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一套杜拉斯的書,封麵上放著一張杜拉斯八十多歲時的照片,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雙眼神彩奕奕地從書上望過來,嘴巴緊抿著,嘴角有力地向下彎曲,這是一個勇毅而智慧的表情。如果滿臉漠然地走在大街上,這個老太太跟那些給小孫女講童話故事的老祖母沒什麼兩樣,隻有翻開她的書,讀著那些簡短有力的句子,你才知道什麼是杜拉斯。
杜拉斯為什麼要放這樣一張照片呢?
從照片可以看出,她曾是一個漂亮女人,她為什麼不隱瞞自己衰老的麵容呢?
正是因為這張照片,買了這套書,在此之前,常在自命不凡的女人們的寫作中,看到她的大名,以模仿她為榮,以讀懂她為驕傲,凡是大家喜歡的——我就不用去湊熱鬧了,不關注超女,不看《大長今》,我也隨著時光走到了今天,時間不會拉下任何一個孩子。
這一定是個特別自信的女人,她相信的,不是歲月的力量,而是人的精神。
這樣的女人,正是我所喜歡的。隻有這樣的女人,在白發和皺紋毀掉她的容顏之後,看見她的靈魂,光彩四射,更加迷人。
讀尼采,容易被他鼓動,變得自信十足,甚至有些狂妄,相信自己能戰勝一切。
讀杜拉斯,你會發現,原來寫作可以是一切。有的人就是為寫作而生的。你竟然會相信,自己也可以像她那樣,將一切都納入寫作之中。坐在電腦前,一輩子。
她像一個慈祥的老巫婆一樣在耳邊輕輕地說:“寫作,除此之外什麼也別做。”“寫作,那是我生命中惟一存在的事,它讓我的生命充滿樂趣。”“那不僅僅是寫作,是作品,那是黑夜裏的百獸的吼叫聲,是每個人的喊叫聲,是你我的喊叫聲。那是社會令人絕望的大規模的庸俗化。”我們寫作,可不就是在吼叫嗎?有時溫柔地低語,有時大聲地吼叫,因為歡喜和幸福,因為絕望或孤獨。寫作中的杜拉斯就是燃燒的威斯忌,瘋狂、熱烈、陷落、沉醉。她說自己“寫一些讓人讀不下去、但卻是完整的書。”的確如此!《英國情人》、《廣島之戀》、《愛》、《街心花園》、《副領事》,哪一部都看不甚明白,甚至不想再看下去。奇怪的風格,無頭無尾的句子,神秘出現又無由消失的人物,像醉酒者的囈語,突然冒了出來,語無倫次,或者說胡言亂語。她把書的大部分藏在了自己心裏,她的書寫,不過是留給讀者的蛛絲馬跡,真正完整的那部書,在她的心裏,她是有意的。讀她的書,就走進了她設置的迷宮,無力自拔,又枯燥又絕望,可是,還是要讀下去。
她是一個巫婆,在文字裏下了咒語。
她生活在戰亂中,我們生活在和平裏。對寫作來說,這兩者沒什麼不同。前者,讓人有吼叫的充分理由,後者,讓人想吼叫,卻無從說起,被悶著的痛苦,對未知前途的期待,對寫作邊緣化的不適,世俗生活嚴重的誘惑。這一切,正在吞噬文字的力量。我們麵臨的,是更深的孤獨,更平淡的死亡,更沒有前途的寫作。
“盡管絕望還要寫作。啊,不,是帶著絕望的心情寫作。那是怎樣的絕望呀,我說不出它的名字。”常常想,寫作是什麼。寫作不正是一件令人絕望的事情嗎?人的宿命不就是絕望嗎?從生走向死,人因為有思想,所以有明了的悲哀。杜拉斯將這幾點放在一起:孤獨、死亡、寫作,酗酒。寫作就是這樣一件令人絕望的事啊。在最初的功利主義思想淡然後,不再追求發表,追求聞達。隻是寫給自己看,隻是想,用文字,語無倫次地記下時光裏的一切瑣碎。似乎那樣就能證明生命的確存在過,她沒有走遠,她在自己的文字裏,盡管缺少了質感,我們仍能在讀它們時再次感受到舊有時光的存在。電腦讓寫作變得泛濫,鋪天蓋地的訴說充斥眼前,史無前例的喧囂,深夜握筆,有如坐在茫茫大海的孤島上。隻有更深地沉靜,再沉靜,麵對牆壁,說自己想說的話。這不是杜拉斯式的絕望,是我們的絕望。杜拉斯的絕望,其實是帶了優越感的,她的書在全世界受到關注,被一部接一部地改編成電影,她已站在高峰之巔。或者說,在這種榮譽的逼迫下,她更深地躲進文字之中,看到了極盡繁華與人生宿命相對比之下的荒謬,所以更感絕望。文字最終還是無力的,能夠施惠於後人痛快於自己,已經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