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過得好嗎?聽著會場各處傳出的製式招呼聲,她在會場中央檢查麥克風是否設置好了。因為大家頻繁相聚,談論的內容就算「好久不見」,也不脫朋友之間報告近況的範疇。從這個意義來說,這次的主角果然還是KYOKO,還有她帶來的淺井鈴子。
那個瞬間何時會到來?
響子與朋友們保持距離,獨自等待那個時刻。照亮頭頂的會場黃色燈光。她仰望著,幾乎就要被吸進去了。被吸進那間教室、那間體育館。
夕陽燃燒般地紅,把整片地板染上它的色彩。響子穿著冬季製服,然後她也是。
「KYOKO小姐!你來了!」
櫃台傳來歡呼。原本一片嘈雜的會場就像在等待那聲音似地,瞬間鴉雀無聲。眾人的視線默默地,集中到角落的門扉。
腳跟還有胸口,身體沒有任何一處顫抖,已經不痛了。慢慢地,門打開了。一隻纖細的白手露出,她現身此地。
不可思議的是,那雙眼睛立刻找到了響子。響子甚至沒有時間做心理準備。今日子的眼睛一直線送到了身在會場深處的自己。
背負著光的是誰?
就好像看見打開的門縫間射入了刺眼奪目的光。眾人全都屏氣凝神,注視著今日子的登場。她獨自一人站在那裏。
即使麵對完全沉默的會場,她依舊泰然自若。她向裏麵的響子眯起眼睛。
看見她的身影,時光倒轉,響子興起站在被染成橘色的那個場所的錯覺。
現身的十年後的今日子,穿著一襲黑色的連身長裙。雖然是夏天,卻是長袖,裝扮十分高雅。令人心頭一驚的黑,看似喪服,也像法官的法袍。
「好久不見。」
聽起來像是對響子一個人說的,也像是對所有的人說的。她的嘴唇浮現淡淡的笑。表情並不僵硬。但,她確實是個女星。
「我是鈴原。」
一瞬的寂靜被打破,時間動了起來。
「鈴原……」
一個人的聲音成了引子。
「你真的來了!太棒了!」
「我們以為你絕對不會來呢。」
「拜托,跟我握手!跟我合照!」
她立刻被團團包圍,微笑著,視線轉向他們。直至這時,響子才被允許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然而那也隻有一瞬問。
「高間。」
會場入口。有如摩西過紅海一般,今日子走了過來。款式與響子相近的珍珠項鏈在脖子上搖晃著。
朝聲音回頭的瞬間,她覺得嗅到了味道。嗅覺的記憶是正直的。不管經過多久,都記得一清二楚。太陽的氣味、黴味、那個地方的味道。
再次對望了。
周圍再次被剛才的寂靜所籠罩。她知道在場所有的人,眼睛都盯著兩相對峙的響子與今日子。
下定決心後,臉頰浮現笑容。
周圍的空氣一陣騷然。她聽見呢喃。「好可怕……」就在聽到這話的瞬間。
——女人真可怕呐。
唐突地,過去一直沉浸在內心最深處的聲音記憶複蘇了。即使自以為遺忘了,其實卻還記得。
「好久不見了。——今日子。」
呼喚她的名,她看起來微微地眨了眨眼。一陣短促吸氣的聲息後,她靜靜地笑:
「是啊。」
她麵露令人屏息的、壓倒性的豔麗笑容。她對響子說了:
「我想跟你談談。要不要坐一下?」
5
自助式餐會的派對上準備的椅子並不多。
響子和今日子並坐在沿著牆壁設置的休息用椅子。不是麵對麵,沒有對望,彼此都隻看著前方。
最先開口的,這次一樣是響子。
「我一直很想念你。——不過我一直以為你再也不肯看到我了。」
「其實我本來不打算來的。」
今日子回答。臉上沒有剛才對全班同學展現的笑容,而是頓時丕變,冷若冰霜。
響子傾斜手中的紅酒杯,答道:「我想也是。」今日子沉默著,隻是點頭。
「你沒有跟淺井一起嗎?」
「電車沒有剛好的班次,她好像會晚一點。她到飯店會打電話給我。鈴鈴很期待今天。」
「——這樣。」
今日子的手中,倒了紅酒的杯子搖晃著。隻是坐著而已,她的身影卻像電影中的一幕,耀眼奪目。
剛才還聚攏在今日子身邊的同學們都完全靜了下來,正遠遠地觀望著這裏。就仿佛是一種默契,沒有人靠近這一角。
「我有事想問你。今天我等於是來問這件事的。」
今日子說。
「什麼事?」
「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你會參加同學會?」
