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處有鄉音(2 / 3)

眼看夥伴們一個又一個被接走,最後隻剩我們兩個小組,本地幹部和我們一起耐心等著。那輛馬車一到,幹部便吼道:“怎麼搞的!這樣拖拖拉拉!”趕馬車的是個高個,一臉的細麻斑,看不出年齡,他不敢和幹部頂嘴,低頭把我們的行李往車上搬,我們趕緊幫忙。

這輛車,是我們隊的,臨來時,鄰隊也有知青,卻沒有車,便央求趕車的,將他們隊的知青一並捎去。趕車的不能做主,去請示隊長,這樣耽誤了時間。兩個知青小組的行李,由一輛馬車拉著。所謂馬車,其實是兩條驢子拉的,趕車師傅握著車把,揚著鞭子,不斷地叫著“喔喔!”驢子卻充耳不聞,依照自己的習慣不緊不慢地走著,

我們都跟在車子後,空著手,大感輕鬆,便有了閑心,觀看沿路景色。

好一片江漢平原!無邊的田地,展開在道路兩邊,直鋪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簇簇竹林,環抱著茅草屋的家居,嫋嫋炊煙從那裏升起,交織在白雲下麵。水牛在池塘邊悠然漫步,黃犬在田埂上奔跑競賽,一群群黑色的烏鴉,密密麻麻落到田裏,很快又飛起來,迅疾振翅向遠方。腳下的土地,多是灰白色,昨天才下的雨,今天竟毫不沾鞋子,趕車師傅解釋,這裏靠近漢江,土地都是江水衝擊而成,含沙,所以不沾腳。

“要是在山裏,下場雨,黃泥巴在鞋子上,幾斤重!”他誇張地拿鞭子指向遠處。西邊,極其遙遠的地方,隱隱可見雲霧罩住的山峰。

“我們地方好啊,”趕車師傅大聲說:“這裏可種棉花芝麻,值錢!”

“一個工多少錢啊?”鄰隊知青問。趕車師傅自豪地回答:“4毛!”聽的人卻啞口無言。4毛,一雙尼龍襪子要賣3塊啊!趕車師傅毫無察覺,又說:“山裏窮,他們一個工隻有兩毛!你們是運氣好的,分到我們這裏了。”

說著就路過鄰隊。一個老漢帶著幾個娃娃,接走了那個知青組。我們繼續往前走,走到一處竹林,趕車師傅叫我們停下來,他將驢子拴在樹上,鞭子插在樹丫裏,大步往村子裏跑去。

約十分鍾,遠處隱隱傳來“得嘁哐嘁”的鑼鈸聲,一隊人從竹林那裏轉出來,為首的是老漢,鶴發童顏,手拿一個碗口大小的小鑼,用一片竹片敲著,一個瘦瘦的漢子敲鈸,兩人邁著方步,一對一的配合,沒有鼓,所以那聲音十分單調而滑稽。

後麵零零散散十幾個人,都是婦女兒童,趕車師傅押尾。

老漢是隊裏的記工員,其他都是婦女,青壯年都上水利工地去了。孩子們“嗬嗬”叫著,在我們前後奔跑,一路簇擁,把我們送到知青點。

一座新建的灰磚房,牆壁沒有用石灰粉刷,透著縫,總共三間,中間是女孩子居住,南邊一間是廚房,我們王君住北邊。屋裏沒有天花板,瓦縫裏透進光來,沒有窗戶,沒有桌椅,床上鋪著竹篾打的網,將棉絮鋪上,箱子放下,就是家了。

廚房裏有一張矮桌,幾隻矮凳,一口缸,一台灶,一口鍋,即便這樣的空空如也,也不簡單了。這是鄉下啊!

