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1946
第二天清晨,拉裏到鎮上去看早市。他說他先走一步,要凱瑟琳隨後就來,但她遲遲疑疑,說要多睡一會兒。
待拉裏一走,凱瑟琳馬上起床,匆匆穿好衣服,到飯店的健身房去,這地方她前天已私下探查過了。一個女教練——希臘的亞馬孫女戰士①——要她把衣服脫掉,然後挑剔地檢查她的身體。
【①亞馬孫女戰士,根據希臘神話,居住在黑海北岸一帶的亞馬孫女族,個個剛強悍勇。這裏指這個女教練身強力壯。】
“這幾年你一直非常懶,非常懶。”她不停地責罵凱瑟琳,“你身體的素質很好。隻要你努力下工夫——如果情況允許的話——可以恢複原來的優美體形。”
“我願意努力。”凱瑟琳說,“看看上帝把我塑造成怎麼個樣子吧。”
在亞馬孫女戰士的精心指導下,凱瑟琳天天搞得精疲力竭,苦苦接受軀體外形的按摩,嚴格遵守特定的食譜以及進行緊張的體育鍛煉。
這一切她都瞞著拉裏,但到第四天傍晚她身上的變化已甚明顯,給拉裏覺察到了。他評論說:“這地方的水土倒挺適合你。你好像是另一個年輕婦女了。”
“我就是一個不同的年輕婦女嘛。”凱瑟琳答道,突然感到害羞了。
星期日上午,凱瑟琳去了教堂。她從來沒有看過希臘東正教的彌撒。
在愛奧阿尼那這麼小的鎮上,她估計隻有一個小小的鄉村教堂。但使她大吃一驚的是鎮上的教堂很大,裝點得富麗堂皇,牆上和天花板上的雕刻精致細膩,地上鋪著大理石。在聖壇的前麵有十一二個巨大的銀燭架,教堂內四周的壁上有講述《聖經》故事的壁畫。牧師比較瘦,臉上長著黑胡須,使整個臉龐也顯得黑黝黝的。他身著一件精工製作的金絲紅袍,頭戴一頂黑色的高帽子,威嚴地站在高台上。
靠牆放著一張張木長凳,長凳旁邊有一排木頭椅子。參加彌撒的男人坐在教堂的前部,女人在後麵。也許男的比女的要早到天國,凱瑟琳這樣想著。
讚美詞的唱誦開始了,是用希臘文唱的。牧師從高台上走下來,向聖壇移步走去。紅色的幔幕分了開來,後麵坐著一個大主教,身上穿著好幾套長袍,白發蒼蒼,銀須飄飄。在他麵前的桌子上,放著一頂象征性的鑽石帽和一個金十字架。這老頭點燃了三支捆在一起的蠟燭,代表——凱瑟琳估計——聖父上帝、聖子耶穌和聖靈三位一體,然後他把蠟燭交給牧師。
彌撒做了一個小時,凱瑟琳坐著,感受著各種景象和各種聲音,覺得自己很幸運。於是,她低下了頭,做了個感恩的禱告。
次日早上,凱瑟琳和拉裏在小平房的可以眺望潘伏第斯湖的涼台上吃早飯。天氣無比美好。陽光和煦,微風習習。一個年輕的滿臉笑容的服務員送來了早飯。凱瑟琳穿著長睡衣,服務員進來時,拉裏用兩隻手臂摟著凱瑟琳,吻她的頸背。
“昨夜太好了。”拉裏低聲說。
服務員偷偷噗哧一笑,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凱瑟琳有點兒窘。拉裏的這種舉止一反常態,以前他從來不在陌生人麵前抱啊吻啊的。凱瑟琳想,他真的變了。無論什麼時候,女侍來整理被褥也好,男侍來打掃也好,拉裏就用胳臂摟著凱瑟琳的腰,好像他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他深深地戀著她。這深深觸動了凱瑟琳的心弦。
“今天我有一個偉大的計劃。”拉裏說。他用手指朝東邊的方向指了指,那裏有一座巍峨的山峰直插藍天。“我們今天去爬珠墨加峰。”
“我有一個習慣,”凱瑟琳聲稱說,“拚不出東西①我不去硬攀。”