這問題出乎意料。響子感到詫異,望向她的臉。今日子不耐煩似地又說了:
「不是挖苦,是純粹覺得好奇。」
今日子拉回肩膀,也望向響子。
「像你這種身分的人,怎麼會……?」
總算了解問題的意義了。領悟的同時,心頭一驚,她苦笑著搖搖頭:
「你太抬舉我了,我沒資格被這樣說。」
「你也不是不明白吧?這個地方過去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待你、排擠你。」
今日子的聲音毫不保留,赤裸裸的。她不再裝出相敬如賓的聲音了。響子點點頭。
「我沒有忘記。」
「那麼你也明白回到這裏,代表了什麼意義吧?我一直不懂。你現在的工作我聽說了。F報的訪談我也看了。」
「上麵的訪談都是瞎掰的。對不起。」
不管說什麼,聽起來都像辯解吧。她隻能道歉,今天也已經抱定了這種覺悟而來。
當地報紙的那篇訪談,也是因為她是「女星KYOKO的同學」,才會找上她的。剛開始答應的時候她並不知情,但是訪談到一半,她就從訪問者的提問方式發現了。從一開始就設計好了,如果不談論KYOKO,就沒辦法完成一篇報導。
她做了出賣自尊的事。可是拒絕也很麻煩。
「那無所謂的。」
今日子垂下目光。
「我想說的是,你看起來已經在新的地方,好好地找到了新的價值。你何必拚了命執著於這種地方呢?」
「就像你不把這裏當成一回事,我也該這麼做的。你是這個意思嗎?」
響子問,今日子沉默了。猶豫的沉默持續了一兩秒,然後才點點頭。一會兒後,今日子的口中發出驚訝的聲音:
「你打算參選嗎?」
「什麼?」
「我聽到你舉辦了大型全學年同學會,馬上就想到了。你有什麼迫切的理由,必須在當地打好基礎。不是嗎?」
「怎麼可能?」
太荒唐了——她就要笑了,卻發現今日子這麼說的眼睛沒有半點笑意。語氣徹頭徹尾地嚴肅,氣憤似地厲聲說:
「我不是在開玩笑。否則這實在無法解釋。如果沒有必須更上一層樓的目的,你——」
看見她動怒的表情瞬間,響子再也忍俊不禁。什麼參選,她想都沒有想過。她笑出聲來,掩住了嘴巴。
「哪裏好笑了?」
異於電視裏冷酷的女星相貌,過去的同學今日子鼓起了腮幫子。看起來不高興,但這張表情很不錯。
「對不起。」
響子笑著擺擺手。她為了平息呼吸而吸氣,結果聲音忽然頹軟下來。她回想剛才今日子說的話。為了更上一層樓的目的。
響子搖搖頭:
「那一樣是你太抬舉了。不好意思,我這個人就這樣了。怎麼樣都擺脫不掉你早已失去興趣的班上地位。」
今日子沉默著觀察響子的眼睛。就像要看透人心底的,既深邃又漆黑的瞳仁顏色。凜然的目光似乎比當時更加銳利了。她悟出無法逃避而回視她,然後低低地答:
「我想要澈澈底底地丟人現眼。我想要待在這裏。」
說出口來,她才第一次了解到。原來真是如此。她決心既然墮落到這種地步,就應該堂堂正正地,迎麵受傷。有些人隻能透過被束縛,才能衡量過去的意義。那就是我,這是我最起碼的自尊。
「我無法理解。」
今日子目瞪口呆地說。
「應該吧。」響子眯起眼也說。「我想你是不會理解的。」
兩人沉默著,喝了一會兒紅酒。差不多兩隻杯子都快空了的時候,今日子忽然說了:
「全學年同學會。」
臉別了過去。她繼續說。
「全學年同學會的通知,我家沒有收到。聽說你告訴大家,你邀請我在全學年同學會上擔任主賓。」
「我是透過你的事務所委托的。」
響子回答,今日子的眼睛驚訝地睜大了。
「這不是當然的嗎?」響子回答。「就算是老同學,你也是藝人啊。如果要委托你演講,透過正當的管道來才是規矩吧?」
今日子的眼睛依然睜著。仿佛被雷劈了似地,維持著相同的姿勢。一會兒後她說了:
「——我以為老同學跟同鄉都不講客氣的。」
「我不想變成那樣。」
響子不說她了解這種心情。隻是每個人都認得自己的臉的狀況有多不容易,她們稍有共通之處罷了。她本來打算支付符合行情的酬勞,透過正規手續邀請她的。
今日子原本就挺的背打得更直了。接下來她發出的「對不起」,音調比先前更低了一些。
「以前也有過幾次,我的事務所沒告訴我工作內容就推掉了。尤其是跟演戲無關的、演講這類小案子。」
