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到鎮口,就被眼前一幕驚呆了。
瘦削的武六一站在鏟車前左跳右跳,像隻螳螂,他嘴裏還喊著500,730,1070,170……
那包工頭高高地開著鏟車,嘴裏也喊著10萬,20萬,40萬……
他倆根本不管對方,各說各的,像在做數字測試題,旁邊站著的是一群施工隊的民工,嘴裏起哄,輾他、快跳、輾他……
見我過去,六一像見救星一樣,嘴角泛著白沫不斷向我述說著500,730,1070,170……那包工頭不屑地看著我,說他來了也沒有用。
一問才知道,武六一認為施工隊混凝土不合格讓返工,包工頭說返工太花錢,雙方爭執不下,包工頭就要把隊伍撤出施工現場。剛才武六一說的那串數字是指C45標號的水泥灌成混凝土後,每立方所含的水泥、砂、石和水的比例,單位是公斤。武六一說,包工頭在比例上偷工減料,砂弄得偏多,780,石頭也偏多,1100,不要小看這數字上小小的變化,因為砂、石的價格便宜用量又大,一噸混凝土要賺三四百元。但這樣一來水泥成分就偏少了,堅固度大打了折扣。
武六一就是我第一次到學校時滿嘴白沫質問我的那個人,副校長,當時我很煩他,覺得他說話時嘴角泛出來的白沫子,實在可以聯想起他的內髒。但經過前兩次的接觸,這人做事認真,固執得近乎可愛,我不讓施工隊砍學校後山坡上的女貞樹,他天天就帶著老師守在樹前;我不讓施工隊挖山坡上的渣土,他甚至趴在鏟車上不讓工人開工,生生保住了那排樹和那個小山丘,也保證了基建質量。
包工頭是鎮上書記的表弟,我不敢得罪他,我說大哥有啥子事好說好商量,咋個就撤了。包工頭說,多加點砂石有啥子不得了,還可以節約成本。
武六一說,教學樓怎麼可以節約成本,多摻砂石牆體就疏鬆,地基也不牢,我們這裏是地震帶,要是一晃晃倒了,怎麼行?百年大計,質量第一。
包工頭嗬地笑了,地震,你在講神話嗦,這裏偶爾小晃晃,可真正的大地震,我聽我爺爺說起過他爺爺小時候遇到過。何況教學樓用十年就可以了,十年之後倒了,正好可以修新的,舊的不倒,新的不來,用新的多好,這叫與時俱進,反正合同上沒標明要按國家標準修。
武六一說,簽了合同當然要按國家標準,難道還得專門注明按國家標準,豈不是脫褲子放屁。
包工頭吃驚地看著他,你還是老師好粗俗喲,這樣怎麼教育孩子呢。倆人就你粗俗,我粗俗又爭起來。
我一時心煩,根據我和學校簽的合同,我應該出30萬修學校,從雲南回來後,一時衝動已打了10萬塊錢了。最近我內外交困,本來連剩下的20萬都不想預留,還是那天晚上思念青青,又衝動地跑到青鄉來,衝動真的是魔鬼啊。現在包工頭讓我再拿合同之外的10萬出來,別說沒錢,有錢老子也不幹,老子的錢來得也不容易,全靠輾轉騰挪、欺哄訛詐,是智慧與臉皮的結晶。
當時我很想說,老子是騙子,你龜兒子是強盜,雖然分工不同,可畢竟是壞蛋中人,吃黑錢吃到老子頭上,太不仗義了。但我忍住了,我忍住的原因不是這樣說很幼稚,而是欣喜地發現,要是包工頭從此一停工,豈不是給我省下了20萬麼,這叫不戰而省我之錢。
所以我假裝正義的樣子,你是不可以這麼說的,這個教育,百年大計嘛,要讓家長們省心嘛,要讓政府省力嘛,要讓我省……生生把“錢”字悶進肚裏,龜兒的老子一高興差點把實話說出來了。啊,也要讓我省心,你要有覺悟。
那包工頭一下子就上了我的當,氣呼呼地說,好,我沒有覺悟,兄弟們,走。拉著隊伍就走了,武六一哎哎大喊根本止不住。
這時康紅從車上走下來,斜眼看著我,說想不到你還修學校,個子不高,覺悟不低;生意不大,雄心不小。
我當即被小小激起一份愛心人士的情懷,故作低調地擺擺手,這個不算啥子,作為一個成功人士,是要對社會做出一些回報的。其實我內心想的不是回報社會,而是回收資金,這康紅並不知,還一邊安慰我,一邊說這件事情不能完,必須找鎮上領導說理去。
武六一也說,對,我們先找校長,讓他出麵找鎮上說理。
拉著我就向學校走去。我心裏鬱悶,可架不住這兩人糾纏,隻好做出義薄雲天的樣子,走,天下這麼大,不信找不到地方說理。
