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等下,難道想去追那個人!?又不是你寫的繪馬,為什麼這麼執著啊……」
此刻少女的話春海也未能聽進去,以至於以後圍繞這個“關”繞了很大的一個圈。春海抱著沉重的刀,一心趕路。
二
乘坐肩輿回去的途中,春海瞪大了眼睛尋找“一瞥即解”武士的身影。然而田園風光的澀穀並沒符合女孩描述的人物。
失望中,轉而思考起那個題目以及“關”所給出的答案,也沒注意到自己回來時一次都沒撞上大名隊伍是多麼幸運。
當然轎夫們正確的擇路功不可沒。萬一真的遇到了,那可就得下轎等大名隊伍先過。而且後麵馬上又是另一支,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但是過了鍛冶橋,幸運也到頭了。此時的馬場先門一帶已是摩肩接踵,肩輿根本無法行至下馬所的內櫻田門。繞到和田倉門,還是同樣情況。無奈之下春海隻能指示轎夫前往禦城正門,看到的依舊是人牆。
「客人,可否在這裏下轎啊。再往前的話,還是走路更快些。」
無法到達禦門,肩輿停了下來。
「沒想到這麼人這麼多……」
不得已而下轎的春海一邊插刀一邊感歎。
「今天是登城朝覲的日子嘛。」
轎夫們以為春海這都不知道,感覺不可思議。
在大名們登城的那一天,眾多隊伍一齊向城內進發,每條道路都擁擠不堪。因此,有的大名就給護衛塞錢,讓護衛帶路。
另外,能進城的隻有大名以及少數家臣,其他隨從必須在下馬場等候主人歸來。於是下馬場人滿為患。而且,
「今天天氣不錯,觀光遊園者不少。」
正如轎夫們所言,留在下馬場的持槍、抱箱者以及侍衛與仆從們,構成了一道“雄壯”的風景,已經成了著名景觀。
有些人就是專程來看這登城之日的現馬場,而以這些觀光客為目標的商販也聚集到此,所以這裏的喧囂異常。
春海於十二歲那年初次登城,在剛繼承將軍之位、與春海同年的四代將軍家綱禦前下棋,算到今年已有十個年頭。
然而春海竟不知此地如此嘈雜。
眼下不得不在人潮中抱著沉重的刀前行。
「真沒辦法。」
一邊說服自己,春海將預先準備好的錢幣遞給轎夫。
細繩穿好的兩吊錢。每吊九十六文,穿好細繩就可當作一百文來使
嶄新錚亮的寬永通寶。在純國產的貨幣逐漸被外來貨幣取代的現在已經不容易見到了。不過即使是新錢,未免也太少了點。從日本橋到新建成的新吉原就要兩百文,何況還到坡陡的宮益走了一遭。轎夫們正欲發難,
「上坡添一成,下坡添一成二。繞遠與催路算作一成五。銀子一匁五分為一百文,三分為二十文。」
【計量單位,10分=1匁,10匁=1兩,16兩=1斤。】
春海輕巧地將銀子遞給兩位轎夫。報酬轉瞬間漲了一倍有餘。而且當今的銀子與錢幣兌換,多以重量而非麵額。春海給的銀子一看就知道質地極純,隻換多不換少。
「這下夠了嗎?」
轎夫們嚇了一跳。
「難道算錯了?」
春海問道。而轎夫們也無法把真實想法告訴他。
「不可用銀子付錢嗎?銀子六十匁為四千文……」
見春海打算取出算盤,轎夫慌忙阻止。
「不不,沒出錯,客人。哎呀呀,客人的算盤技藝實在高明。」
「半點都沒差,您算得太準了。」
「嗯,沒錯就好。」
「隻可惜不能送您到禦門。」
「哪裏,大清早的麻煩你們了。」
「有事再光臨啊,客人。」
「嗯。」
春海稍稍挺胸應過,被刀拖著傾向左傾斜,向人群中走去。
「唉,花了這麼多。」
自己算的帳,卻沒曾想到討價還價。春海疾步繞遠路,心中嘀咕。不過好在物有所值。取道井上河內守府邸門前,再向北行經鬆平越前守府邸,然後擠入同樣為避開大名隊伍而繞遠的人群裏,推搡中前移,終於到達大下馬所的禦城正門。
放眼望去,果然“雄壯”。