響子發現她小聲這麼說的聲音動搖著。今日子抬頭:
「對不起,我一直誤會了。」
「沒關係,我習慣了。」
響子瞥開臉,歪起嘴唇一笑,今日子的臉繃住了。響子用側臉承受著她的視線,喝完杯中最後的紅酒。然後她說:
「你想問的就是這些?」
沉重的事物隨著喝下的酒液一起溜下喉嚨。今日子沒有回答。一會兒後,「呐,」她靜靜地說。「你要不要見陽平?」
她沒有自信把持住表情。
手指發僵,瞬間她在手腕使勁。若不這麼做,她就要讓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摔破了。咬緊牙關,眨著眼睛,她答不出話來。
「我見到半田了。——上星期我去看了她的戲,一起吃了飯。」
應該已經塵封的記憶,即使時隔十年,居然還能夠把她拉回這樣的少女情懷,令她滿腔詛咒。
「那個時候我聽說了。她說你為了陽平荒唐的流言很生氣,跟水上由希起了衝突,結果惹來了他們那群人的反感。」
「因為那真的很荒唐,太無聊了。」
「他現在在非洲。」
心髒加速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大。劇烈得幾乎要被人聽見的悸動。眼底灼傷似地火熱。
「他真心相信可以把那裏的沙漠綠化。他還是老樣子,對吧?」
「是啊。」
點點頭,感慨益發湧上胸口。如果麵朝前方,稍一低頭,淚水似乎就要滾出來了。自從那一天失去一切以後,她應該老早就停止哭泣了。她忍耐似地點點頭。
「他從那個時候就常說那種話。」
「大家好像很介意我是不是因為顧忌陽平,所以不來參加同學會。他們以為我被困在那裏,走不出來。」
腦中浮現天照大禦紳閉關在岩戶裏的圖。今日子揚起嘴角,淡淡地笑。
「其實相反呢。」她說。「要我說的話,被困住的是大家。尤其是你,更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今日子的眼神不像安慰,也不像嘲笑,但看起來兩邊都像。
「陽平和我都已經不在乎了。以前對你說了過分的話,他反而是對此耿耿於懷。你們應該見個麵,好好談談。要不然你沒辦法跨出去。」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不是可以向上爬的人。很抱歉,我真的沒有那種力量。」
「是嗎?」
瞪視一般,淩厲的視線紮了上來。要與這雙眼睛對峙,需要強烈的意誌力。響子鼓舞自己似地回看她。
今日子說了。是帶著侮蔑的、用力的聲音:
「你是高間響子吧?我認識的響子不是就這樣結束的人。」
「『KYOKO』是你的名字。」
響子微笑,抱起雙臂說。
「我沒辦法像你那樣堅強。」
「你知道為什麼我的藝名叫『KYOKO』嗎?」
今日子說。
「因為我很開心。」
她用堅毅的聲音明確地說。響子驚訝,啞然,等待她的下一句話。今日子接著說了:
「從你身上搶回了名字,我很開心。那個時候我明確地想過了,我絕對不要輸給你。不是別人,是我這樣想呢。」
這話令人意外。在教室裏屏聲斂息,尋找一席之地,守在自己身旁的她們,其實究竟在想些什麼?——響子連想都沒有想過。
應該早就明白的,我是受到眾人揶揄的「女王」。
故事。
強烈冀望的同時,卻也死了心。認定這篇故事與事件是單方麵的。
「都已經結束了。」
今日子的表情扭曲。不管是在電視劇還是電影,或許就連在高中時代也不曾看過的,初次目睹的表情。
「我和陽平都已經讓它結束了。——喏,我說響子。」
和當時同樣地觸摸自己的名字,原本一直撇頭不願正視的場所顯現眼前。響子想要垂頭,可是來不及了。今日子拉扯她的手,然後說了:
「根本沒有門啊。」
從打開的門扉隙縫間微微顯現的天照大禦神的手。
諸神立刻抓住那隻手,關上岩戶。為了讓太陽女神再也無法躲藏進去。男神說了:切不得複返。
咬住嘴唇。
神話當中,關在岩戶裏的天照大禦神聽見在外頭舞蹈的女神天宇受賣命與眾神縱聲歡美,遂開門窺看外麵。因為好奇是否有比她更尊貴的神明取而代之站在那裏?縈繞她心中的,是不安,抑或嫉妒?
