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是在玩啊,道策。我隻是……」
「六番勝負。」
道策昂首打斷春海的話。不知情的人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由於思維異常敏捷,道策有著忽略過程而直接告訴別人結果的壞習慣。春海也頓了一下才明白。
「啊啊。」
大概懂了。
六番勝負,指的是春海的義兄和道策的師傅的師傅——本因坊算悅之間的禦城碁。
棋士的頭領是名人碁所。上代名人去世之後,位置就空出來了。於是安井算知和本因坊算悅為爭奪名人之位,以輪流先手的規則下了六場棋。
因為堵上碁所之位的比試還是第一次,“爭碁”在城裏算是不小的事件。
這場空前緊張的禦前棋局一共下了八年,結果,雙方三勝三負。
碁所依舊是空白,算悅就離世了,之後道悅繼承本因坊。
如今安井算知距離碁所最近。但大家一致認為,一旦算知真正坐上這個位置,道悅肯定要提出“爭碁”,再次展開激烈爭奪。
不過,春海歪頭問道:
「比試的人不是你和我吧……?」
「道悅大人和算知大人之後,就是我們了,算哲大人。」
所以要看著各自師傅的比試,趁現在磨練技藝,為將來的比試作準備。——這種極強的意誌乘著聲音如同巨浪般逼近。
不過就算被這巨浪從頭頂灌下來,春海還是一副在海麵上輕輕漂浮的平和的臉。
除此之外,春海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他感覺爭碁這種大事離他非常非常遙遠。即使用父親的名字叫他算哲,雖然他頭腦明白是在叫自己,卻怎麼也傳達不到心裏。
「是嗎。我覺得知哲比較適合做你對手。」
雖然語氣隨意,卻是春海的真實想法。
知哲是安井算知的親生兒子,春海義理上的侄子。比道策大一歲,今年十八。
對於算知來說,本來應該在算知之後繼承安井之名的人。目前知哲的立場是春海“義弟”。但其實,知哲確實有繼承安井的才能。雖然他還沒有加入禦城碁的行列,今年卻已經和算知、春海一起漂亮的完成了為後水尾法王表演的對局。
不愧是安井算知的兒子。春海欣賞知哲的才能。盡管春海才是安井家正統繼承人,以上卻是他的真實想法。而知哲也將春海當作長輩來尊重,圍繞安井之名的齟齬從來沒發生過。春海甚至認為該由知哲來繼承安井家。
可是道策一下子漲紅了臉,憤怒的眼光如刀子般指向春海。原本清秀的臉龐有著駭人的魄力。
春海呆了下。
「不,你誤會了,道策。」
「誤會什麼?」
「是我不足以當你的對手。」
但是道策聽不進去,已經完全是怒火攻心。
「現在就讓我看看,二代安井算哲有沒有挑戰的價值。」
道策把手掌拍在棋盤上,然後毫不留情地往旁邊一甩。
當然了,春海辛辛苦苦擺起來的算籌都掉了下去。
「啊啊!」
看著慌忙去揀算籌的春海,道策越發昂然。
「做什麼呢。別管那木片,快擺棋子。」
「不知道嗎,這個叫算籌……」
「我知道。」
被道策幹脆地打斷,春海都想哭了。
「知道我師傅道悅大人怎麼評價你的嗎?」
「不曉得……」
春海數著算籌聳肩。道悅這般人物,話題怎麼會涉及到他呢。
「把花在算盤和星象上的功夫傾注到棋藝上該多好,難得的才能就這樣白費了。你明白嗎?」