城門與護城河之前,以江戶城以及蒼空為背景,仆役與武士們席地而坐,聲勢浩蕩,蔚為壯觀。不論下雨下雪,他們都必須堅守到主人歸來。盡管每個人臉上都表現出對圍觀者的抗議,衣裳和儀態上分明是花了心思特地給人看的。
大名的朝覲在前將軍家光變革武家諸法之後成為了一種製度,之前乃是大名自發來此江戶謁見德川家的“禦禮”。
對於製度化,大名們也比較擁戴。這樣就不許用用文書來詢問朝覲的日期,以及苦候幕府回音。定期朝覲被義務化,為大名們節省了不必要的人力與財力。
德川家也歡迎朝覲的大名,在江戶賜予大名宅地,偶爾也給通融建宅資金。於是禦城周邊如今自然而然地擠滿了大名宅邸。
而這些大名的家人家臣們看上去不像是被強製在此等候,反而昂首挺胸地展示自身。各個領地不同的服飾與武具道具爭奇鬥豔,平心而論,比起二流景點來更有看頭。
武士們看到了匆匆朝門而去的春海。
「誰啊,那個弱不禁風的小子。」
「哪裏來的武士?咦……是武士麼?」
眾人打量著春海,議論傳入春海耳中。春海不以為然,理正衣領,在周圍視線之下縮起脖子穿過城門。
如果剛才的轎夫知道春海的住處,不知會有何感想。
內櫻田門的下馬所之前,離禦城正門僅有幾步之遙的地方,也就是鬆平肥後守邸——會津藩藩邸。如果轎夫知道春海住在此宅中,也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吧,或者反而更茫然。
從三門、中門到中雀門,春海與大名以及官員們一起默默走過。三門也叫下乘門,部分官員與大名可乘肩輿至此。再往前,到中雀門,就隻有禦三家可乘肩輿。人們基本都是走過來的。而這裏也有等待主人歸來的隨從,以及公務在身的官差,所以相當混雜。
【舊江戶城正門由三門(下乘門)、中門、書院門(中雀門)構成。禦三家指的是紀伊德川家、水戶德川家和尾張德川家。準許用德川姓氏。若將軍無子嗣,則繼承人從禦三家中的尾張和紀伊挑選。】
這裏原本就守備森嚴,布局上易守難攻,乃是扼守入城口的險地。人流高峰時期簡直寸步難移。春海也使出渾身解數,時不時地躲閃、俯身低頭,再前進。不過,望著格外高原湛藍的蒼空,春海十分興奮。
抄寫下來的算術問題就在懷中。
對於自己一時未能解開的提問,
『七分之三十寸』
瞬間給出解答的“年輕武士”雖然沒有找到,但他的身子仿佛朦朧的影子般如現在春海腦海中。
他感覺到心情躍動。
雖然,肩輿費很貴,四處奔走弄得身上汗涔涔的,刀的重量扯得要腿酸痛,臉撞上鳥居的地方還殘留著些許痛楚。
起的太早腦袋昏昏沉沉,而且饑腸轆轆。
更要命的是,接下來就是履行公務的時間。
即使如此,春海還是認為今早不虛此行。
從擁擠的中之口禦門進入城內,在一間準備室裏換好衣服。
同樣在換衣服的武士們給春海指出卸刀、插刀順序的錯誤。春海一一聽取,然後出發前往向詰所。
說是詰所,其實並不正式。隻是為講道及安置道具而準備的必要的房間。春海和他的同僚隻在秋冬滯留,所以每年分配到的房間並不固定。
春海沿著左邊的牆壁行走,以免刀柄撞到人或其他東西,好不容易才抵達房間。
今天春海來的最晚,不過好歹見到了同僚們。
除非是特殊的日子,平時同僚之間也沒什麼話講。打完招呼後,春海一個勁地從茶坊主那接過茶來一飲而盡。
這期間,同僚們各自確認完今日職務,都走掉了。
唯一留在房內的春海終於放下茶碗,轉向背後。
值得慶幸的是,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反而不允許帶刀。
所以進入這個房間之後春海便按照別人教他的禮儀規矩解下刀來,放在背後。但僅僅是放在背後,春海還是覺得不自在。刀具有獨特的氣息,存在感格外鮮明。也難怪神社的女孩子看到繪馬下麵的刀時那麼激動。