獨自一人閉關在體育器材室裏的那一天。
她知道她不被允許像太陽一樣永遠坐落在那不動的地位。在遍灑體育館地板的耀眼陽光中,她明確地看見了太陽所在之處,以及太陽的身影。門的所在。鎖上它的是——。
我會得到自由嗎?這次真的自由了嗎?
「告訴你一件事。我和陽平都沒有放在心上。——鈴鈴也是。」
響子默默抬頭。今日子搖搖頭:
「鈴鈴後來會轉學,真的是因為家裏的因素。她不是逃走的。你做的事,一點都沒有傷害到她或我。」
「可是……」
她自覺到自己的聲音第一次變得軟弱。今日子強硬的語氣不允許她背過頭去。
「今天要不要道歉,就交給你決定。可是已經沒有人被困在那裏了。」
長期以來受到壓迫的胸口仿佛找回了呼吸的方法。漸次變得輕鬆的感覺令她感到不甘。喉嚨熱了起來。
「她……」
「嗯。」
「現在過得幸福嗎?」
「嗯。」
今日子點點頭,響子見狀,臉上逐漸浮現深深的安心,以及似哭似笑的表情。她再也無法掩飾了。
「太好了。」
「其他的事,你就直接問本人吧。」
今日子從小小的宴會包裏取出閃爍的手機。
「她好像剛好也到了。」
她站起來,對著按在耳邊的電話答:「我現在就去玄關。」她回望響子,催促似地伸手。
「我們走吧。」
麵對那隻白皙修長的手,即使如此還是猶豫。今日子見狀,側著頭微笑:
「你不是要跟她道歉嗎?」
看到那張臉,響子隻能苦笑。
「嗯。」
她點點頭,慢慢地站起來。走出去以後,今日子把手機收進皮包,同時從裏麵取出一張紙遞給響子。響子默默接下,打開一看,差點從膝蓋癱軟下去。
「他的連絡方法。」
是清瀨的字。
腳仿佛黏在了地板上,她再也無法跨出半步。手中的紙,捏著它的指頭顫抖著。視野扭曲,她要窒息了。
今日子眯起眼睛。她的手撫摸著響子的背。
「我們走吧。」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吧——唐突地,但這次她真的心想。
同學會會場的出口。
透出刺眼的白晝陽光,門,現在開啟了。
終章
黑暗中,我聽見門關上的聲音。
一進入體育器材室,我立刻把臉頰貼在堅硬的墊子躺下。聽說淺井也是這麼做的。
外麵傳來小鈴——鈴原今日子離去的聲息。我想忘掉,閉上眼睛。
狹窄的體育器材室裏,眼睛習慣黑暗後,仍然無法判別出自己的指尖以外的距離。這臭抹布般的氣味,不久後也會習慣吧。人類的身體就是這樣的。雖然有點冷,但隻要抱住手臂,就可以忍耐。畢竟我宣言了。我可以閉關在這裏,關到何時都沒問題。
我跟她們不一樣。最後看到的柿色光芒拉出線來,在眼底無邊無際地流過。隻要有這道殘像,我就不害怕黑暗。因為太陽無論身處何處,都不會失去光芒。
究竟過了多久……?
完全失去感覺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抱膝而坐、靜靜蹲踞的我的手臂感受到細微的觸摸。
抬起頭來。
群青色的製服。右手上,一條形狀分明的黃線延伸其上。門與牆之間,微啟的隙縫間瀉進光來。
眨眼。
就算把門關緊、即使沒有窗戶,原來也不會完全漆黑。正因為這麼想,遲了一些我才慢吞吞地發現了。由於一直維持著相同的姿勢,朝著光射入的縫隙爬行的腳麻痹了。使不上力。腦袋茫茫然地心想。啊啊——。
原來已經早上了。
吐出來的呼吸好白。浮現塵埃的光與呼吸交錯著。展開手掌舉到前方,淡淡的溫暖。就這樣靠上去,把手按在冰冷的門前。結果就在這個時候。
嘰的一聲。
啊,聲音溜出唇間。因為沉默了一整晚,仿佛在咽喉途中沙啞了般,幹渴的聲音。
閉上眼睛。重疊在微弱的朝陽殘像上,她的,他的,他們的臉流過眼底。狠下心來,在掌中使勁。門輕而易舉地滑向一旁。嘰嘰嘰。門響著,完全打開了。
——你對我根本就不是喜歡吧?
最後一次向清瀨告白的時候。
你跟小鈴在交往嗎?我就不行嗎?我真的很喜歡你,我愛你。對其他同學能夠滔滔不絕的語彙,在他麵前卻成了單調的反複。我這麼喜歡你,我們就沒辦法在一起嗎?
可是那個時候他說了。
——你對我根本就不是喜歡吧?