語氣仿佛是道策在規誡他自己。春海差點笑出來,不過忍住了。這肯定是道悅為了警告圍棋天才道策不要驕傲自負,把安井家給搬了出來。
他不知道,棋士們都在背後認定下一代“爭碁”將是春海,也就是安井算哲,與本因坊道策的捉對廝殺,爭辯哪一方更有優勢。
道策的每一手都才華橫溢,在棋譜上刻印刹那的靈感。春海擅長將各種“理”巧妙地融入棋譜中,令矛盾雙方同時成立。棋士們謂之曰,“隻有二代算哲才能把水和油混在一起”。而且春海長時間鏖戰方麵格外厲害。碁會中綿延數日的棋局經常有,春海第一天的表情和最後一天幾乎沒差別,連續下幾天也泰然自若。所以往往是對手自己就亂了陣腳,輸給了春海。並非春海不知疲憊,而是他根本沒做什麼讓他感到疲憊的事。真正記憶力超群的人,忘卻的能力同樣不俗。今天下的棋到晚上就忘掉了,第二天看著昨天的棋譜下的又是新的招數。
義兄算知和義弟算哲姑且不論,在他人眼中,春海相當有“才情”。春海本人對此從未放在心上。而且,“不放在心上”也是春海自我保護的方法。
「不是啊,道策。其實算術和星象也能用在圍棋上的。」
星象當然就是星星、月亮和太陽。觀測天體是僅次於算術,春海所熱衷的事。他在官邸院子裏特地造了個日晷,通過影子的長度來記錄太陽的運行。然後參考以往的曆術,同時參照最新的觀測技術和曆術,獨自修正曆書上的誤差。在這方麵,春海實踐了不少。當然和他本來職務偏離不少,所以嚴格說來的確是白費精力。不過,春海嚴肅地申辯:
「月星日的運動也有譜,用算術可以推演出來。這樣就能預測夏至、冬至什麼時候到來。時間的大鍾,按照曆術準時敲響……」
「星象不過是天之理,圍棋是人之理。星象的譜於圍棋有何用。就算這種譜真的存在,我也打破給你看。快,拿棋子,拿上。」
道策徹底來勁了,甚至從棋笥裏抓起棋子塞到春海手中。
感情如此外露的棋士通常在對壘中極度劣勢,不過道策的才華用來彌補這劣勢綽綽有餘。
「行行行,我明白了。別這麼瞪著我。」
道策的雙眸格外清澈鋒利,令春海有種後背上抵著刀、性命攸關的感覺。春海心想反正也就是傳召到來之前這點時間,就如他所願,拿起一枚棋子。
道策無言地點下頭,馬上又挺直背脊取過白子,將春海與棋盤等比例放在視野中,靜靜等待春海下第一手。就這麼一個姿勢,足可見道悅的教導有方以及道策自身的才華橫溢。師傅與弟子同樣,在圍棋的道路上邁進,從不懷疑自己。
(真好。)
看著道策,春海真心羨慕。並非嫉妒,這好比是看到什麼美麗之物時的感慨。自己是不是也能像道策那樣,心中沒有一絲懷疑,全心全意下棋呢。思索中,春海有意無意地把初手下在右邊星位上。這是亡父所留下的棋譜中,春海格外喜歡的初手“右邊星下”。
這可是安井家的秘藏棋譜。若非如此,春海都覺得對不起道策。
但是他馬上又後悔了。因為道策眼光閃亮,未知的走法引起道策強烈的歡喜。也就是說,勾起了他學習的欲望。
(啊,糟糕,要被搶走了。)
亡父、安井家的棋招如同水被紙吸收那樣,被這個後起俊秀吸收掉了。等於是春海在沒經過義兄算知的同意之下,將安井家的棋譜給了本因坊家。
(這下麻煩了。)
雖然這麼想,春海馬上達觀起來。因為道策炯炯有神的眼眸。序盤的幾步讓給他也不錯。技藝應該由適合它的人來發展,這樣才能開拓新的道路。比起春海自己,道策肯定更適合……這時,
「打擾了,春海大人。」
剛才的茶坊主來到房間。可以看到,道策的臉扭曲得很有趣。