由於過於在意,春海就轉身把刀往後推了推。還是在意,這次跪立著把刀推到牆邊,再轉身完全背對著刀。
做出如此舉動的春海既不是禦家人也不是旗本,但卻能見到將軍。盡管執行公務時看不清將軍的麵容,不像儒僧那樣能和將軍麵對麵。
【禦家人、旗本:俸祿低於一萬石,直屬將軍的武將。】
遠離了刀的春海鬆了口氣,接著著手為“公務”做準備。
房間角落那堆放著特地請京都工匠打造,運到江戶來的棋盤。
春海把其中一隻搬到自己坐席之前,將裝有黑子、白子的棋笥置於兩邊。然後做一次深呼吸,挺直背脊,把整個棋盤均勻固定在視野內,輕輕從棋笥中取出一枚黑子。
接下來伴隨這清脆的響聲,把棋子下在棋盤上。隨後是白子,再黑子。從熟記的棋譜中選出一個做今天的指導局,擺好棋子。
這可不是兒戲。圍棋是技藝,也是工作。身為“棋院四家”一員,春海的職務就是棋士。
三
每年十一月,春海便要在將軍麵前下“禦城碁”,相當於劍道的“禦前比武”。
擁有登場資格的隻有
“棋院四家”——安井、本因坊、林、井上。四家的棋士獻上各家傳承下來的棋譜供將軍親閱。
所以棋士們每年秋季到江戶來,一直逗留到冬季結束。期間定期為城內大名指導棋藝,也可能被大名邸或寺院神社請去,舉辦棋會。
春海在十二歲那年首次參加
“禦城碁”。將軍是同年代的第四代,德川家綱。
第二年,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去世。
父親的名字安井算哲由春海繼承。那是春海本來的名字。
安井家源於清和源氏,後分為足利、畠山兩支。畠山家國的孫子畠山光安受封河內國的渋川郡,便改稱渋川家。
再後來,光安的孫子光重受封播磨國的安井鄉,自稱安井家。
而身為其後人的父親安井算哲,於十一歲那年作為“圍棋神童”受到德川家康的垂青,從此以圍棋出仕駿府。江戶創立幕府之後,就開始了在老家京都與幕府所在地江戶之間往返的生活。
雖然繼承了父親的衣缽,春海卻不願用二代安井算哲這個名號,是有緣由的。
春海是算哲晚年之子。
在春海出生之前,算哲已經有了個養子。
名為安井算知,受到三代將軍德川家光賞識的圍棋高手,今年四十五歲。
春海出生後,算知作為兄長和保護人,站在支撐春海的立場上。而那時算知已經與春海同樣繼承了“安井”。
德川幕府推崇尊敬父兄。不僅僅是美德,更是法令,必須遵守。家業由長子繼承,次子、三子要麼過繼到別家當養子,要麼自立門戶,不然就會被當成家裏光吃飯的閑人而受冷遇。春海既是長子、繼承人,同時也處在次子的立場上。近來武家偶爾會出現這種尷尬的事情。
而且安井算知的表現無可挑剔。
他效力於保科正之——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異母弟,深受將軍、幕閣信賴的會津肥後守。
春海在江戶住在會津蕃邸,也是安井算知的功勞。從中可見這位兄長的技藝、地位高出春海多少,更何況還有二十多年的經驗之差。在需要突出算知的場合,春海便把自己的姓改一個字,自稱“保井”。而需要強調自己也是安井家一員的場合就用“安井”,總之視情形而定。
漸漸的,另外一個名字出現了。
“渋川春海”這個名字,在剛懂事的時候,忽地出現在腦海的角落裏。
並非刻意想出來的結果,隻是自然地認為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從那以後,公事之外偶爾自稱“渋川春海”。這個名字漸漸被認可,使用的機會也越來越多。
署名時,沒必要用保井和安井的情況下便用渋川。
