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處有鄉音(1 / 3)

前言:山水依舊覓青春

做過知青,你就一輩子是知青。

那是一個銘記,一塊終身相伴的印跡,一旦附體,永不可褪去。那是無數體驗砌成的鋼壘,堅固盤亙在記憶深處。那是融化在血管中的汁液。那又是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情結:子規夜啼,無可排遣,靜聽清風悠悠,默歎青春水一樣流逝。

對於多數人,那已經化為一種素質。

初回城,常聽夥伴說:“這算什麼,比起下放……”是的,有了那段特殊的經曆,日常中的許多,都不在話下。飯菜可以將就,粗衣可以將就,可以住在擁擠的屋子裏,可以輕輕對自己說一句話,化解明顯的不公。

但是命運之神行事,往往得寸進尺,二十年來所謂的“下崗,”其主力部隊,恰恰是人到中年的知青!那樣多的夥伴離開單位,拋家棄子,到遙遠的外鄉謀生。也有不能遠去,守著家門,練地攤玩“擦邊球,”一聲“捉來了!”丟盔棄甲,燕子一般飛逃,到喘息初定,盤點今日所獲,隻叫得一聲“苦也!”摯友薛君,聰明好義,遭遇雙下崗,浪跡社會多年,獲取癌症。5月來我家,淡然笑語:“我們可能聚不長了!”到9月,噩耗傳來,薛君拒絕去醫院,在家裏硬挺幾個月,無語而去!

我的夥伴,你莫不是當代的普羅米修斯,你存在的價值,就是背負與付出?

同學聚會,知青生涯是保留話題。掐指算來四十年,滿座知交,鬢角露白,忽然想起曾經的風華正茂,不得不感歎人生如夢!

山水依舊,青春難覓,數以千萬計的少男少女,在最需要學習知識的年齡失學,乃至於後來多數淪為“弱勢群體,”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曆史性悲劇。

記錄下這段曆史,是我們過來人的責任。

我下放在漢江邊,那片古老的土地,是一方生靈慈祥的母親。那裏天是藍的,水是清的,竹林環抱村莊,那裏世代生活著勤勞善良的鄉親父老。剪不斷,理還亂,多少次夢中醒來,見明月高懸,夜雲悠悠,蒼穹之下,我的第二故鄉可安好?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記錄下這分思念,亦是我的夙願。

所有這些,促使我蘸心汁為墨,寫下這二十幾篇回憶散文。數年伏案,靜心耕耘,往事曆曆在目,故人音容更親,常常未成篇而已情不能勝!赤子之初衷,還待有心人鑒賞。

若拙著能不負知我者,幸甚。

那年十六歲

那條路很長很長。

地圖上,直線距離是480裏,江南大地,到處是山川河流,道路曲曲繞繞,實際距離可能遠遠不止。

我是從家門口的小巷子裏出發,踏上離鄉之路的。

天已經黑透,父母把我送到門口,我堅決不要他們再送,聽見母親在後麵喊著:“到了地方,給家裏來信啊!”

巷子口一家,也是孩子下放,做母親的在泣訴:“懂事的伢子啊,從來不找我要一分零花錢啊!”他們家有九個孩子,平時吃飯都困難,哪個敢找大人要零花錢?隻有做母親的,能夠在孩子身上,發現這樣意想不到的優點吧?

天空疏朗著幾顆寒星,北風在黑暗中呼嘯著,街道寂靜無人,行李背帶勒在肩上,漸漸有些壓力感了。路邊一棵老槐樹,枝幹粗獷,這麼多年,不知道爬上那樹身多少次了?摸摸樹皮,竟有點溫暖,別了,老朋友。

此刻是1971年2月。

學校人聲鼎沸,教室裏燈火通明。今年是備戰年,全民“拉練,”下放也采取拉練形式,先坐一段船,再上岸步行去隊裏。夜裏出發,是因為船在夜裏開航。

終於聽到了哨子聲。“集合,集合!”一陣轟隆,都把背包提著,爭先恐後地下樓,總有一百多人,亂紛紛的,都到了操場上。

高台上,人影憧憧,學校領導都在。天冷,動員也短暫,隻女書記一個人發聲:“同學們,你們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將要去廣闊天地,建功立業了!你們是母校的驕傲!希望你們發揚革命精神,紮根農村,建設農村,母校等著你們勝利的捷報!”校秘書領頭喊起口號,台下竟無一個人應聲!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出發!”黑暗中,“咚!”一聲沉重的鼓響,驚心動魄,馬上一陣金屬撞擊聲:“鏘,鏘,鏘鏘嘁,鏘鏘嘁鏘嘁鏘嘁!”人影蠕動起來,走出黑暗,向校門口那盞一千瓦的電燈泡走去。

那樣多的家長擁擠在大門外!密密麻麻,扶老攜幼,隻給我們留出一條很狹窄的通道。“兒啊!”“大弟弟!”“姐姐!”“照顧好自己啊!”聲音亂成一片。有人上來,撫摸著兒子的頭,有人將幾隻煮熟的雞蛋揣進女兒的口袋裏,遍地嗚咽聲,老人們都撩起衣角抹著眼睛。我低著頭,生怕看見父母,母親已經在家裏哭了幾場!

