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得到晚吃了夜膳,瞞著儒珍,悄然獨自來至園中花邊。坐了半夜,井無一些影響,不覺浩然歎道:“春風之約謹矣。劍花何欺我哉?”四顧寂然,覺得情興冷落,無奈歸臥。到得次夜,又去園中等夢,坐了一回不見響動,依然敗興而返。一連等了三四夜,竟無形跡,心下十分不信,道:“果真是夢不成?豈有此理!這詩現在,決非是夢做,今晚不著,到花前苦訴衷腸,看是如何。”
等得到晚,果然又至文官閣前,隻見花陰之側,月光之下,早有人行動。秋遘吃了一驚,隻道是儒珍,忙閃入暗處窺探,原—來就是夢中美人。秋遘如獲異寶,即上前相見道:“卿好信人!使我在風露中翹待這四五夜。今之相逢,又不要負此良宵,早赴陽台可也。”劍花雙眉鎖柳,低低應道,“與君緣淺;卻將奈何?”秋遴笑遭:“隻要芳妹不來奈何於我,更有甚緣淺?念陳某決非薄幸,致負芳妹深情也。”劍花道:“妾豈敢奈何於君,實因奈何之勢相逼,不得不奈何耳。”秋遴道:“芳妹今夕言語支吾,是欲背負前盟?不然,卿果何人,卻有甚奈何之勢相逼耶?”劍花遲疑半晌,道:“君不問,妾亦不敢言。妾實非人,乃玉芙蓉之神也。因蒙君一詩之感,杯酒之患,故不避嫌疑,會於文官閣,聊欲慰君寒氈寂寞。不期驚散,以為次夜又好完願。豈料此園花神,道妾盜竊春容,獻媚惑君,大加狼狼藉+不許妾托根此園,已遣妒花風雨二將,貶妾遠置揚州,限定明日起離故土,不能少緩。今少幸遇花神去赴小春宴,故得潛至一會,隻此與君長別矣。”說罷黯然悲泣。秋遘見說驚訝,道:“如此卿乃芙蓉之仙矣。但何物花神,卻如此作惡,而卿又如此恐驚於彼?”劍花道:“此園春色皆此花神執掌,榮枯一惟其指使,焉得不恐驚耶?”秋遴見說淒然道:“然則隻此一會,明日即此會不可得矣。”劍花泣不能答。秋遴見其花容慘淡,珠淚盈眸,情不能勝,舉袖向拭。兩下正在淒楚不舍,忽然烏雲四起,墾月無光。劍花棉衣大叫道:“風雨二將至矣。君請自加珍愛,幸勿以妾為念。”,語畢,化作一陣香風而沒。秋遴爽然若失,四顧風雨大作。無奈回房,和衣而寢。反複追思,輾轉不寐。次早侵晨起身。即到園中,果見文官閣前玉芙蓉被夜來風雨連根拔起。秋遴尋視根底,泥土皆無,惟留一穴。心下不勝驚訝,偷看四下無人,對穴暗暗苦切了一番。正是
早知今日仍離別,不若當初莫遇高。
自此之後,詩酒兩絕,日日沒情沒緒,惟危坐納悶而已。儒珍見其精神恍惚,詰問緣故,秋遴並不肯吐出真情。一日正值冬盡,降下一天大雪,甚覺寒冷。秋遴與儒珍暖酒於文官閣上。賞雪賦詩,酣然暢飲。儒珍道:“追憶秋盡之時,與兄在芙蓉花底停杯問月,覓句撩花。自此之後,不知吾兄何故竟苦讀窗下,不尋樂境,直至今日再見昔時豪興?”秋遴見說,頓然皺眉道:“非弟不尋樂境,是亦樂境尋弟而至苦耳。”儒珍笑道:“兄又來打誑語了。既樂境尋兄,極為人身三昧,豈反至苦?莫非吾兄欲獨學樂而苦弟在此耶?”秋遴徐徐應道:“非也,因羅浮之言驗耳。”儒珍驚問:“若是,則兄果有所遇耶?”秋遴即將那夜遇著劍花和詩並後訣別之事,細細訴說了一遍。儒珍吐舌道:“原來有此奇事。但不知所和之詩做得何如?”秋遴即叫樵雲到書房中床間枕下取了詩箋,遞與儒珍。儒珍看畢道:“香豔之句實出新奇,不信花月之妖有此才思,怪不得吾兄戀戀。然雖情有所鍾,還望以魯男子之肝曬遠此魔境為妙。”秋遴笑道:“詩雋人佳,香溫玉軟,即魯男子寧不醉心哉。”正是:
憔悴因花病,多情為月癡。
相逢魯男子,我恐亦相思。
隻因這一相思,有分教:揚州東閣春風夜,紅拂東歸似向時。不知後事,下回自然分解。
評雲;
傳奇用人如請客,有正客,有陪客,王儒珍與陳秋遴皆正客也。然皆是正客中畢竟略有區分,則王為正中之正,陳為正中之陪,亦猶《千山冷燕》山、燕為正中正,牛、冷為正中陪,而此外則概是陪客。一路讀去,自能辨之也。操觚之人,我不奇其能得此法,而奇其寫遇花仙偏出正中之陪客。離奇惝恍,殆惟恐閱者遽亦識別其誰正誰陪,而故設此疑陣,以顛倒其耳目耶?然此法亦非是書所創,並不故設疑陣,顛倒人耳目以為快,而人之耳目戍竟自顛自倒也。故須明白指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