若說是向受封渋川郡的祖先致敬,倒也光彩。總而言之,春海就是處於這種曖昧的、仿佛即將失去依靠的立場。不斷改名,正是次子、三子的拿手好戲,用“新的名字”來維持自身存在。
不過春海的情形,並沒有如此的悲愴。春海甚至欣然接受自身的曖昧立場,將其當作自由來享受。
如果對現狀不滿的話,春海隻要到寺社奉行所去申訴即可。
【寺社奉行所:宗教行政機關。】
身為安井算知長子的春海有這權利。即使不這麼做,隻要反複強調自己是安井算哲,埋頭於家業,自然而然地就會被認定是安井家長子。
特別是今年,算知因保科公的意向而留在了會津。安井家能參加禦城碁的人隻有春海,無疑是正名的大好時機。
不過春海沒有那麼做。
不僅如此,甚至還故意使用“渋川”這個不屬於棋院四家的名字。
發型和帶刀的問題,實際上原因在於春海自身的態度。
如先前所述,春海不是武士,所以沒有束發也沒有剃發。
但也不似習武之人或學者那樣留全發。他是那種不徹底的,小孩般的發型。更準確地說,發型和服飾都按照指示來,隻是每次的指示不盡相同。
每天,城內的服飾根據將軍、奏者番、目付的意向而更換。
【奏者番:掌管城內禮儀事項的職務。目付:監察。】
像春海這種職位上的人,向來依照寺社奉行的“傳召”出勤。登城之前,奉行所會給出衣著上的指示。
城內服飾因身份而異,規則繁多。特別是登城的大名們。為防止大名動武,幕府規定大名必須穿上笨拙的禮服。
不過,隨意的指示比較多,比如“這次的儀式,請穿華麗的衣服”,“發布簡約令,所以穿簡樸些”。說難聽些,簡直朝令夕改。
龐大的規則之上,不斷出現的雜音般的決定事項。
一旦決定之後,就會產生無數小的決定。接著是互相矛盾的決定。為消除矛盾,又會有新的決定產生。
其中不乏莫名其妙的例子,但不堅守規定就會失去留在城內的資格,所以不論身份高低,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輕心。
為此,春海也有為難的時候。
某次儀式時,突然下達了關於發型和帽子的指示,可是春海頭發沒那麼長。
於是就要鄭重地上報“頭發不夠長”,甚至寫下文書,以獲取“頭發長長之前不必遵守指示”的許可。
而這項決定到下次舉行儀式時又作廢,好不容易長出來的頭發就失望地剪掉,恢複以前的發型。
刀也是如此。長這麼大從未帶過刀的春海怎麼也沒想到。
突然有一天,目付對春海提出了意見,“不剃發也不帶刀,不夠體麵”。於是寺社奉行所就給春海賜刀。
以春海的職業,佩刀已是不同尋常。確切地講,簡直不可能。
棋士之中唯有春海是例外,說來也是榮譽。
然而春海一點也不高興。畢竟賞賜給春海的僅僅是有名無實的借用品。既然是官府的東西,租金自然是從春海的俸祿中扣取。萬一丟失,還有重罰。這種事真的發生過。有個禦家人喝醉酒後忘了刀,被小偷偷了去,結果下場淒慘。
不僅沉重,還要減俸祿。坐下和乘轎時也不方便,然而不管去什麼地方都必須帶上。還得畢恭畢敬地伺候著,不然就會被罵。萬一不小心用刀在城內撞上了什麼人,官職能不能保住還是個問題。所以春海在路上或走廊裏遇到武士時,總是緊貼著左側走。對於毫無劍術素養的春海來說,這感覺好比是被掃把星纏上了身。
可是帶上了刀吧,似乎又有人說“不剃發卻撅著屁股帶刀,不夠體麵”。
春海很樂意把這兩把刀還回去,隻可惜天不從人願。
棋士的裝扮一般效仿僧侶。在立場上,棋士以僧侶的名義,由來自京都的淡墨紙聖旨授予很高的官職,是那種乘坐肩輿進城、身份顯赫的幕臣。不然也沒資格見將軍。
棋士的這種存在方式,始於曾以棋藝效力於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三位霸者的本因坊算砂。織田信長封算砂為“名人”。豐臣秀吉將碁所和將棋所交給算砂。又因為本因坊算砂背後有日蓮宗,德川家康將城內的圍棋手和將棋手劃入寺社奉行的管轄之下。