「井上大人傳召,請隨我過去。傳召原因井上大人會親自說明。」
春海心中慶幸和對道策的歉意各占一半。
「嗯,是麼。那道策,抱歉啊。」
「什麼時候繼續?」
「嗯,有空的時候。」
「算哲大人!」
「唉呀,你看,我們各自都有公務在身。」
「公務結束之後不就可以了嗎!」
「失陪了,下次再說吧。」
難保不甘心的道策不會抓起棋子扔過來,春海逃也似的縮起脖子走出房間。
四
「春海大人真是備受矚目啊。」
茶坊主故作姿態地感慨。
「呣,不清楚。」
春海曖昧回答。兩人正走在大走廊上,也就是鬆之走廊。這條L形的長走廊一端是被稱作“大広間”、最大的殿舍,另一端是專供儀式活動用的白書院。
右側是擁有池塘和水井的內院。左側是禦三家和前田家官員辦公的房間。一排拉門上畫著美麗的海濱鬆樹和飛翔的鳥群,這就是這條走廊名稱的由來。
傳召春海的是井上“河內守”正利——笠間藩主,俸祿五萬石的譜代大名,兼任寺社奉行以及負責儀式的奏者番,給春海下達佩刀指示的男人。
鬆之走廊沿途並沒有寺社奉行的辦公場所。寺社奉行由四位大名按月輪流執掌,當月的大名官邸就是官署。
沿著走廊一直往裏,經過白書院的帝鑑之間,然後就是奉行和大目付雲集的芙蓉之間,井上就在芙蓉之間外麵一個小小的內院裏。
茶坊主退下後,春海恭敬地行禮。
井上瞥了他一眼。
「習慣佩刀了嗎?」
詢問中並沒有多少期待。
「沒有。刀非常重,很難像武士那樣輕鬆佩戴。」
春海心中一喜,說不定要把這兩把刀收回去了。可是井上卻說:
「早晚會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
以後還要繼續受刀的苦,春海很失望。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聽到井上突然這麼問,春海才不明白呢。
「呃……」
不接話就顯得失禮,總之春海先低下頭來。
「酒井是不是給了你什麼命令?」
「並……沒有……」
春海條件反射般點頭,然後混亂中又搖搖頭。雖然最近酒井經常指名要春海跟他下棋,但除此以外並沒什麼指示。
「……沒有接到任何命令。」
「一個也沒有?」
井上緊緊盯著春海,表情變得駭人。
春海越來越混亂。
「酒井小兒,到底打算怎樣。」
春海沉默無言。不了解事情來龍去脈的情況下,隨便說話可是會惹禍上身的。在城裏當差十年,這點道理還是懂得。
而且春海知道,井上和酒井之間就是所謂的水火不容。
總之就是合不來。井上五十六歲,而酒井是年紀輕輕三十七歲的老中。
據說以前每次井上發表什麼意見時,酒井總是針鋒相對。之後井上就經常批評酒井,而且口吻倚老賣老。
寺社奉行與町奉行、勘定奉行不同,不受老中控製。所以井上能夠公然彈劾身為老中的酒井。而酒井呢,既不承認也不反駁,隻當是沒聽見,淡然處之。
【町奉行:掌管領地內行政、司法。勘定奉行:勘定方的負責人,掌管幕府財政和支配天領。】
不僅如此,酒井還理所當然地邀請井上到酒井宅邸宴會。
井上當然不會答應,刻意用鄭重的語氣回絕。
然而在春海看來有趣的是,水火不容的兩人居然還是鄰居。在將江戶燒毀大半的“振袖火事”前十七天出版的“明曆三年正月版?新添江戶圖”上可以看到,禦城正門邊上的酒井“雅樂頭”府邸緊挨著井上“河內守”府邸。也許因為性格不合且又是鄰居,兩人關係越發險惡。