【①拚不出東西,指珠墨加的英文字母拚不出。這裏凱瑟琳用迂回法表示不願意去。】
“去吧,他們說,在山頂上看到的景色無比奇妙。”
凱瑟琳聽拉裏的口氣很認真。她又向山峰看了一眼,那山峰像是筆直陡升上去的。“爬山我不內行,親愛的。”她說。
“是一次輕鬆的徒步旅行,一路上都有道的。”他躊躇了一下,又說:“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去,我可以自個兒去。”他的聲音中流露出非常失望的情緒。
說一句不去是很簡單的,僅僅坐在涼台上欣賞欣賞周圍景色也是很愜意的,但是,現在是拉裏要她去。這對凱瑟琳來說已經夠了。
“好,去吧。我去看看,能否找到一頂登山帽。”她說。
頓時,拉裏臉上的不快消失了,凱瑟琳很高興,那是因為她總算決定去的緣故。另外,也許登山很有趣味。
他們把汽車駛到小鎮邊上的一塊草地,山路就是從這裏開始的。他們將汽車停放好,看見路旁有一個出售食品的小貨亭。拉裏買了些夾心麵包、水果、棒糖和一大暖水壺的咖啡。
“如果山頂上景色不錯,”他跟貨亭老板說,“新娘和我就在上麵過夜了。”他把凱瑟琳緊緊抱了一下,那貨亭老板笑了。
凱瑟琳和拉裏走到山路的起始點。實際上有兩條山路,方向彼此相反。凱瑟琳不得不承認,爬山看來不難。山上的小徑還算寬,坡度也不大。但是,她抬頭看看山頂,又是那麼麵目猙獰,令人望而生畏。也許,他們不至於爬到那麼高吧;稍微爬上一點,坐著野餐,不挺好嗎?
“這邊走。”拉裏說。他領著凱瑟琳朝左邊的小徑走去。
他們開始向上攀登時,那個希臘貨亭老板十分關切地看著他們。要不要追上去,跟他們說走錯道了?他們現在要攀登的山路很危險,隻有專門的爬山運動員才從左側取道。這時,有幾個顧客走到貨亭來要買東西,老板忙著招呼顧客,就把那兩個美國人忘了。
他們在陽光下向上走了一段路,有點熱了,但是愈往上登,吹來的風也更涼快了。凱瑟琳想,驕陽和涼風加在一起倒挺不錯。今天天氣晴朗,她又跟心上人在一起,所以心情十分愉快。凱瑟琳走走停停,向下瞧瞧,見已經爬得那麼高了,頗為吃驚。空氣——也許因為心理作用——好像變得稀薄一些了,呼吸起來感到要困難一點。這時,路變窄了,兩個人不能並排走,所以她隻能跟在拉裏後麵一步一步往上爬。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不爬了,可以歇下來吃東西了。
拉裏發覺凱瑟琳被丟在後頭,落下一段路了,就停下來等她。
“我跟不上你,”凱瑟琳喘著氣說,“山的高度對我已經有影響了。”她向下望望。“下山恐怕要花不少時間。”
“不,不會的。”拉裏回答說。他又開始沿著狹窄的山路往上走了。
凱瑟琳朝他的背影瞅了瞅,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頑強地跟了上去。
“我跟一個棋手結婚就好了。”她在他背後叫喊著,但拉裏沒有回話。
山上的小道突然來了一個急拐彎,一座小木橋出現在拉裏的麵前,橋上麵拉著一根繩子作為扶欄,橋下麵是一個深穀。這裏正好又是風口,小木橋老是在搖搖晃晃,看樣子很不牢,一個人的重量恐怕也承受不起。
拉裏把一隻腳踏到橋上的一塊爛木板上,爛木板在他身子的重量下凹陷了下去,總算吃住了。他朝下一看,山穀約有千把英尺深。拉裏抖抖身子,壯壯膽,試一步走一步,開始過橋了。他聽見凱瑟琳在身後叫道:“拉裏!”
他轉身一看,她也走到了橋跟前。
“我們不要過橋吧!怎麼樣?”凱瑟琳問道,“這橋連一隻貓都經受不起!”