也就意味著,在繼承安井算哲這個名號的同時,春海也應該剃光頭才對。
如果剃了光頭,這兩把相當於自身體重三分之一(據春海實際稱重,比三分之一還略多)的刀就和他無緣了。
話說回來,不管有沒有剃光頭,棋士佩刀著實是不同尋常。同僚們雖然漸漸認可春海佩刀的榮譽,但從不誇獎他。他們覺得很詫異。
盡管如此,春海卻有意將自己置於這種曖昧的境地。
他感到,萬一繼承了安井家,本應存在於某處的、真正的自己便會消失。這種憂慮揮之不去。
對於別家的次子、三子來說,春海有能力繼承家督卻不願繼承的煩惱,實在是奢侈到令人噴飯。棋士這特殊的職業、義兄的崇高地位,偶然地製造出名為曖昧的自由。不過春海並非惺惺作態。所以,在圍棋之外,隻要有感興趣的事情,春海都會徹底投入。
算術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六歲開始學習算盤和算籌時,發現世上竟有如此奇妙的東西,一直使用到現在。手碰到這兩樣東西就會產生新的東西,而且是自己的手創造出來的。
這種令人情緒高漲的道具,年輕人怎麼可能棄之不顧。即使忘了刀也不會忘了算術道具,春海一直貼身帶著。
怎麼玩也玩不膩。看著棋盤上排列的棋子,春海深深覺得,對於供職江戶城的自己來說,算術是無可替代的救贖。
腦中又閃過『七分之三十寸』的許願牌,始終無法投入到工作中。
這時茶坊主忽然又來了。
「還要喝嗎?」
對於工作被打斷,春海心中歡喜。
「嗯,謝謝。」
「今天也和酒井大人對局?」
茶坊主倒出茶湯,漫不經心似的問道。酒井大人指的是老中之一,酒井“雅樂頭”忠清。茶坊主們朝夕觀察城內的實權派,對城內勢力構圖有最為迅速的掌握。所以這種問題司空尋常。
【老中為幕府官職名,直屬於將軍,負責全國政務,定員四至五名,按月輪流管理不同事務。在大老未設置的場合,為幕府最高官職。】
春海並不嫌煩。
「嗯,不知道為什麼選我。」
「您又謙虛了。酒井大人看得起您啊。」
「呣,為什麼呢。」
「來些點心如何?」
「哦?可以嗎?」
「當然,當然。這就去拿。」
「太好了。謝謝,謝謝。」
本來打算空著肚子熬到午飯的春海心中對茶坊主表示感激,同時手又不老實起來,取出了算盤。
「請用。」
看著茶坊主遞來的點心,熟練地撥打算珠。
「差不多就這樣,少是少了點……」
「不不,剛剛好。」
「既然你不嫌棄,那請收下。」
春海把錢遞給茶坊主。
城內有許許多多的上級、下級茶坊主,負責雜務與泡茶。他們同時也充當城內的傳話人,偶爾也幫助對城內情況不太熟悉的大名們。
所以諸大名常常把事情交給茶坊主們去辦,而茶坊主們則可以收到大名們支付的津貼,或者大名邸的宴席款待。春海效仿大名們給的這點小費,當然和大名們沒法比。而這麼點小錢也要用算盤算一下,讓茶坊主們覺得春海這人挺有意思,背後叫他“算盤先生”,對他相當和善。
春海對此全然不知,隻覺得茶坊主們都是好人。其實若是知道茶坊主給自己起的渾名的話,他反而會更高興。茶坊主之中也有攀附權勢作威作福的人,隻是春海不知道罷了。
「先生還是那麼喜歡算盤。」
臨去時,茶坊主有感而發地說道。
「嗯,算盤裏奧妙無窮。不如你也帶個在身上?很便利的。」
春海微笑著回答,根本沒想到他的話會被茶坊主帶回去當笑料。
不過——
「一直以來承蒙你的照顧,多謝。」
因為恭敬有禮,春海不僅不會被嘲笑,甚至有品德高尚的評價。性格在這方麵意外地有優勢。
「哪裏哪裏,有什麼事請盡管吩咐。」