好不容易,沒有人跟著隊伍了,領頭的老師加快腳步,大家跟著走上長江大橋,俯瞰江城的萬家燈火,不由生出留戀來。

走到漢口,一條小輪船泊在漢江邊。在二樓把各自的背包放下,靠著背包,就地休息。人數清點完畢,輪船“嗚”的一聲,朝上遊駛去。

甲板周圍的船欄上蒙著厚厚的帆布,江風卻遮擋不住,它們從布與布之間的空隙裏鑽進來,尋找人的袖口、領口。好在滿地是人,橫七豎八,呼呼散發著熱氣,倒也不覺冷。16歲的孩子,正是不知愁滋味的年齡,便有人鬧起來,打撲克的,說相聲的,偷偷找女孩子獻殷勤的,都在昏黃的燈光下進行。

鄰班的殷君,高大而體麵,不屑於合群,獨自占據欄杆邊半平米,打禪一樣盤坐,舞著兩隻胳膊,念念有詞,演繹著全版的“紅燈記。”

“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假嗓子。難得的是一個人唱念做打,竟一樣不差!到高潮處,他晃起腦袋,手指顫點著,京腔念白:“你這條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手到眼到,全指向身邊一個女生。那女生臉一紅,背過身,才說不理他,身後卻又是一陣:“哈哈哈哈哈!拿酒來——”女生忍無可忍,提起自己的行李,躲得遠遠的。

不久甲板上一片鼾聲,到漸漸醒來,船欄外已經現出灰色。

“看啊,看漢江!”有人解開帆布一角,掀開一個口子。好一條大江!清淩淩的水,波平如鏡,江麵足有千米寬,對岸是蜿蜒的堤和逶迤不絕的柳林,幾頭水牛在遠遠的江灘上吃草,牧童披著蓑笠,在向我們眺望,有人向他揮手,他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

這江在下遊武漢入長江的地方,十分狹窄,我們都叫它“小河,”到了這裏,才知道也是一條大江啊!

早飯後,更多的人爬起來,掀開帆布看江,下午時分,船速緩下來,已經有了人家在岸上,船停在碼頭邊,一陣撞擊聲,艙門拉開了。

“上岸,上岸!”坐了十幾個小時,早厭了,紛紛起坡,隊伍散散漫漫的,到一家旅館安歇,有通知下來,說明天起,就要徒步行軍。

此地極其有名,一個特殊的農場設在這裏,裏麵關著大量勞改勞教的人,自然,有更多的軍警及其家屬在此生活。這樣的環境熏陶,風氣強悍得很,售貨員對我們說話都硬硬的,毫不把大城市來的人當回事。有人便氣憤起來,和當地人交道,一言不合,便言語衝突以至於謾罵。豈知這裏街麵上出頭露麵的,都頗有根基,打罵犯人早已習慣。有一處,對方集合了十幾條漢子,裏麵不乏穿警服的,操著棍棒,對著我們同學就要下手。早有人飛報回旅館,百來個夥伴,一起嚷著:“這還了得,操家夥!”呼啦啦一陣風往那裏衝,磚頭石塊板凳擎在手裏,大有滅此朝食的氣概。蓋因“特殊時期”中,都見慣了打架,加上自恃是響應號召下放的知青,“天之驕子,”哪能輸在這小地方?

老師已經失去了控製力,徒勞地跟在後麵勸解,眼看就要流血,那邊出來個年紀四十多的軍官,先是大喝一聲,叫那邊的人“統統滾蛋!”轉頭和顏悅色地對我們說:“你們是響應毛主席號召來的知識青年,是有覺悟,守紀律的!不能犯法啊!”這邊看看已經沒有了對手,加上軍官的話合情合理,老師又喊著叫大家回去,這才悻悻地返還。

原來那軍官,是本地高層領導,知道如果把這些奉“最高指示”來的城裏人打傷,脫不了幹係的,這才委曲求全。不然,以他們的能征慣戰,我們這些嫩娃娃,哪裏是對手?

旅途中有了這個節目,晚飯便分外熱鬧,插科打諢的,自我吹噓的,應有盡有。老師也提高警惕,不放人出去,鼓勵大家在房間裏打牌,就是賭博也不管,這樣混了一夜。

早上起來,精神抖擻,竟然合唱了一個“在需要犧牲的時候,要敢於犧牲,包括犧牲自己在內,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可見昨天的豪氣未散。老師們麵無表情,點了名,隊伍離開小鎮,向道路前方走去。

那時的公路,鋪著鵝卵石和砂子,腳底硌的疼,背上的被子,本來不重,走遠了,也是負擔,不少人提著網兜,裏麵是臉盆衣服,拖泥帶水,才走幾裏路,就有人喊休息。走走停停,隊伍拉了幾百米長,完全不成形。

頭一天走了幾十裏,早早安歇。第二天又是幾十裏,第三天拖到一個小集鎮,向導介紹本鎮號稱“小漢口,”街道卻小得可以,幾家商鋪而已。這裏是我們這批知青的集散地,隊伍將在這裏解散,以小組為單位,各自奔向分配去插隊的地方。來接知青的馬車到處都是,隔一段,就有一輛馬車在大路邊,看見我們,問一聲:“是到某某隊的嗎?”對上了號,便將行李往車上扔,大家彼此道個“再見,”就此分別。我們暗暗驚歎此地組織的慎密,這樣多的點,有條不紊,每一個知青小組都有人接待!隻因“最高指示”裏有一條:“各地農村的同誌,應當歡迎他們去。”那時候的政令,真是“聞風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