於是井上背地裏被人起了個渾名,叫“拙劣三弦”。這是因為酒井“雅樂頭”不喜歌舞。
「也就是說,老中酒井大人對你很中意?」
井上對酒井的稱呼恭敬卻滿是刺。
春海越來越不明白。如果連帶自己也被井上排斥的話,真的很麻煩。
「……在下根本是一頭霧水。大人指的是什麼事……?」
終於還是問了。
井上瞪著眼,臉上有怒意。心想著今天怎麼總是惹別人發怒,春海一點辦法也沒有。而且這次是大名。春海不由地看向井上腰間。即使在城內,井上也隻卸下了太刀,肋差還插著。惹惱帶武器的上司可不是鬧著玩的。而且井上會劍術且用過刀,經曆了戰國時代的人發怒時的殺意跟普通人不是一個級別。春海想象到在宮殿屋頂上被往下推,已經到了邊緣的自己。
「刀的事情。」
井上憤憤說道,然後忽然又露出驚奇的表情,以另一種眼神大量因混亂和恐懼而臉色蒼白的春海,接著似乎放棄了。
「酒井真的沒說什麼?」
「……大人人指的是……?」
見春海還是這樣回答,井上揮揮手。
「行了,退下吧。」
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話又把春海打發走,井上也夠過分了。不過春海哪管得了那麼多,有命在就不錯了。
「那在下下去了……」
保住小命的春海踉踉蹌蹌回到走廊,卻發現另一名茶坊主正等著他。
「酒井大人傳召。請馬上到酒井大人房間去。」
春海一陣頭暈。
五
「那這一手如何?」
酒井放下一顆棋子,如此問道。既不全神貫注,也不放鬆警惕,淡淡地下棋、談話、看人。幾乎看不到感情的起伏,有沒有感情都值得懷疑。這就是酒井“雅樂頭”忠清一貫的態度。
「無可挑剔。」
春海邊說邊落子。
「是啊。」
酒井一副早就知道的態度,又拿起一顆棋子。這位老中不斷重複城裏流行的棋譜,而且特別注重開局時的布子,廝殺隻是其次。怎樣按照棋譜下不出差錯、互相看透對方棋路才是重點,勝負並不重要。
非常極端。找個人當對手並沒有意義,照著圍棋的棋書下就足夠了。
春海不明白,這名老中為什麼找他來指導棋藝。
而且最近次數突然增多。一開始春海以為酒井是為了其他老中著想,從而選擇了年輕的春海。然後酒井完全沒有從春海那學習什麼的打算。
而且公務之餘抽空在城裏下棋的理由屈指可數。
一是,圍棋和能樂同樣,是武士修養的象征。將軍自己會表演能樂,或者命令大名表演。所以各家都有各家的拿手好戲,勤練不休。家中沒有舞台的大名會到有舞台的大名家中借著用。
圍棋也同樣。雖然和將軍下棋的機會幾乎是零,大名之間下棋如果不就各自棋路發表些見解的話,會被視為粗俗的人。
而且圍棋還是政治台麵下角力的地方。圍棋的交友範圍非常廣,包括武家、神宮、寺社、大臣等。棋士的人脈遠遠超出一般大名,特別是與宗教勢力接觸很多。就算是春海,從東到西,江戶、京都、會津都有知交。所以對於老中而言,棋藝指導是從棋士那裏得到各種情報,編織人脈的一環。
然而春海感覺,酒井的目的不是棋藝也不是人脈。
而且關於井上剛才那番話,現在終於能冷靜下來思考了。
刀的事情。
雖然可能性很低,但春海經常會將這兩件事聯係到一起。也就是,身為棋士的春海佩刀,與酒井這位年輕老中。
為什麼,突然要給春海佩刀。難道是老中酒井暗中安排,讓寺社奉行這麼做的?