“要過,除非你能飛。”
“看樣子不牢靠啊。”
“人們天天在橋上走。”拉裏繼續走了起來,任凱瑟琳留在橋的另一端。
凱瑟琳不得不也走上橋去。橋開始晃動了。她朝深穀一望,不由恐懼起來。這已經不是可以鬧著玩的了,而是危險的舉動了。凱瑟琳向前麵一看,拉裏馬上到對岸了。於是,她咬咬牙,抓住繩子,開始過橋了。每走一步,橋在腳下晃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向前移動,一隻手緊緊握住繩子,盡量不看下麵的深淵。拉裏在對麵看著她,發現她臉色都變了。她走到拉裏身旁時,身體抖個不停,這或許是由於恐懼的緣故,也可能是給從白雪覆蓋的山頂上過來的冷風吹了的緣故。
凱瑟琳呆呆地站了一會,說:“我不是爬山的料。我們回去吧,親愛的?”
拉裏吃驚地麵對她:“我們還沒有看到要欣賞的景色呢,凱茜。”
“我已經看的夠多的了,一輩子也受用不盡。”
他挽住她的手臂。“跟你說,”他笑道,“前麵不多遠有一個僻靜的好地方,是野餐的理想場所。我們走到那兒為止。怎麼樣?”
凱瑟琳勉強地點點頭:“好吧。”
“這才像是我的愛人。”
拉裏對她微微一笑,轉過身子,重新在崎嶇不平斷斷續續的小路上向上攀登了。
凱瑟琳默默地跟在後麵。她不得不承認,山下的景色,美不勝收,村莊、小鎮、深穀等等,看了激動人心,像一幅寧靜的生動逼真的畫,比柯裏爾和艾夫斯出版公司印的風景明信片更吸引人。她已經好長好長時間沒有見拉裏這樣欣喜若狂了。他好像服了興奮劑,而且愈往上爬,愈是興奮。他滿麵春風,話多得很,滔滔不絕地講著一些細碎瑣事,似乎不停地講可以釋放掉一些精神上的能量。看來每一件東西都能使他激動:攀登、景色、野花……每一件東西在他看來都變得特別的有趣,好像他的感覺器官受了刺激,興奮到超過正常程度了。他毫不費力地往上爬,一點也不氣急,而越來越稀薄的空氣使得凱瑟琳氣喘籲籲,背上汗都出來了。
她的兩條腿變得像鉛一樣沉重,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究竟已經爬了多長時間,她一點也不知道。向下一看,愛奧阿尼那小得可憐,湖也縮成一麵小鏡子了。在凱瑟琳看來,山路愈來愈陡,也愈來愈窄。這裏,山路沿著懸崖盤旋而上,凱瑟琳緊緊依偎著峭壁,摸著往上爬。拉裏說過爬山是一次輕鬆的徒步旅行——凱瑟琳想著——對山羊才可說是輕鬆呢。山上的小道到這裏幾乎已經沒有了,也看不出有人曾在這裏走過。野花的品種愈來愈稀少,主要的植被是苔蘚,以及一種猶如從石頭裏長出來的樣子怪裏怪氣的棕色草,凱瑟琳估計自己快支持不住了。他們轉過一大塊突出的岩壁後,本來已經滿是凹凸不平的亂石堆的所謂山路突然消失了,令人頭暈眼花的深淵出現在她的腳下。
“拉裏!”這是一聲尖厲的叫喊。
他立刻趕到她旁邊,一把抓住了她,將她向後拖了一步,然後領著她到了安全的地方。
凱瑟琳的心髒怦怦跳個不停。她納悶著:想必我中邪了;我年紀太大了,不是幹爬山這行當的時候了。她精疲力竭,頭暈目眩,還有些惡心,凱瑟琳看看拉裏,想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他。在他的頭頂上,轉過一個彎,她看到了山頂的一塊平地。總算到了。
凱瑟琳伸直了手腳躺在山頂平地上,讓精力恢複過來,同時感到冷風吹拂著頭發。內心的懼怕慢慢退走了,現在沒有什麼好擔憂的了。拉裏說過,下山比上山容易。這時,拉裏坐在她旁邊,也在歇息。
“感覺好一點了嗎?”他問。
她點點頭:“好一點了。”她的心髒已不再急劇地跳動,呼吸也恢複了正常。她吸了一長口氣,對著拉裏笑了。
“艱苦的一段已經完了,是嗎?”凱瑟琳問。
拉裏對她看了好長一會兒,然後說:“是的。已經完了,凱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