晚飯是一位大媽做的,年糕,豆腐,水煮蘿卜,有幾片肥肉,我自小不食葷,就著蘿卜,大口扒兩碗飯,才在屋裏躺下,大媽就喊著:“青年們,洗腳了啊!”她燒了大半鍋熱水,用勺子給我們每人半臉盆,然後熄了火,回家去。隨後來了幾位幹部,是大隊書記,小隊隊長,會計,貧協主任等,大家都在我們屋子裏,排在床沿坐下。書記念了一段“最高指示,”講了農村的大好形勢,罵了一通美帝國主義,鼓勵我們紮根。小孩子的我們,懵懵懂懂地聽。其他幾個隻附和了幾句,就散去。

鄉村第一夜,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寧靜與暗黑。幾乎沒有一星燈光,隻聽見空中嗚嗚的風聲,自小就習慣了萬家燈火的我們,麵對那無邊的黑,不禁生出恐懼,不敢在外麵停留,趕快躲進屋裏。

躺在床上,望著黑暗的屋頂,愁緒升起來。孤單,寂寞,想起在爹媽身邊的日子,好像一個夢。許久才睡著,一直在想家。

第二天休息一天,看附近農田裏,留守的婦女挑著擔子改田,她們將泥土鏟進簸箕裏,倒在不遠的地方,返回來,再次重複,動作很緩慢。

過幾天,收到母親的信:“從早到晚再沒有人叫我一聲,夜裏,總記得起來給你掖被子,才想起你已經下放了。”爹已經回到外麵工地去了,母親一個人在家。哥哥和我一樣,也在另一處農村插隊。一家四口,分布在四個地方。

偷偷到外麵林子裏,把信細細讀一遍,不知不覺,眼淚落下來。

汗滴禾下土

不久前看到一篇文章,說人民公社是人類曆史上最先進、最科學的創舉,那個時代,是農民最幸福的時代,人們豐衣足食,隨著哨子響,集體下田幹活,交公糧路上,社員們舞蹈一樣挑著擔子,唱著歌,其樂融融。

時至今日,還有人在這樣寫文章,叫人說什麼好呢?

隻能說真正的農村,真正的農民生活,對他們來說無關痛癢。

前年我回到插隊的村子,意外地發現那裏竟然有了雜貨鋪娛樂室!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不少六十七十的人在裏麵打麻將。談起種地,都說如今閑散多了,農忙時搶幾天,平時每天幹七八個小時,冬天就休息。老隊長老書記(就是我們下放第一天念“最高指示”的)都健在,熱情非常,強調的一點是:糧食管飽!聽了叫人唏噓。我的父老鄉親……

四十年前,那裏是不能放開吃糧食的。

每個農民,都有一個異常碩大的小飯桶,掛在扁擔上,裏麵滿滿一桶南瓜或者青菜合著大米煮的飯。中午,在地裏打開蓋子,呼呼啦啦猛吃一氣,眨眼就光了。

沒有副食,一年不見肉魚,豆腐隻能待客,一人一月四兩甚至更少的黑棉油,炒菜一般都是用小掃帚蘸著油在鍋裏刷一下。每家養一頭豬,也養雞,豬到年底才殺,自己隻留下豬頭下水,正塊肉必須出售,換日用品。雞蛋也大多出售,兒童老人才偶然吃一隻。肚裏無油,注定食量超大,而恰恰糧食定量低得不能想象,每人每月30斤穀!國家標準,一斤穀能打7兩米,三七二十一,每月21斤米,每天7兩!與列寧格勒被圍困時的定量差不多。

鄉下人餓不死,因為有自留地。屋前屋後,田邊地頭,都種著小菜。“蘿卜小菜半年糧,”人人知道這條諺語。

人人臉上是菜色。全大隊,包括領導,男女老幼沒有一個胖子!