春海在城內任職,還沒有努力到要特地塞小費給茶坊主。他僅僅是遵循習慣而已。以他的身份,即使不塞小費也不會受到茶坊主的冷遇。比如說坐墊,沒有小費茶坊主依然會偷偷借給春海。
大嚼點心的春海開始著手今天的指導棋局,在棋盤上凝神布子。然後擺棋子的手卻越來越慢,不久便完全停止。
再也克製不住了。春海迅速收起棋子,從懷中取出算籌,在棋盤上展開。
為了防止布麵移動,他甚至用棋子壓住布麵的四個角。一邊心裏還迫不及待地想要推演一下答案是否正確。
『七分之三十寸』。
不過春海強烈感覺到答案不會有錯。每一隻繪馬的答案下都附有『明察』二字的想象圖異常鮮明。在證實想象之前,春海無法安心辦差。
怎樣才能得到『七分之三十寸』呢?春海將切入點放在以解答逆推方程式上。題目牢牢記在心中,而他自己在解題過程中未能行得通的幾個方程式也一個不落地回想起來。
春海認為錯誤答案也是答案之一,隨著錯誤答案的增多,就能看清正確答案的輪廓。這個時候,算術公理公式的歸納整合剛剛起步,個人的才能與靈感導致了許多公式的誕生。
所以才有趣。因為未知而自由。錯誤之中也蘊含著可能性。隻要不在同一個錯誤中重複循環,一個想法必定是下一個想法的路標。
享受著這種算術的樂趣,春海不知不覺中露出微笑。算籌擺著擺著,忽地感覺找到了門路。果然要從勾股相乘開始。根據勾股定理,為了得出線的比例,將勾股弦的總和、勾股的和、乘以弦以及除以弦,按照順序組合起來的話,一定可以……就在這時——
「這是在做什麼?」
春海聽到一個非常不愉快的聲音。
在回頭之前,春海已經知道那是誰了。想比對方的突然出現,聲音中隱藏的怒意更令他吃驚。
「這麼早就回來了啊,道策。指導棋局已經結束了?」
少年走進房間,重重將門拉上。
「鬆平大人叫我回避。道悅大人留下來,我離席了。」
不開心地說完,少年隔著棋盤在春海對麵坐下。
麵容雖然孩子氣,卻散發著不相稱的才華。據說成年人坐在他對麵都會被他的氣勢所傾倒。
名為本因坊道策。
今年剛十七歲的年輕棋手。
不久之前還是被喚作三次郎、備受寵愛的小孩子,因為才華橫溢,被視作其師本因坊道悅的繼承人,所以已經可以自稱是本因坊道策了。
道策與春海同樣沒有剃發也沒有束發,不過他是在等待繼承本因坊家再剃。遵守宮廷規矩的他戴著帽子。那帽子既像是朝臣的,也像僧侶的。這也是朝令夕改的其中之一。說不定明年就看不到這種帽子了,不過道策還是每天都收拾得幹幹淨淨。
「跟道悅閣下下棋,鬆平大人想必能聊得更輕鬆些吧。」
春海試圖安慰道策,他以為道策不開心是被命令退席的原因。
鬆平大人指的是鬆平“伊豆守”信綱,當今四老中之一。他的老中職位由前將軍家光任命。在家光去世的時候,家光和家光異母弟保科正之都不準他切腹殉死,命令他輔佐四代將軍,可見他政治才能的卓越。島原之亂中任總大將,因為平亂有功,加賜移封武藏川越番。之後在番政上又有諸多建樹。
和這樣的人物邊下棋邊談世相、戒訓、學問,春海和道策可做不到。
「不是。」
道策的回答簡直如甩鞭子般尖銳。春海探頭問:
「不是什麼……?」
「我現在對你的這個態度的原因。」
仿佛是『不用我全部說明白吧』的指責語氣,毫不客氣地指向春海。
「不是麼?」
「對。」
「那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因為這個啊!這個。」
道策不以為然地指了指眼前的東西。那是棋盤上的算籌。
「這個怎麼了?」
「你在神聖的棋盤上到底玩什麼!」
道策激動地探出身子,僅僅是這樣就讓春海感到害怕。不過春海打算解釋一下,來平息他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