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說話,卻聽康紅咳了一聲,抬頭見她眼神有些焦急,情知她也在為學校的命運擔心。她身為特偵隊分隊長,可這偏遠山區沒人聽她的,她隻希望我能贏下這牌局,讓學校盡早返工。

我歎了口氣,李可樂,你龜兒子這輩子就是害在女人身上,女人一個眼神你都會出20萬。怪不得我媽總拿飛鞋伺候我,說我和我爸一樣下賤,容易被狐狸精勾跑。我一邊責罵自己沒出息,一邊用其實英雄才難過美人關來安慰自己,這樣也好鼓舞一下士氣。瞄一眼上家,知道他一定在等四條,正好我摸起一張四條,牌搭子裏有一張,堂子上也有一張,我哼了一聲開始收條子打筒子……

上家等了好久都不見四條,摸了一張牌後在手裏換來換去,肯定是在思考到底留不留四條,我哈笑了一下,說上家千萬不要打四條喲,我就等著和四條。上家說你騙我嗦,剛剛你打那麼多條子怎麼可能還要和條子,我說我收回來了噻,這就叫關聖人的拖刀計。

這是打麻將中經常用的心理戰術,你越明說和什麼,有人還真要上當,何況這上家是個大羊祜,他不信邪,啪地打出四條,我說和了,暗七對,而且還有條龍,八百。

書記在後麵狂笑不已,說兄弟你這牌打得太神仙了,不這麼發張子怎麼和得到暗龍七對。剛才他還罵聲連連,這時卻誇我打得像神仙牌了。我抬頭看,康紅也笑吟吟地,我心中一喜,很想說其實老子是看在康紅的麵子才和這一把的。當然,我還是義薄雲天地告訴自己,這更多的是為了孩子們,是為了學校,因為我要回報社會。

大家知道,一般人都是經不起表揚的,大家不知道的是,我不僅經不起表揚,甚至經不起自我表揚,這,也是我能夠活到今天的最大動力。我常常為自己一個小舉動就感動得稀裏嘩啦,然後把自己表揚到雲端上,何況這次是師出有名,是為了修學校而打麻將耍老千,當下我就使出十八般武藝,什麼穿雲落雨、兩麵針、合子、麻猴吊樹……兩個小時後,幫書記贏了足有九千塊錢,書記大笑不止,笑得我都看得到他的胃了,武六一趕緊對書記說,學校。

書記大手一揮,我馬上讓我表弟返工,趕緊返工,我當了幹部,也不能脫離群眾,要時時刻刻為群眾的利益著想,下午我就去找他,等我的電話。

書記本來想讓我再待一會兒可以多贏點錢,武六一說學校那邊還得去看看,有些設計還得改一改,這比打麻將重要。書記聽了不太爽,但還是放行。我都走出大門很遠,還看見書記在門口遙遙招手,就像憑空想從我身上抓點和牌的運氣,我趕緊暗念咒語,我擋,我擋擋擋,怎能讓你這龜兒子把我和牌的運氣抓走……

而康紅嘴上雖然沒有表揚我,可一直津津有味地回述剛才的牌局,我很受用,覺得自己花20萬還是有道理的,古詩雲,英雄難過美人關,麻將桌上耍老千。至於這是不是古詩,我不用搞得那麼清楚。

忽然下起小雨,我們開車到學校時,發現孩子們排列在校門口敲鑼打鼓,趕緊下車,我揮揮手說著你們學習好嗎,孩子們紛紛說好,謝謝叔叔。突然發現麗君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是剛才集合時被同學擠到地下了,我拿起她的手,手掌上還在淌血珠,學校的地麵是炭渣鋪的,摔一跤就脫皮。我心中發酸,對校長說以後不要在學校門口接我了,都是自己人搞這個見外,孩子們上課要緊。

校長說,你現在是貴客,我們就指望你幫忙把學校快點建起來,前天下大雨鎮上衛生所的房子倒了一間,幸好沒有壓到人,你多費心了,現在全校人就指望你了。

聽說全校人都指望我,立馬覺得渾身毫毛都變成了自豪感,曆曆可現,根根都是英雄事跡,隨便拔根一吹,都可以上CCTV。當即便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相信我,沒錯的。讓武六一上康紅的車把大包小包拿下來,這是我在超市裏給孩子們買的零食。這兩次我認識了一些孩子,有鼻涕橫流的麻圓,有超崇拜姚明的大狗,有總是喊餓的丁丁,還有麗君,我專門給她買了一個布熊,她從來沒有玩過真正的布熊。

麗君就叫鄧麗君,她從小喜歡唱歌,爸爸早逝,自小和媽媽相依為命,我聽過她唱歌,天使一般的聲音,她長得非常漂亮,可惜小兒麻痹症使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同學們還笑話她。有一天她悄悄告訴我,一定要成為電視裏的歌星。她說世上隻有我和她知道這個秘密,還和我拉了勾勾。