地裏不產糧嗎?不是。沒有一塊地空著,種著糧食、棉花、芝麻。我在那裏的幾年,沒有天災。

訣竅在估產上。所謂“估產,”是到收獲的季節,上麵下來大量幹部,拿著皮尺,帶著算盤,對每一塊地的收成進行核算,根據收成,確定上交的糧棉油數量。

每年估產,都要折大隊長小隊長的陽壽。總想盡可能為父老鄉親多留點口糧,便盡量將產量報少,可人家拿著書本,上麵印著科學,看你的稻穗,看你的麥粒,麵積一拉,算盤一撥,該交的數字就出來了。隊長們軟纏硬磨,死死守著底線不鬆口。須知來人是帶著指標來的,必須完成,故鐵麵無私,不容爭執。到不能解決了,隻得啟動“階級鬥爭,”有些隊長在估產中被撤職甚至批鬥,到最後也隻能服從。

與“估產”相應,便有了“私分。”有那精明的隊長,在“估產”中豁出命爭執,瞞下一部分產量,穀子堆在稻場上,由最可靠的人看守。半夜時分,忽然一下,不約而同的幾十條黑影提著布袋來到稻場上,不聲不響,打著電筒,由專人往袋子裏鏟穀,過了磅,“嗖嗖嗖!”背起就走。片刻功夫,風平浪靜,隻留下一片空地。

“私分”被上頭嚴禁。如果被人舉報,隊長將吃不了兜著走,雖不至於坐牢,那一場“學習班,”低頭認罪,折騰夾磨,不是好受的。

那時候當隊長的,沒有一個慫角色。

與吃不飽相映,是超負荷的勞動。一年裏,除了春節,除了天氣實在太壞,都得幹活。沒有星期天,充其量有了非辦不可的事,能請一天假。如果曠工一天,將罰五天的工分,罰得你心疼。每天的勞動時間,從天亮開始,到天黑結束,總要超過十個小時。中午最多一個小時吃飯。這是平時。到農忙插秧割穀,淩晨三點就要起床,幹到夜裏九點。

沒有機械,沒有化肥農藥除草劑,每一筆農活,都靠體力去拚。正月整地下肥,北風凜冽刮臉,挑著擔子,哆哆嗦嗦,掰著牛糞拋灑到地裏,手臉都是冷的。二月平田,赤腳站在耙上,一手扶把,一手揚鞭,吆喝著兩頭牛,慢吞吞來回走,一寸寸將地刮平,磨著耐性。三月挖河泥。將池塘裏的水抽幹,脫下長褲,站到膝蓋深的汙泥裏,將黑泥挖起來。一鍬泥,幾十斤,一天下來,精疲力竭。四月栽早稻。天氣還冷,卻必須赤腳站在水田裏,彎著腰,一點一點將秧苗安放好,一會腿凍木,隻盼太陽出來。五月插中稻。三點起,摸黑到田裏,借著水光插秧,一直幹到深夜,不得直腰。這個季節往往大雨傾盆,披塊塑料布,身體上不住滴下水來,分不清汗水雨水。六月收麥子。彎腰舞著鐮刀,奮力去砍麥莖。那時候太陽已經很毒了,麥田裏沒有一絲風,悶熱流汗,麥芒紛紛鑽進衣服裏,奇癢無比。七月“雙搶。”頂著毒日,搶割了早稻,打成捆,用尖尖的衝擔兩頭一撅,一百多斤,十幾裏地挑回來。接著就要插晚稻,多是在月亮底下完成。八月田間管理。薅草,在水田裏,肥料已經腐爛,散發著臭氣,螞蝗咬著赤腳,一天下來,兩腿紅腫,到處是癢點。九月收割中稻,十月、十一月棉田裏摘棉花,無花可摘了,便要砍倒棉梗,接著犁地,播下冬麥。一年的農活看看完了,又要上水利工地,深山峭壁,砍下樹木搭起棚子,樹枝架床,吃南瓜飯,就著無油的粗菜,每天挑著石頭擔子,爬幾十米的高坡。臘月二十四才放假,柴禾不夠燒,不少人利用這幾天去遠處山裏割茅草砍荊棘,過了初三,新的一年又重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