找到校長,他說他也沒辦法。我心中一喜,可校長又出主意,找鎮長肯定有用。
又去找鎮長,鎮長不在,有人結婚他喝醉了。我心中再喜,可武六一說就找副鎮長,他做事認真必會堅持原則。
找到副鎮長,他搖頭說,包工頭是書記的表弟,你就是找到鎮長也沒用,隻有找書記。我心中再喜,不過同時也為這鎮上的事情感到一絲憤然,老子出錢幫你們修學校,你們卻左推右推,不像是我來送錢的,倒像是我來借錢的。
武六一終於在家裏找到書記,書記正在打麻將,武六一仔細地把原委對他講了,他一邊認真地打牌一邊認真地聽我們彙報,唔,這個事情要重視,中央早就有文件說了,對於醫療設施醫院質量要保證,切保人民的生命安全,別動,我要杠。
我當時腦子有點亂,雖然我很不想出這筆錢,可還是覺得把事情說清楚更好一些,趁書記杠到一張好牌的時機,我結結巴巴地解釋,書記,不是醫院,是學校。
書記啊了一聲,學校,鎮小學還是西關小學。我們說是鎮小學。書記說,鎮小學不是修好了嘛。武六一解釋說沒有,剛剛修不到一半,修好的那個是西關小學。
書記低下頭沉思,點頭,看樣子正在思量解決辦法。好久他才抬起頭,眼睛放光,他終於做出重要批示,隻聽得他說,和了,清一色加杠,每人八百塊。
書記贏了一把錢,很開心地說你們兩個真是我的福星,一來我就和牌了,你們再說說西關小學的事情,剛才我沒聽清楚。
武六一又把鎮小學而不是西關小學的事情重說一遍,書記在此期間又和了兩把,有點高興,就說等下個月鎮上班子開會,我專題研究一下這個事情。武六一聽到有些急,書記,這學校不能停工啊,下個月開會都什麼時候了,能不能快一些。書記不悅,你不要耽擱我打牌好不好,你沒看見我正輸到起的。
武六一訕訕地愣在那裏,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隻聽見他一個勁咽口水,還隨著書記的牌勢假裝高興或沮喪,說話也變成結巴了。我知道他在努力巴結書記,因為巴結,所以結巴。可書記根本不領他的情,還說六一你不要站在我後麵又結巴又吞口水,好像要吃了我的牌一樣,怪不得這兩把我手氣又差了……眾人大笑,武六一也跟著賠笑。不知為什麼,雖然我很不想出剩下這20萬,但這一刻我卻想幫一下武六一,也許,我潛意識裏還想當英雄,還不想讓以前已經出的10萬塊打了水漂,所以我對書記說,書記不著急,我來幫你換把手氣怎麼樣。
書記有些驚訝,上下打量我,可能見我眼神靈動,手指修長,不像個羊祜的樣子,起身就讓我坐上去,說兄弟你要是幫我贏回來,學校的事情好商量。我問書記輸了多少,書記心疼地說,差不多有兩大千了。我暗忖,小意思,看我兄弟的手段,兩大千不用一個小時就回來。可嘴裏還是說,書記我是一個羊祜哈,輸了不要怪我。書記見我碼牌的手法熟練得像老會計打算盤,立馬拍拍我肩膀,你放心,輸了算我的。
剛才給武六一給書記彙報學校時,我順便看了一下堂子,發現其他三家都是羊祜,以我耍老千的本事,對付這幾個肯定沒問題,我這才敢坐上來,心想這場牌局必須速戰速決,趕緊贏了錢好讓書記高興,把學校的事說妥。
所以我三下五除二,第一把和了一個清一色;第二把做了一個極品;第三把來了個對對和加杠,立馬回來一千二。書記笑得哈哈的,不斷說兄弟你牌打得真好,我立馬有點後悔,覺得再這麼贏下去,書記要是一高興就命令其表弟盡快返工,豈不是我又要出剩下的20萬,這真叫豬八戒開豬頭店,勇於奉獻。
因此故意又點了一個清一色,和一個暗七對,錢又倒出去九百多。書記在後麵不高興了,對武六一說什麼他現在工作很忙,沒重要的事情就不要到家裏來找,這個鎮書記也是一級政府官員,和中南海隻差四級,要尊重政府工作的嚴肅性。
我暗罵書記,你龜兒子真把自己當幹部,幹脆一把給你點個大炮,讓你輸幹淨,老子也可以省錢。當下看上家在做清條子,就打出去一個七條,上家一碰之下立馬形成單吊局麵,如果和了家家給八百,書記在後麵大喊大叫,你龜兒子在咋個打,這七條咋個能打給上家,這把打了趕緊起來,還是我來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