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徐斯回到上海的第二個禮拜,才得空親自去了一趟騰躍。
成為騰躍的控股方以後,他還沒有在廠內正式亮相過。一來忙於徐風飲料華北市場的事務和“小紅馬”項目的籌建,二來,他是有心的,想江湖一定也不太希望他過分幹預騰躍的內政。
這個女孩一定同她父親有一樣霸道的本性。他並不想將自己和江湖的關係從之前的劍拔弩張轉變成另一種形式的劍拔弩張見。
所以他在這天去騰躍事先沒有通知任何人,但是沒想到的會碰巧還沒見到江湖,就親眼目睹了一場小小的對峙。
就在騰躍的車間裏,往日老在徐斯麵前涎著臉的裴誌遠當著烏壓壓一群工人的麵沉住麵孔頭筋暴跳,厲聲喝道:“老劉,你在廠裏做了這麼多年,難道不知道規矩?吃完中飯不好好休息,在這裏鬥地主像什麼樣子?”
剛走到車間門口的徐斯見狀不動聲色地停在車間門口旁觀。
裴誌遠對麵站的那個正是他開口指責的人。那人有張油光水滑的胖臉,天生眯眯眼,像極了彌勒佛,所以看不出他是在笑,還是沒笑。
江湖就站在裴誌遠的身邊,一身白T恤破洞仔褲,下頭一雙騰躍的紅線膠底鞋。徐斯第一眼看過去,差點把她當成了工廠裏的打工妹。
她正微微皺牢眉頭盯著自己的舅舅。她身後站著個一臉驚驚惶惶的中年瘸子。
人全部齊了。
徐斯一個一個掃過來,對照裴誌遠剛才的話和江湖曾經的介紹,便知“彌勒佛”應該就是劉軍,瘸子是劉軍的徒弟張盛。
劉軍聽了裴誌遠的話用袖子揩一揩嘴,笑眯眯講:“我的老廠長,這有啥大不了的?你還不是炒股票?你是大賭賭,我們就小來來放鬆放鬆,不用這麼上綱上線。再說,這不是給我們江總經理出難題嘛!她不了解這裏的情況,會誤會大家的。”
幾句話好像是笑言笑語,但沒有給裴誌遠留分毫麵子,無怪乎他氣得臉上青白一片。
江湖仍是什麼話也不說。
裴誌遠氣的直發抖,指著劉軍吼:“你來勞資科把賬算清楚,明天不用來了。”
圍觀的工人哄然。
裴誌遠講完就背著手怒氣衝衝往車間另一個出口走了,剩下來的人隻好看著江湖。
劉軍也看著江湖:“江小姐,我在工廠幹了二十年,裴廠長現在當勞資科的老大了,不能就這樣讓我下崗吧?”他講完便立刻得到了站在他那一邊工人們的支持聲。
江湖終於開口講話,非常輕聲細語:“劉叔,工人在工廠裏鬥地主影響是不好的,裴廠長的顧慮是對的。不過大家是需要放鬆放鬆,他也是一時氣急了才講出這樣的話來,您也不要放在心上頭去,我去同他講講。”
劉軍勉為其難“嗯”了一聲,江湖趁機拍拍手說:“大家先開工吧,趕了這批貨,我們月底開一頓洋葷慶功。”
工人們倒是聽她的話,一聲令下能做到各就各位。江湖看見杵在工廠門口抱胸看戲的徐斯。
她走到徐斯跟前,恭敬頷首:“歡迎老板視察工作。”
徐斯用老板的神氣掃一眼當著全體勞作工人的麵,大大咧咧在工作間內坐下來喝茶看報紙的“胖彌勒佛”。
江湖說:“到我辦公室去吧!”
她的辦公室就設在廠房後頭的平房裏。
騰躍的廠區同紅旗的廠區相比,簡陋太多了。隻不過一間製鞋車間並車間後頭一百多平米的平房。平房分成四間,做工廠管理部門的辦公室之用。
江湖的辦公室隻有二十平米,鋪了原木地板,地板很亮,門口放著深棕色的鞋墊。徐斯抬腳在墊子上擦了擦。
辦公室的東麵開了扇小窗,窗台上放了一盆仙人掌。這是房內唯一的植物。窗台下是一張宜家款的原木色寫字台,比一般的寫字台矮一些,因為要配辦公椅。辦公椅其實不是辦公椅,而是家用的單人沙發椅,上頭鋪著軟綿綿毛茸茸的白色墊子,坐上去一定很舒服。
徐斯選擇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江湖隻好轉移到寫字台對麵的雙人沙發上。
雙人沙發是橘色的,可以分拆成沙發床。沙發的左邊旁疊放了三隻水果色的三腳圓凳。右邊立著一張小巧的原木色兩用矮櫃,既可以做茶幾,也能夠儲物。徐斯忍不住問:“這櫃子裏放被子?”