可這又是為什麼?春海很想直接問酒井,但這等於是他自己跳到酒井和井上的矛盾中去。前門有虎後門有狼,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呢。萬一把安井家也卷入,春海可就對不起亡父和義兄了。
思來想去,春海也隻能埋頭於這按棋譜擺棋的指導之中。
忽然酒井問道:
「聽說你精通算籌?」
仿佛是打發時間而已,完全沒有興趣的淡漠口氣。也難怪井上窩火,換別人也受不了。
「是。略知一二。」
「在棋盤上放算籌,你對算術很熱衷嘛。」
「呃……那個……」
這就是禦城的可怕之處。剛才在詰所的對話完全泄露了,春海真懷疑這城裏還有沒有老中不知道的事情。今天一大早起床乘肩輿去渋穀的事感覺也逃不過酒井的耳目。
然而春海馬上又有疑問,為什麼酒井會關注區區一名棋士的言行。當然,酒井根本沒有回答他的意思。
「塵劫讀過沒?」
酒井又問。
「是。每次出新書,在下必定研讀。」
塵劫原本是一冊書的名字,如今指代算術書。
以前有位名叫吉田光由的算術家,謝了一本書叫『塵劫記』。因為書非常受歡迎,以至於成了所有算術書的代稱。
吉田是朱印船貿易中發家致富的豪商,角倉了以的後人。『塵劫級』例舉出做生意時不可避免的各種計算,以漢字輔以假名,並有畫圖說明,是市井鄉民眼中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對於喜歡看“市井鄉民”讀物的春海,酒井怎麼想的,春海完全不知。
酒井又問:
「豎亥呢?」
「雖然很難懂,在下也在讀。」
一邊回答,春海隱約察覺到酒井想說什麼了。
這是另一位算術家,今村知商的著作,『豎亥錄』。全部以漢文寫成,是高等數理術式的書。今村弟子眾多,其中大部分是武士。在他們的強烈要求之下,今村將他自己的術理整理成了這本書。書上記載的幾乎都是今村獨自學習中國數學後發展出來的理論,沒有詳細解說,與生活相去甚遠,理解起來很艱難。
發展和解釋『豎亥錄』的人是礒村塾的礒村吉德,今天早上春海在繪馬上見到的名字。他寫的『算法闕疑抄』將『豎亥錄』中沒有說明的術理作出配圖解明。
也就是說,酒井想知道的是春海的知識麵有沒有涉及到市井生活算術“塵劫”和武士理論算術“豎亥”兩方。
但酒井的動機依舊不明。
難道酒井其實是算術愛好者,為了尋找共同愛好的人而問春海算術書問題的嗎?
不過酒井這人有沒有這種感性還是個疑問。很難想象他會談論自己的快樂和興趣的話題。
「嗯,很好。」
酒井似乎對此漠不關心,但仍還問問題。
「你知道除法的起源嗎?」
「是。毛利先生的書中有記載。」
春海馬上答道。
吉田光由和今村知商的師傅,毛利“勘兵衛”重能。
毛利重能曾侍奉池田輝政,以浪人的身份在京都二條京極開設師孰,名為『天下第一除法指南塾』。全國各地許多人都去學習,推動了算術和算盤的普及。所以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
在師孰用的教科書『算用記』上,有毛利重能自己寫的序。序中這樣解釋除法的由來:
『在一個名為“壽天屋辺連”的地方有棵能帶來知識和品德的樹,書上結出一隻含靈果實。人類的始祖夫婦將其分而食之。這就是最初的除法。』
“壽天屋辺連”指的是猶太王國的伯利恒。明顯是將舊約中亞當夏娃被趕出樂園的章節和新約的伯利恒混在一起。
「你熟悉天主教麼?」
「不。在下見識淺陋,完全不了解天主教。」
春海心中惶恐,如果真要是詳細了解天主教,可不得了了。現下海外貿易管製和禁教令非常嚴,被懷疑是天主教徒的話就免不了牢獄之災。
春海不知道,其實也有人懷疑毛利重能是天主教徒。他以為“壽天屋辺連”是天竺某個美麗的桃源鄉。而毛利重能似乎也是同樣觀點。
酒井如觀察者般看著春海。
到這地步,就算是春海也能明白,酒井懷著明確的目的提出這些問題,試圖摸清春海的興趣愛好,甚至還有思想和信仰。
這麼做的理由隻有一個。
酒井想讓春海做“某件事”。
此刻春海確信,酒井給春海佩刀這種難以理解的舉動,正是為“某件事”做準備。
連寺社奉行井上都不能理解,不得不直接問春海的“某件事”,正在不斷迫近。酒井接連不斷的問題,也許正是為了讓春海察覺到有事要發生。
江戶城中權力很大的酒井都要隱藏真意,讓春海隱隱約約察覺出來的“某件事”。
不知不覺間,春海和酒井都停下手。棋盤上擺著布好的棋子。