冰冷的聲音,讓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他?可是我從來沒看過清瀨那種眼神。
不!我想大叫。可是他接著說了:
——你隻是下不了台吧?女人真可怕呐。
之所以啞然失聲,是因為我也依稀察覺了。我確實為清瀨癡迷。甚至被他這麼誤會也沒辦法地癡迷。直至這時我才發現到,原來我一路揮灑的激情,也傷及了漩渦中的他。
可是不是的。我喜歡他,就算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我愛他,愛到真的不可自拔,隻想在他身邊。我是用著這樣的心情在想著他的。
國中的時候,在補習班第一次遇到他。他熱烈地談論他是為了更高遠的目標而念書,而非為了眼前的考試,那樣的眼神令我喜愛。如果能被他那修長的手指觸摸,要我死都願意。
我當時被擺在高出眾人一階的中心位置,而願意像那樣與我攀談的人,就口(有你。
『高間意外地有點脫線呢。』
國中三年級,夏季講習班的補習班校舍。
我被補習班老師拜托,從資料室搬出如山的講義。雙手都抱著講義,沒辦法關掉資料室的電燈。應該不會有人來吧——我這麼心想,把頭伸出講義山,想用下巴去推開關。
下巴碰到牆壁的瞬間,我發現有人站在前麵,而且還是個男生——不能被人看到這副德行!我一時動搖,失去了平衡。哇!我輕聲尖叫,但不是因為弄掉講義的驚慌,而是為了掩飾丟臉。
清瀨嚇了一跳,連忙趕來,在跌坐地上的我旁邊彎下身來。他的臉近得嚇人。
『你沒事吧?』
我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撿拾撞掉的講義,手碰到一塊兒,手指相觸的瞬間,我感覺自己的臉頰變得通紅。怎麼辦?還沒來得及想,他對我笑道:
『我可以跟別人宣傳嗎?說我看到高間同學不為人知的一麵了。』
低頭微笑的嘴巴。這時我第一次嗅到他的氣味。豔陽下的泥土般氣味。不管經過多久,我都忘不了那個氣味。
我想要就這樣被禁錮著,直至消失。
如果他再也不肯看我的話。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招來這種結果的,是我的愚蠢。不是其他任何原因,或是任何人。
手顫抖起來。
反作用力似地,喉嚨發出聲音來。遲了一些,淚水才泉湧而出。
這是遭到排擠,直至完全失去的過程中頭一遭。我咬緊牙關,閉上眼睛,卻止不住聲音或淚水,我站立著,就這樣哭泣。
我聽見心髒跳動的聲音。閉起的眼皮上,淚濕的臉頰上,有著溫熱與光的觸感。睜眼一看,眩目的陽光遍照體育館地板。
中央掉著一顆籃球。
秋季清晨的空氣很冷,但是與器材室裏麵相比,有種更加靜謐、清澈的事物。器材室,根本沒鎖。
——小鈴。
身體哪裏在顫抖、哪裏在發熱?好像是一部分,也像是全部。
回看器材室,望向旁邊的牆壁。一枝拖把靠立在那裏,位置跟最後看到時一模一樣。連一公厘的移動痕跡都沒有,也沒有被拿起來的樣子。
看到它的瞬間。
太陽。
我對她說的話。它隨著正麵的、頭頂的、眩目的光,傾注我的全身。動搖、安心、難受、憤怒、悲傷,全部裸露,一切的感情失去抑製決堤而出,隨著光充塞胸口。腳,當場彎折下去。
太陽不管身在何處,都一樣燦爛。
我這麼說。所以即使看起來像是失去了什麼,我也不受任何人憐憫,是依自己的意誌在行動的。
可是如果太陽本身無論是閉關或是被關,都隻是存在於那裏的話,門的意義何在?太陽是絕對不可能受到禁錮的。而想要被禁錮的我,卻不被允許像太陽般鎮坐在這裏。
充斥著體育館的光,平等、明亮、耀眼、堅強、溫柔到令人心碎。甚至連不管怎麼擦仍潸潸流下的淚水都反射發光。
被引出來的天照大神再也回不去裏麵了。不久後,我也要脫下這身喪服般的製服,離開此處。
站起來,無聲無息地走出去。朝著體育館的出口,慢慢地,一步又一步。——通往屋外的門,一樣敞開著。
門不存在於任何一處,太陽無論身在何處,都一樣燦爛。
總有一天我會自由嗎?沒有人束縛我,也不會被囚禁在任何地方。門就在我的內心,也隻存在於我的內心。
仰頭望天。背負著燦爛光線的太陽,就在那裏。