎?
江湖做出一個無奈表情:“可是一幫工人會跟著他走。”
裴誌遠隻想劉軍早走早好,最近三五不時就有工人來彙報劉軍背著他的所作所為,暗地裏編排他的無能,把他內心早窩的那團溫火終於燒旺。這時也該爆發了,他說:“讓他滾蛋。媽的,背著我撈了這麼多。人怕什麼,我腆出老臉去趟浙江,不怕弄不出幾個人過來這裏。”
江湖怯怯點頭:“舅舅,我們甥舅一道做事情不容易,外麵的人都在打鬼主意,所以我們更要團結,好好做好,不能讓外人賺我們的便宜。”
裴誌遠也有一絲長輩的護犢心,拍拍胸脯:“好好,我知道你的心意,這樣,我明天就去浙江跑跑門路。”
江湖拿出幾頁文件,翻給裴誌遠,她說:“舅舅你也別急,我和嶽經理暫時想了個辦法。”
裴誌遠一看,心頭一驚,再覷一眼嬌嬌弱弱的小外甥女。
誰能知道她會想出這麼豪放又陰損的招數。
這是一份財務部製作的績效獎金發放條例,為獎勵生產部和銷售部,今年破例為這兩個部門入職一年以上的老同事多發一份績效獎金,但為了區別年底的雙薪,績效獎金計劃在年後第一季度末再發。
江湖授意嶽杉寫這份報告的目的很明確,是為了應付劉軍鼓動工人辭職的招數。如今劉軍之事敗露,他能立馬做的最大報複就是帶一批同氣連枝的工人另投下家,讓騰躍人力全空,交不了外單的貨。因為以他的資曆和如今業內的用工荒這個大環境使然,是不愁找不到下一個東家的。
但江湖一改薪酬製度,整個情勢就不一樣了。那起跟隨劉軍的工人一定不肯白白放棄這份可以到手的利益而去摸不清底細的新廠重新打拚天下。
這個小江湖是怎麼想出這個招數的?
裴誌遠在這份報告上簽字時,手不自禁就抖了一下。
徐斯再度用例行督導的借口去騰躍檢查工作時,江湖把這份報告連同其他報告全部交給他。他單拿出這份報告看了個仔細。
隻是整個過程中,徐斯是看一眼報告,又看一眼江湖。
她可真會裝,正用自責的態度做檢討:“是我一開始把人力資源這一塊兒想的太天真了,現在這樣做隻能算亡羊補牢。”
徐斯把報告放下。
報告是份好報告,很有策略和氣魄,也符合她當初許下的不會罔顧工人利益的諾言。能做到言出必行,是一個出色管理者的應有素質。
隻是——徐斯揉揉太陽穴,不那麼喜歡她裝腔作勢,他切入正題:“接下來誰來管生產,誰又管銷售?”
江湖立刻奉上解決方案:“張盛是可以勝任生產部經理的,營銷和銷售隻好我自己先來了。現在‘騰躍’也就是幾個門市部和一些外地的體育用品商店的渠道而已。”
徐斯微笑:“又做營銷又做銷售?”
“非常時期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