酒井一動不動看著棋盤,然後忽然回過神來般隨便放顆棋子。然而盡管動作隨便,在棋盤上的意義可就不同。
序盤的布棋還未結束,酒井對春海發起攻擊。一直照著棋譜擺棋的酒井,立場、態度、姿勢突然改變,令春海啞口無言。
「你喜歡你的職務禦城碁嗎?」
酒井的語氣依舊淡薄。但不知為什麼,這句話攻入春海內心。春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酒井仿佛是已經理解了春海的性格誌向,這次的問題更深入,試圖弄清春海的本性。
春海看向棋盤,現在補救也來不及了。以為酒井會照著棋譜來下,結果措手不及,至少要丟三顆子。
「並不厭惡。」
回答之後馬上落下一子。區區三枚棋子,送給他又何妨,不過想贏可沒那麼簡單。與平日裏的春海無緣的戰意湧了上來。也許酒井故意以態度突變來誘導春海。
「不過,很無趣。」
春海一直隱藏在心中的想法,偏偏在老中麵前說了出來。
年輕的春海在將軍大人禦前下棋時不能自由發揮。
所謂的上覽碁,是對陣雙方將棋譜背下來,配合著對方擺棋而已。將軍大人若有什麼感慨或疑問,棋士可準確回答。給將軍解釋某一手為什麼優秀,某處是哪種套路。
真正比賽中無法做到這點。上覽碁是年輕人的修煉,是禮儀,是職務。禦城碁的工作非常緊張,自由發揮的話任何人都會在混亂中錯誤練練。為了防止這種情況,棋士必須在上覽碁中積累經驗。
實際上對於將軍來說,這樣也更容易理解更有意思。
至於圍繞著空白的碁所所展開的競爭,看點是結果,複雜的廝殺過程並不重要。擁有自由發揮權利的隻有算知和道悅這類人物,而他們也極少動真格。不管棋藝如何高超,將軍大人沒法理解的話就拿不到俸祿。寺社的碁會也同樣。
所以到頭來,上覽碁才是城裏棋士們的安逸工作。
但是持續五年會怎樣?十年呢?一生呢?
道策那個年紀就不滿足了,對正真比試的渴望難以抑製。隻好堅信自己舒展拳腳的那一天早晚會來,才勉強支撐住。
春海呢?
作為安井算哲的他想到真正的廝殺當然會情緒激昂。
不能給亡父蒙羞,然後超越父親,把那名字真正變成自己的東西。這種隻要是年輕人就會有的感情被極度擴大。
但是作為渋川春海呢?
春海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名字源於『伊勢物語』中一首和歌。
雁鳴きて 菊の花咲く
秋はあれど
春の海べに
すみよしの浜
以前也曾用過助左衛門的名字,但無法和“春海”相提並論。“春海”表達了他真正的自我。
大雁嘶鳴、菊花盛開的優雅秋季,自己卻獨自在春天的海邊,擁有“住吉”的海濱就足夠了。並不僅僅是歸宿,那是因自己才能達成的事業而成立,人生的海濱。
父親的遺產和義兄的援助就是秋天,豐收的秋天。出生以前就以擁有的安泰和以後飛黃騰達的基礎。
而這個場合,秋天顯然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恕在下失言,在下對無趣的棋局有些厭倦了。」
這是春海的真實想法,也是“春海”之名的本性。
雖然說棋局,實際上是對下棋的自己的厭倦。
對自己的幻滅。渴望圍棋以外的空間,掌握自己的強烈意誌。
至於沒有否定圍棋,是因為堵上人生的義兄和道策這些人。然而否定上覽碁這點卻毋庸置疑。不小心透露出真實想法的春海感到內心激烈動搖。不,春海是在酒井的誘導下,不知不覺中說出來的。春海明白這點。所以比起酒井這麼做的動機,春海更想知道他如何看待自己。若被看做是不合格的棋士,春海就將失去現在的生活。在被恐懼摧毀之前,心輕飄飄地逃避了。何必在意別人的評價呢,這些話也許一輩子也無法說出來,但現在卻理直氣壯地對老中大人說了,不是應該高興嗎。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春海心中是奇妙的虛脫後的滿足感。
酒井不像是被感動的樣子,也沒有動怒,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
「你想要不無聊的比試嗎?」
到最後還是無所謂的口吻。
「是的。」
一不做二不休,春海幹脆地回答。
老中酒井這次是真的不說話了。
默默地望著某處天空,輕輕點下頭。
此時的春海並不知道,“渋川春海”窮其一生的事業,就隱藏在酒井的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