武六一帶我去看了新教室挖的地基,他憤憤地說,狗日的包工頭先前連深度都不夠,兩層樓的教室肯定要有四米深,他隻挖了兩米,還是我好說歹說外加介紹了一個生意,他才挖到標準的四米。

武六一跳下坑道,一邊用腳踩著,一邊表揚這夯得很結實,我買了兩條煙一箱酒讓工人多加了兩天班,把地基夯得和錘子砸過一樣,下一步就是灌混凝土還得加鋼筋,這鋼筋開不得玩笑,一定要大廠產的直徑才夠,要不就成了鐵絲,風都吹得倒。

武六一是教物理的,雖然從未搞過建築,可自任命他為新教室監工後,他廢寢忘食地鑽研,簡直成了半拉子工程師。最近一段時間常和他通話,連我都略知一二。

比如地基深度、鋼筋直徑、水泥標號、混凝土比例、砂石的大小,砂石也是很講究的,不同的混凝土灌澆柱子,使用的砂石大小也不一樣,大了會影響韌度,小了會影響硬度。最適合的是用圓形或橢圓形的砂石,因為受力均勻;最大的忌諱就是用了扁圓形的砂石,因為太薄就很容易破碎。對了,在灌澆過程中充分攪拌避免產生氣泡也很重要,氣泡是混凝土的大敵,一個氣泡可以讓一根30公分直徑的現澆混凝土柱子斷裂,如果攪拌不均勻,凝固後又根本看不出來,可以說是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武六一憂心忡忡地說,我看包工頭最近總跑到河灘那邊轉悠,他肯定是在打河灘砂石的主意,因為之前用卡車到安縣去拉砂石太費工了,他就想打懶主意,還省錢。

康紅一直在看我倆說話,我一直注意言表,學電視裏領導那樣表情嚴肅,偶爾還要指指點點做些重要批示的樣子。武六一頻頻點頭,還拿個小本本記下來,讓我好不舒坦,深覺自己正在回報社會。

青青爸今天沒來是因為腰傷發作,我去給他送一瓶藥酒。雖和青青已經分手,但內心深處總覺得青青家是一個牽掛,每回來都要給兩個老人帶點禮物。

青青爸見我突然來到,掙紮著要從床上起來,我趕緊按住他,下雨了我馬上就走。和他聊了一會兒學校的事情,青青爸不斷歎氣,難為你這個外人了,現在青青又和你……他悄悄用眼睛看康紅。

天色漸晚,我起身告辭,康紅還在打量著房間裏青青的巨幅照片,我拉著她趕緊走,她低聲說真漂亮怪不得你守不住,我嚇唬她再往我傷口上撒鹽我又開始跑了,這次沒有打太極拳的老頭子按住我,你一個人連路都不認識,據說這山區裏半夜還有人狼,看見車燈過來,就直立而行,慢慢踱到路中間,頭發耷拉住了眼睛,隻見嘴動對你說人話,小姐,我肚子好餓……康紅啊地一聲,抓住我的手,恨恨地說我把你銬起來看你還敢嚇我。我說警官小姐你除了天天威脅把我銬起來,還有沒有更新意的話。

門口,青青媽回來了,她見康紅緊緊抓住我的手還竊竊私語的樣子,愣住了,從上往下看著康紅,來了啊,慢走哈……

我和康紅上了車,循著原路往回走,走著走著康紅突然掏出手銬來,卡地一聲把我銬住,我說你瘋了幹什麼,她一臉嚴肅,天黑了,為避免你逃跑所以必須銬住。我分辯,我又不是罪犯,你憑什麼銬住我,我告你違紀,哎,你鬆一點,銬得太緊了,求你,就鬆一點點……康紅笑了,你給我忍著點,到了大路我就鬆開你。

康紅是怕我剛才講的人狼故事,她這麼粗暴野蠻,居然也害怕這農村唬小孩睡覺的故事。

一路向前,窗外流動的是青片河,好聽的名字,白天看去,陽光下的它緩緩流過,像一片一片青色的玉在粼粼閃耀,現在夜色如水,我倆就凝神去聽叮叮咚咚悅耳的聲音,偶爾有夜鳥飛過,翅膀撲撲地劃開霧氣……我偷偷看她,黑暗裏她的眼睛亮亮,鼻梁高挺,對麵有車燈打過來,顯得她那樣的溫柔動人。她並不看我,伸手擰開了音樂。

我倆就這樣沉默不語,一直開到臨近綿陽的大路上,車水馬龍,繁燈似火,她順手解開我的手銬,我活動著手腕直抱怨酸脹,她突然一改剛才的溫柔,冷冷地說,你要學會適應,沒多久我會再把它給你銬上,你應該相信。

這女孩說變臉就變臉,連個緩衝都沒有,仿佛體內安了個情緒的轉換閥門,擰過來,高興;擰過去,生氣。真變態,連變態都變得很高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