江湖點頭。看來她是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
江湖從寫字台旁的書架上拿了一瓶屈臣氏的礦泉水遞給徐斯,講:“我不喝咖啡不喝茶,隻好怠慢了。”
那座書架同樣是原木色的,足有九層,上頭五層放著書籍和CD,下頭三層放著些生活雜物和食品,什麼牙刷,茶杯和礦泉水,麵包,餅幹,巧克力全部混在一塊兒。最下頭一層是個開門櫃子,也許放的是江湖的換洗衣物?
徐斯沒有問,他扭開瓶蓋喝了口水,又望望包裝,講:“推薦換徐風的純淨水。”
江湖從書架上拿了一隻麵包同一支鋁管下來,鋁管像是裝牙膏的那種。她說:“我中飯還沒吃,不介意我先填填饑?”
徐斯請她自便。
江湖扭開了鋁管,將鋁管內的東西擠到麵包上,咬了很大一口。
她吃東西的表情很可愛,鼓著腮幫子很坦率的樣子,在他麵前也絲毫沒有掩飾。
隻是徐斯受不了她把牙膏狀的東西塗到麵包上,還吞咽得這麼津津有味。他伸手就把鋁管從她手裏抽了過來,原來是帶蒔蘿的魚子醬。
“這玩意兒是配雞蛋和薄脆餅的,有你這麼吃的嗎?”
江湖從容地解決掉手裏的麵包,才說:“這樣方便。”
徐斯瞟了一眼她放麵包的袋子:“真夠崇洋媚外的,離這裏最近的一家PAUL在金橋吧?老法的麵包有這麼好吃嗎?硬的可以砸人。”
江湖拍拍手,笑:“是在新天地的店裏買的,總覺得那裏的麵包發的比其他分店更好些。”
徐斯也笑。江湖保持著她生活的品質。很好。她是在認真且開心地生活了。
江湖從文件夾內抽出了幾份文件遞給徐斯:“這是最近的工作報告。”
徐斯將魚子醬放在手邊,接過文件,一份一份看下來。
這本來就是他今日來此地的目的,所以一定不會怠慢。重整騰躍後的管理工作和財務工作,她都處理得不錯,也有很專業的人在幫她,他很放心。他把文件看完交還給她。
江湖沒有打算隱瞞他目前遇到的首要問題,她說:“這裏有些老廠的陋習,一時半會兒改不了。劉軍手底下一幫工人散漫慣了,老是上班鬥地主。”
徐斯問:“你舅舅不會才知道吧?”
江湖沒有做聲。
徐斯終於明白為什麼騰躍這麼多年隻靠江旗勝施舍來維持生計了。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江湖應了一聲:“進來。”
瘸子張盛推開門,見江湖在待客,猶猶豫豫講:“我——”
江湖快人快語且和藹,說:“進來吧,這位是徐風的徐先生。”
張盛怔了怔,隻好一瘸一拐走進來,朝他躬了一躬:“董事長好。”然後就站著沒敢說話。
江湖拆了一隻圓凳請他坐下來,和氣地說:“別在意,剛才的事情老板已經看到了。我正要解釋一下。”
徐斯莫名地望住江湖,因為她口氣裏除了和氣,竟然還有幾分無奈和委屈。
天知道她怎麼一下就委屈了。
顯然張盛也看到了,他木訥的麵孔上滿是為難,遲疑又遲疑,才期期艾艾對徐斯說:“董事長,雖然工人們午休時候鬥鬥地主,但他們做工還是很賣力的。”
這明明是在幫著江湖解釋的腔調。但徐斯自問從始至終,就這個問題上頭,他沒說過一句施壓的話吧?他決定不發表意見,看看她在唱什麼戲。
江湖接著張盛的話解釋說:“是這樣的,上午我找張盛了解個別組長的情況,張盛講了中午賭博的情況,結果舅舅正好路過聽到了,今天中午去抓了個現行。”
徐斯配合江湖的解釋點點頭。
江湖繼續講:“我們會處理好的。”
張盛聞言,嘴唇囁嚅了一下。
江湖看到了,鼓勵道:“你還有什麼想講的?有些情況是應該讓老板知道的。”
張盛才為難地說:“如果劉師傅不做了,有一大半人會跟著劉師傅走的。現在工人很難找,接下去那批給美國的鞋子就難辦了。裴廠長現在——”他老實巴交地捶捶頭,“都是我多嘴了。”
徐斯仍然沒講話,隻瞟了一眼江湖。
江湖開口安慰張盛:“不會的,他們不會怪你的。等我們新的績效考核公式做好,大家多勞多得,提高效率交掉美國的單子還有獎金。大家都會樂意的。我希望大家能明白我們財務和人事做的新製度是為了大家的福利,總之會越來越好的。這點老板是可以證明的。”
張盛聽得連連點頭。
隻聽江湖繼續說:“不過劉師傅在工廠裏聲望很高,會有些工人不理解我們現在做的,我們管的他們嚴是為了他們多賺錢,如果他們能了解這點,哪裏會怪你呢?我在這裏當著老板的麵跟你講這番話,就等於立了軍令狀,一定會讓大家跟廠子一起進步,一起賺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